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秋 塵
編者語:
人偶象征著什么?誰能說得清。但它卻調(diào)動著人的想象力,讓人心中不安?!度伺肌贩路鹨粋€謎,它扯出人性的諸多內(nèi)涵。人偶是死的,卻能擺布著活人圍著它轉(zhuǎn)。一篇《人偶》寓意深長?!逗染啤穭t把人帶到了酒世界,這是個獨特的世界,每個人都不陌生。然而,每個人喝酒卻都有著獨特的背景和心情,顯示著不同的心靈密碼,隱藏著不一樣的秘密。
1
鐵觀音濃濃的清香,剛剛在辦公室彌漫開來時,冰冰走了進來。見她一臉的黑云密布,我暗道,千萬別是來告狀的。
“你看那個阿諾,還是個男人嗎?”說著,她從身后拿出一個絲絹人偶。這人偶我認識,是阿諾以前從上海探親回來,帶給冰冰的禮物。那時候,他們兩人正有點意思。這禮物自然非同一般,有點定情信物的味道。
“怎么了?”我不自覺地伸手接過人偶。這人偶極精致極精巧極細膩,似用南京的云錦包制的,握在手里溫溫軟軟,令人柔情頓生。記得第一次見到這人偶,我和冰冰都說,這嫵媚的東方女子,該是奔月成仙的嫦娥。瞧那梳子一般的睫毛,溫婉嬌羞的眼神,烏黑發(fā)亮蟠絲扣做成的發(fā)鬢,忍不住讓人有想去抱抱她的沖動,比美國這里盛行的芭比娃娃要內(nèi)斂得多。要不是因為這是定情之物,我一定會讓阿諾也送我一個。
“你沒看見呀?”冰冰指著嫦娥脖子。我這才發(fā)現(xiàn),本來垂在胸前的長長辮子,竟然成了一個繩套,圈住了嫦娥的脖子。冰冰的手拿住辮梢,嫦娥就上了吊,一副死不瞑目的樣子。
“你干嘛?”我嚇得直往后縮,后背重重地撞在椅背。
冰冰大叫:“我一早來,她就這樣掛在我辦公室的墻上。你說這個阿諾,他至于這么恨我嗎?”
她的聲音噎下去,眼淚嗆了出來。
“阿諾?”
我太吃驚了。阿諾干嘛要這么做?他剛從上海結(jié)婚回來,不過新娘子不是冰冰。當初他不肯和冰冰好,嫌她有個拖油瓶的女兒。再說,這次他回國雖是結(jié)婚,卻不幸父親去世,新婚妻子還在上海,一時也來不了,他現(xiàn)在一半是冰山,一半是火山,哪兒還有心思折騰別人?更何況,這個別人不是別人,拋去同事這層關系,這個別人還多少和他有過一段情緣呢。
“不會是阿諾,你有什么證據(jù)嗎?你知道,這人偶在他的心里,是女媧呀?!蔽乙粫r不知說啥好,干巴巴地替阿諾否認著。
“你就包庇他。我就知道你會包庇他。”
我心頭一涼,一沉,一言不發(fā)地看著眼前這個女人。她變了,自從和阿諾沒能花好月圓,她就遷怒于我這個紅娘。以前,她每天早上都是光鮮鮮地來上班,打扮得一絲不茍,柳眉櫻唇,云鬢眼影,和她手中那位嫦娥人偶真不相上下。她和我是同胞,一樣的黑眼睛,黑頭發(fā),黃皮膚??梢驗樗齺碜耘_北,我來自北京,她就說我包庇來自上海的阿諾。想當年,為了保她,我和幾個下屬大戰(zhàn)了多少回合。她呢,除了在我面前哀求,就是抹淚。我是誰呀?你媽?欠你的呀?
可我也不得不理解她。如果這事兒真是阿諾做的,的確太歹毒。當年阿諾送這個長相酷似冰冰的美嬌人給她,自然是有些意思??涩F(xiàn)在沒了意思,難不成就真的詛咒她上吊嗎?再怎么說,也同是天涯淪落人呀。
想到這兒,我嘆了口氣,柔聲地說:“冰冰,你來是和我說這事兒?”
