樓老師:
您好!
一直未能好好給您寫一封信,平時的電話和每次見面,都由于時間、環(huán)境、語者等因素,而妨礙“表達”(也有我口語表達能力差及學識等因素)。
剛和您通了電話,感到并未說盡,還是想把這封信寫完。這也是書信不可替代的地方。
我贊同您的大家應該坐下來,談談下一步應該怎么走的主張,談談各自的作品,聽聽大家的意見等等,但這樣的機會好像難得。
分歧是客觀的。
我對文學(藝術)一直持理想化的看法,這無論是在我的“自序”還是作品中,都已有表露。我對一些作家和作品偏愛與接納,對另一些作家和作品排斥與抵觸,我相信這是源于心靈的,而不是理性的。我崇尚愛默生“文學是人類精神的培養(yǎng)基地”的說法(文學不是自足的,如我在“自序”中說的:在這個世界上,我覺得真正的作家或藝術家,應是通過其作品,有助于世人走向“堯舜”或回到“童年”的人),也認同托爾斯泰的“真正的藝術來自最善良的人性,而且必須為普通人所接受”的主張。我更看重作品中的“聲音”,“胸襟”和對“理想意愿”的表達,然后才是“機智”“報法”和對“現(xiàn)實境況”的傾述。所以我說我首先重視“寫什么”,其次才是“怎樣寫”。當然嚴格說兩者是無法截然分割的,但有一個作家意識的側重問題,我覺得中國作家是偏愛后者的,這樣的作品,是我本能地“抵觸”的,我認為它們更多地表露的是“文人趣味”。
天津一個的作家(吳若增)在一篇文章中說:中國更多的是聰明型的作家,而缺少人格型的作家。我很贊同這個說法,盡管我部分地不贊同張承志(我用托爾斯泰、泰戈爾的胸襟要求他),但無疑他使中國的眾文人相形見拙,黯然失色,夸張一點說,就像當年魯迅在文人群中那樣。當然,他招來了非議。是英雄主義、理想主義使利己主義、務實主義不舒服了,還是真理在“批評家”手里呢?
我崇尚人的可能性,傾向在世事面前的“新生”和“矯正”,而不是“因襲”和“順應”。當然這可能是建立在我的“人類是可以改善的”的錯覺上的,但我信仰“每一代都是重新開始的,就個體來說,都是可能盡善盡美的”,歷史上也不乏這樣的高大的人。所以我偏愛那些為人類指明方向的作家,在這個意義上梭羅(僅以他為例)不是某個時代的,而是永恒的。 “人”之為人,即是建立在克己和自律的根基之上的,程度不同,使人與人有了區(qū)分。我對自然的關注,更堅信人類未來的惟一出路,便在于抑制欲望(更多的是貪欲)而不是相反(我最近看了一部《環(huán)境科學》的大書)。
關于文字的“歐化”問題,其實白話文本身就是歐化的,有人對中國“文言”表述偏愛,提出了這樣的問題(如天津的一位老作家),就我本人來講,我對那樣的表述本能地“抵觸”,這也不是理性的。
一封信是難于將方方面面說到的,這里我不涉及“人情”的因素,它們永在我心里。
關于陳文,他的“向‘后現(xiàn)代主義小說借鑒”的說法,至少在我不是自覺的,但他的“葦岸試圖建立(或者說是恢復)一種新的人和大自然的關系”的說法,我覺得是準確的,如果我的作品有益于這一點,我將感到驕傲。
《大地上的事情》之后,應該有一個新的開端,這是我至今一字未寫,專事閱讀的原因。
您看,我的信寫法上視您為朋友了,如果我總意識到我面對的是師長,我將寫不出了。直率之處(包括電話談的),誠望您諒。
春安!
葦岸
1995年4月18日
樓老師:您好!
顯然,我的上封信有些沖動,因為它完全可以用平靜的方式表達。應該說,這封信不是完全寫給您的(指上封信),相信您會明白我的意思。
我是一個“理想主義者”(請您恕我這樣自詡),且在日常中也刻意將“信念”與生活合一,這不免在觀點與行為上表現(xiàn)為偏執(zhí)(在外人看來,則是迂和幼稚)。
剛才電話里我說看了您的信,感到很難過,不是因為我覺得您的信刺痛我,而是我覺得一是讓您花時間寫了這么多,二是我在您眼里,大概是自視甚高,無自知之明,爭名、爭評價,見到別人幾句好話便忘乎所以的人了。
其實與這些都無關。一個什么也不是的讀者,照樣會對作家或作品,發(fā)表他自己的看法,這并不取決于他有無作品,或他寫得怎樣(我深知自己在寫作上的弱點,也沒特別看重我的那點作品)。一切都在如何界定“新生代”上(“新生代”不等于年輕,這是不爭的),是寫法上?心態(tài)上?著眼點上?有“我”無“我”上(余秋雨的作品是否有“我”)?還是另有其他?哪個是更主要的特征?這些問題,都超乎個人如何之上。我電話里對您說作家(或對其有更高要求的作家)的著眼點,不應在“談吃甜食”“論躺著看書”之類上(當然這樣寫也可成其作家)。這就是我說的“文人趣味”,或中國傳統(tǒng)文人沒出息的地方(是表現(xiàn)之一)。當然,當代仍有很多這樣的作家。那么,“新生代”能否或應否超越這一點呢(當然“新生”不僅僅體現(xiàn)在這上面)?這類的東西我抵觸,不讀。如原野寫得很好,但他寫“澡堂故事”一類作品,我就會向他提出我的看法。這不是“自我封閉”或“自我為中心”(我不同意您的說法),這是我對作家尤其是“新生”作家的高要求(對止庵沉浸在買書、挑書、修書上的作品,我也是這樣看。我希望“新生代”作家有更大的著眼點)。當然如果涉及作家生計了,又另當別論。這不同的作家有不同的表現(xiàn)。在這點上,我還是贊美張承志。
盡管我在作品中多次談到梭羅,談到他對我寫作的意義,但他并非我的“偶像”,我也不造“神”。應該說梭羅只是我的一部分,甚至不是更大的一部分。我對人類的生活有“還原”(不是絕對)傾向,這來自東西方的古代智者的著作,包括我們的老子。梭羅是它的一個很顯著的“回響”(他的寫法我很偏愛。同時他的英雄主義色彩,也令我崇敬)。這一點,后來又與“自然環(huán)境”聯(lián)系在一起。即人類的本應的簡樸生活,有利它長久生存下去。另一點是“愛”(非暴力主義,托爾斯泰都與他有關)。我的作品全部的都想體現(xiàn)這兩點。當然我的能力低,作品少(且寫的不理想),不能完全如我愿。
樓老師,您是一個很親和的長者,從始至今(在許多方面),我從您那里獲益很多。正是由于這一點,我才這么隨便地給您寫信。我也深知,兩個個體的完全溝通很難,只能是趨于“接近”。信有它很大的局限性,每一點它都不能展開,且易以偏概全,導致誤解。以后的交談機會,會彌補一切。
又草草寫了這些,很多話也未說盡,不當之處您會諒解。
祝您南行順利!
葦岸敬上
1995年5月3日
﹡注,標題為編者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