她理直氣壯地說,“對,我就不信,天下沒有公正。”
是,天下該有公正,該是邪不勝正的。這么想著,我說:“那好,你先回去吧。這事兒等我查查?!?/p>
她氣呼呼地轉(zhuǎn)身離去,我又叫住了她,把那個人偶留下來。
她已經(jīng)走到了門口,聽我一叫,也不回頭,用力一甩手,人偶咚的一聲,撞到玻璃天花板上,直直落下來,在地毯上掙扎了幾下。
我走過去,把嫦娥輕輕地拿起來,捧在手里,一股淡幽幽的檀香襲來,掠過一絲暖意。我盯著那一縷套在她脖子上的繩索,怎么也不敢相信,那繩索,竟然是她自己的辮子,心下接著嘆了口氣,這女人這副模樣,不正是我現(xiàn)在的寫照嗎?
阿諾是我雇來的,當時急缺一個管數(shù)據(jù)庫的,他的筆試最好,就要了他??墒菦]多久才發(fā)現(xiàn),他的英語口語很差,差到連我的英文名字“珍妮”他一叫出來,就變成了“窘你”。好在數(shù)據(jù)庫,他倒是管了起來。記得他上班第一天,我請他吃午飯,餐桌上,我知道他已經(jīng)五十有二了,看他精神煥發(fā)的樣子,羨慕起來,說,是嗎?真看不出,那你孩子都上大學了吧。
他的臉一下子蓋滿桃色,上海男人那種靦腆真讓我嘆為觀止,他的頭微微地顫著,聲音也微微地顫著,窘你,我,我還沒有結(jié)過婚。說完就低下頭去,好像犯了什么錯似的。
這下真是窘到了我,我嘴張了半天,“啊”字也沒能跳出口來。心想,這人怎么回事兒呀?看上去挺不錯的,要個子,一米八;要長相,挺像那時正火爆的電視劇《牽手》里那個出墻的男主角;要學歷,復旦化學系的碩士;要工資,已成功抵達六位數(shù)了。這樣的人居然還沒進城?簡直天理不容啊!
他大概也知道窘到了我,趕緊拉出陳年流水簿子匯報了起來。
我來自舊金山,本來就是找我女朋友來的,她在硅谷那邊。以前在紐約上學時,大家關系不錯,我常幫她,畢業(yè)時,依依不舍地來我宿舍,她說她想和我……就這么,我們就好了。去年一年十二個月,我飛來舊金山十四趟。實在是覺得不行了,才決定過來??墒恰阏f人也奇怪,不在一起的時候想在一起,在一起的時候,就……就散了……她,她現(xiàn)在找了一個洋人……
我那天中午沒喝酒,可腦子就是一陣陣發(fā)熱,還沒等他把故事尾聲道出,我就咳了一聲,捶著油乎乎的飯桌說,像你這樣的條件,不用愁。咱們這兒現(xiàn)成的就有一個,臺灣來的,年紀比你小一輪,人也不錯。
就這么,我竟然就做了一次月老,當了一次紅娘??蓻]想到,冰冰和阿諾后來沒成佳偶,卻變成了一對老死不相往來的怨偶,冰冰對阿諾那股沖天的怨氣,沒能擋住阿諾之后終結(jié)良緣的喜氣,卻全轉(zhuǎn)成了我的晦氣。我不就像眼前這人偶嗎?要不是當初我多事兒,怎么會有今天的晦氣呢?當年我做月老牽線的紅繩子,如今已經(jīng)成了纏在我脖子上的繩套了,不是嗎?
2
阿諾坐在我辦公桌的對面,如喪考妣,眼睛一直不敢看我辦公桌上的人偶??晌抑浪匆娏?,一進門,他就看見了,像被針扎了一下,便心下狐疑,看來真有可能是他干的?
“是?!蔽覄傄婚_問,他就承認了。“窘你,昨天,是我動了這個人偶?!?/p>
“你,你,你為什么?”我簡直像面對一個外星人怪物。眼前這個形象高大的上海男人,平日里少言寡語,份內(nèi)的工作干得也不含糊,幾個數(shù)據(jù)庫被他管得刀槍不入,滴水不透。惟獨一點,怕事兒,不是他份內(nèi)的事兒,絕對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沒一點兒團隊合作精神。要不是和冰冰的那段關系,恐怕連冰冰他也未必出手相助??杉热缓捅鶖嗔?,為什么要這樣詛咒。
他低著頭不說話,身子像秋風中成熟的麥穗搖曳一般顫抖。他又激動了。 我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切,這就激動了?這么陰損的事兒,你阿諾也做出來?
“你說呀,你不是說這是女媧嗎?你怎么能讓她用辮子上吊呢?你到底什么意思呀?”
阿諾突然把頭一揚,鄭重地:“窘你,我一直沒告訴你們。我媽媽是滬劇演員。”我聽著,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她唱過一出《補天》的劇,扮演女主角女媧……”
他伸手拿起我桌上的人偶,用手撫摸著,輕輕地,那副柔情的樣子,讓我沒法兒看下去了,就把臉調(diào)開。窗外的天空,不知啥時掉下雨來,窗前那棵如意發(fā)財樹,青翠欲滴,朝氣蓬勃。
“我媽媽的扮相,就是,就是這個樣子……”
我扭過頭時,見兩粒水晶,消失在女媧的臉上。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看傾人城,再看傾人國。你相不相信,我媽媽,也是個傾國傾城的女子??伤齾s不能像嫦娥那樣仙化而去,更沒有像女媧那樣被萬世景仰。她很早就死了,死于自殺,就是這樣,上吊的。”
我哽咽著,我窒息了,辦公室死一樣闃寂。當他的聲音再次傳來的時候,好像特別遙遠:“文革時,她不堪屈辱,自殺了,那時候我才十三歲……”
我木訥地肅然著,聽過多少相似的故事,如今第一次,好像真正發(fā)生在眼前一樣。他低著頭,一只手緩緩地撫弄著女媧,口中不停地款款低語。那女媧,在他的掌中,安詳慈愛,像注視著自己的兒子;而又溫婉沉靜,像凝視著她的父親。
“我對不起我媽,我媽走的時候,兩件心事,一件是我的婚事,另一件就是我爸。沒想到……我都五十四歲了,還結(jié)個什么婚呢,害得我爸——假如我不結(jié)婚,假如我……我爸也就不會……”
我不忍看眼前這一幕悲愴了,輕輕嘆了口氣,眼前的阿諾和女媧模糊成一團閃爍著的光環(huán)。
阿諾爸爸去世的事情,他提過幾次了,八十八歲的老人,吃了婚宴上的龍蝦,跟著就進了醫(yī)院。如果那晚阿諾不去為了床位的等級,和醫(yī)院喋喋不休地爭吵兩小時的話,主治醫(yī)生或許會早些為老人就診,老人也不會就那么一命嗚呼。那天正是阿諾五十四歲生日,也是他結(jié)婚大喜的日子,竟然也成了他父親的忌日。阿諾自認是罪魁,見人就祥林嫂般地控訴自己的罪行,信誓旦旦要為父守孝,三年不近娛樂。
電腦里,叮的一聲提示,十五分鐘后,喬丹約好了要來見我。我不得不催促阿諾回去干活。
目送他出門時,才發(fā)現(xiàn)他雙手還捧著女媧,趕緊叫他把女媧留下。他猶豫著,依依不舍,終于還是轉(zhuǎn)身,永別似的把人偶遞了過來,我接在手里,脫口而問:“可你為什么把女媧的辮子套在她脖子上呢?”
好像沒明白我在問他,哦了兩聲,他才說:“我昨天挺激動,經(jīng)過冰冰辦公室,一下子像看見了我媽,就從墻上摘了下來,放在桌上,給我媽磕了幾個頭?!?/p>
我把那根烏溜溜的黑辮子套在女媧的頸部,拎起辮梢,女媧就吊了起來,迷茫地在空中轉(zhuǎn)了個圈,“今早冰冰來,這女媧就是這樣掛在墻上的?!?/p>
“我?我,沒有呀?!彼荒樋植溃骸霸趺磿?我怎么會這樣?我怎么會對我媽——”他急得團團轉(zhuǎn),卻又不知說啥似的,好一會兒,才道:“是不是冰冰又來告我的狀?這女人一點都不知道感恩。既然她不想留著,正好我收回了,也好天天向我媽贖罪。”
3
喬丹進門的時候,我還在盯著女媧發(fā)呆。到底怎么回事兒?阿諾剛才那副悔恨交加的模樣,根本不像撒謊。當初他雖拒絕和冰冰親密關系,但也盡力幫了冰冰,要不然會計出身的冰冰也不會從初級程序員順利地晉升到中級程序員。
難道是冰冰挑事兒?似乎也沒這個必要。冰冰也算苦命人,從臺北來到舊金山不久,發(fā)現(xiàn)老公和師姐的私情,一氣之下離家出走。在一家餐館里打工后沒多久,竟發(fā)現(xiàn)自己身懷六甲,幾番思量,還是留下了孩子??烧l曾想,就因為這個孩子,斷送了她后來多次可能的良緣,包括和阿諾的。
“咳,在做什么呢?”喬丹一踏進辦公室,就把門在身后關上了。我也就猜到,他是為啥來的了??蛇€是問:“找我啥事兒?”
“我和你說多少回了,我要求你紀律處分阿諾?!彼谖覍γ娴纳嘲l(fā)椅上,老板一樣,蹺著二郎腿。還好,今天的話,他說得算客氣了,上次來,他還多了一句:如果你再不采取行動,我就要去市政府的平權委員會要求立案審查。
“哦”,我漫不經(jīng)心地應著。美國人就是狗拿耗子,愛做國際警察,心里這么想著,可嘴上還是打著哈哈說,那事兒,我還沒調(diào)查清楚。
“可是,今天他又遲到了。”
“是嗎?”我口氣有些遲鈍。阿諾通常比我晚半個小時上班,今天早上,我開車路上堵,來得晚了點,他該上班的時候,冰冰在我辦公室,所以沒機會檢查。
“你不能只處理我,不處理你的人?!眴痰び终f出了這句讓我心肝肺都發(fā)顫的話。如果真像喬丹說的,阿諾今天應該是連續(xù)第四天遲到了。按照條例,可以從口頭批評升級到書面處分了。這阿諾,怎么就不能不吃饅頭,也“蒸”口氣給喬丹看看呢?
我苦笑,算是對喬丹的回答。人家說夫妻是冤家,父母子女是冤家,老板和員工又豈不是一對冤家。這喬丹,活脫脫一副近之不恭遠則怨的小樣兒。想當初,阿諾剛來的時候,我讓他在喬丹手下做,為了讓他有一些人事管理的閱歷,可不到三個月,兩人竟拍著桌子指著鼻子互相大罵起來。喬丹揚言要開除阿諾,情急之下,我才把阿諾抽調(diào)到我手下。從此,不僅兩人鼻子不對鼻子,眼睛不對眼睛,我也被私下里指控包庇阿諾。怎么辦?忍氣吞聲,也只有忍氣吞聲了。誰讓我和阿諾有著一樣的膚色發(fā)色,甚至講起英語時,也都伴著同樣中國人特有的腔調(diào)呢?
“你這樣很不公平,讓我覺得,你就像個媽媽,我們都是你的孩子?!蔽翌^皮上,立即像有成群的螞蟻在蠕動,“而我就是那個活干得最多,最想取悅于你,卻最不被你待見的那一個?!?/p>
他嘴角抽搐著,面頰抽搐著,我讀出了“痛苦”兩個字,想把目光移開,卻又不太能夠,那樣更會激怒眼前這個敏感的男人。難怪中國規(guī)定只生一個孩子,原來還有這等好處,起碼不用擔心做父母的偏心眼。當我的目光和心思一樣迷茫地游弋,無法著陸時,無意間撞在了桌上的女媧的臉上。此刻的她,看上去格外地寬容慈祥,雍容典雅,更善解人意。我忽然就像找到了一個傾訴的對象,開始默默地對她述說起來。
女媧祖先,你告訴我該怎么辦吧。不同種族之間的人,真的就這么難以寬容嗎?男人和女人之間,為什么自古就有戰(zhàn)爭?怨怨相報何時了?誰能做到得饒人處且饒人呢?我總在想,這是在別人的地盤上,寧可吃點虧,也不能占便宜。身為少數(shù)族裔,又是女流之輩,我弱勢慣了,我沒有太多的期望,更沒有太大的夢想,我只想平安地擁有一份工作,生存下去。但眼前這男人的死纏爛打,已經(jīng)讓我失去了工作的樂趣。女媧祖先,請你告訴我,當年你用五色石子補天,這五色石,是不是就是地球上的五大洲?如果是,那這大地之上的天,難道不是這五色人種共撐的嗎?為什么一定要分出你我他她?難道我們不都是你的子孫嗎?你怎么可以這樣無視子孫間的戰(zhàn)爭?請告訴我,我
該怎么做?
4
我低著頭,縮著脖子,身體不自覺地用力向前傾斜,否則風就要把我吹倒了。這里是舊金山的風口子,五條急流的馬路在這里交匯,無論天氣預報如何風和日麗,風情萬種,這里都是一樣的寒風料峭,時而還夾雜著沙礫,呼天搶地,想保持站立的姿勢都難。
四周是林立的高樓,平日里,在呼呼的風聲中穿行,常常讓我陡生一種無名的恐懼,雖然只是短暫的恐懼。不過,一過了這個風口,我會立刻像根忘憂草,沐浴在乳白色的陽光里,享受起舊金山黃金海岸的溫馨。
可今天我卻不能,上吊的女媧一直在眼前晃悠,揮之不去。我承認,我迷失了,迷失在人群里,迷失在祖輩開創(chuàng)的天地之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如果我能理解喬丹指控我和阿諾是自己人,因為我們都是中國人;也能理解冰冰指控我包庇阿諾,因為我們都來自中國大陸??晌艺娓悴幻靼走B阿諾也常常抱怨我,嫌我對同胞太苛刻,總要求自己人多做事,少惹事,甚至忍氣吞聲。其實他又何嘗不是個忍氣吞聲的主兒?雖然真逼急了,也偶爾狗急跳墻一下。想起他曾經(jīng)一蹦三高的樣子,倒讓我哭笑不得。本來那磕磕絆絆的英語,竟然一下子就嘀里呱啦利索起來,夾著唾沫星子,放炮仗一樣,天女散花,轟轟隆?。恢皇菬o論他多么震天動地,慷慨激昂,一大半的炮仗多是白放白響,就他那英語連我也只能聽懂一半,更不用說老美了。結(jié)果,往往一件不算復雜的事情,也能被他攪得糊里糊涂,一團亂麻。尤其碰上喬丹這種敏感型的西方大炮,兩人立刻干柴烈火、明火執(zhí)仗,要不是常常有人在場,說不定人命都出了。
5
地鐵上,快到家的時候,我才想起來,早上是開車去上的班??纯幢?,六點半鐘了,回去開車還來得及。下了地鐵,坐在去舊金山方向的車廂時,想給家里打個電話,才發(fā)現(xiàn)黑莓手機竟然不在,大概放在了辦公室里了。我沮喪地想,這真是一個黑色工作日,還得回辦公室一趟。
走近辦公室時,燈是亮的。奇怪,整個下午都在外面開會,燈怎么還亮著?忽然見到桌邊的光頭側(cè)影,嚇了一跳,定定神,又見他手里拿著女媧,一怔,想叫他,可念頭一閃,這么晚了,喬丹不回家,跑我辦公室來干嘛?
他并沒有發(fā)現(xiàn)我,我便停住了腳步,遠遠地看著他。女媧躺在他的手掌里,好像自得自在。他另一只手拿著女媧烏黑的辮子,繞著,我突然像明白了什么。難道昨天上吊的女媧,是他干的?
辮子已經(jīng)繞住了女媧的脖子,像一條圍巾,嬌媚!辮子又纏繞了一圈,女媧的胸前的圍巾變成了披肩,高雅!我驚異于喬丹的擺弄中,對他打扮出的女媧形象,有些喜歡。
“喬丹?!?/p>
我的出現(xiàn),讓他顯得手足無措,手中的女媧竟掉在了桌上。
“我,我,”一向伶牙俐齒的他,結(jié)巴起來,“沒什么,沒有,什么都沒有?!?/p>
“你知道這個人偶是誰嗎?”
“噢,知道,當然知道。是冰冰。”他回答完,像松了口氣。
我笑著搖頭:“不,不是冰冰。是一個叫女媧的女人?!?/p>
“女媧?”他重復著,顯得極有興趣。我就開始講女媧的故事,一個用五彩石補天的女人的故事。我最后說:“她是我們的祖先。就像你們白人的祖先瑪麗安一樣,我今天才知道,她竟然是個黑人?!?/p>
他將信將疑地:“哦,阿諾為什么要把一個祖先送給冰冰?搶走了我的冰冰?!?/p>
早年喬丹對冰冰有意,冰冰不肯,可惜那時我還沒來這里工作,不小心做了紅娘,才知道喬丹心中對我此舉不爽,可也沒機會解釋,被他這一問,我趕緊說,阿諾媽媽曾經(jīng)是個演員,扮演的角色就是女媧。說著,我拿起桌上的女媧,“而且,扮相就像這個樣子?!?/p>
我的話好像嚇到了他,他后退了一步,“真的嗎?我,我真的不知道?!?/p>
“為了這個人偶,今天冰冰和阿諾都很不高興嘛!冰冰發(fā)現(xiàn),女媧被上吊了,冰冰以為是阿諾干的,以為阿諾要詛咒她?!?/p>
喬丹點著頭,難得的安靜,是我沒有預料到的,又好像是預料之中的。
“冰冰不會再要這個人偶了,她不知道阿諾的媽媽曾經(jīng)扮演過女媧,所以,她不知道這個人偶對阿諾有多重要。這人偶,在阿諾的心里,不只是冰冰,更是他媽媽。我,我不知道該怎么去說服她?!?/p>
“也許,也許我可以幫助你?!?/p>
“你——?”
“是啊,是啊,我。明天我去跟冰冰說,不是阿諾干的。”他用力地點頭,或許是我疑惑的表情的驅(qū)使,他竟然說:“你知道,我愛冰冰。這是一次機會,給我這次機會吧?!?/p>
我,啞口無言,搖著手中的女媧,一股淡淡的檀香,攝入心魄。
尾聲
冰冰走進辦公室時,我正在品著鐵觀音。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喜歡上了這種茶,那濃濃的清香,讓我把每日繁忙的雜務看得淡一些, 輕一些。
一見她,我的心不由得緊了一下,不知如何開口解釋人偶之事,也不知喬丹是否……
“你看看。”她從身后拿出一具人偶,一個豐滿的西洋女人,手里抱著一個胖胖的洋娃娃。這不是我在佛羅倫薩藝術館里見過的圣母嗎?我一下子釋然了,故意沖她大叫:“哇,誰又送你定情之物了?”
她笑而不答,我也不再追問。門外探進一光頭:“是我?!?/p>
我推打著冰冰,和她一起笑了。
“還有,今天阿諾沒再遲到。”喬丹說著,臉上開出了白白的花。
那日下班回家的路上,我急急地走著,腦海里滿滿的,都是人偶。女媧被阿諾收回了,他可以每天叩拜母親了。但愿喬丹的圣母瑪麗亞人偶,能在冰冰的心里常駐。
一陣重撞,我差點被擊倒,抬頭環(huán)視,才發(fā)現(xiàn),我正站在五路匯聚的市場街風口上。那重重一撞,來自于一位龐大的黑女人,她斜目怒視著我,嘴里罵罵咧咧,只有一句我聽清楚了,“我殺了你?!蔽也麓蟾乓驗閯倓傂牟辉谘桑瑩趿怂牡纼?。我心下叫了聲,麥克的咖啡女人,人民內(nèi)部矛盾。隨即啞然失笑,也不計較,徑自轉(zhuǎn)過頭,走出了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