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敢

邵長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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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敢3歲那年，就做了一件使我吃驚的事。

小敢和我毗鄰而居，她媽守寡，日子特別清苦。

那是周六，我從臨沂師范放假回家。50里路走得熱汗涔涔，就坐到村西一蓬綠陰下歇腳。

這里有一個開闊的打麥場，緊靠我們八湖村。爽風(fēng)利利落落地順過來，愜意得心胸舒張。

大人們都忙秋去了，場里只有孩子們在唧唧喳喳，像一群歡蹦亂跳的小麻雀。清亮純凈的陽光灑下來，給孩子們披上了一層透明的金紗。

一群無憂無愁的快樂小天使。

小天使的賽歌聲像一束磁線吸住了我。雖然只是類似道白一樣的“說歌”，雖然無腔無調(diào)，但稚嫩奶氣的調(diào)調(diào)，像是陽光里揚(yáng)起來的水瀑，脆亮亮的誘人。開始，你爭我搶，有點(diǎn)兒嘈雜，不多會兒，大多孩子的歌聲漸漸弱下去，有一個聲音卻越唱越亮。

那是小敢的歌聲，我稔熟。

小巴狗，上南山，

糴大米，酪干飯，

爹一碗，娘一碗，

饞得小孩打鍋沿。

小孩小孩你別打，

鍋里還有個大嘎渣。

別嫌小，別嫌大，

搶巴搶巴吃了吧。

不等換氣，小敢的歌聲又響起來。

小巴狗，戴鈴鐺，

叮里當(dāng)啷到集上。

買菠菜，買苔菜，

叮里當(dāng)啷再回來。

照這樣賽下去，誰也比不過小敢。我正要鼓掌喝彩，底下的歌聲卻使我大吃一驚。

狗屌尖，

驢屌齊，

豬屌出來亂趕集，

人屌半截沒有皮。

我的耳膜猛然被這臟歌撞得咚咚直響。每響一次，心房便顫抖一次。一個清純得如同一泓泉水樣的小女伢兒，怎么能唱這種歌?

在場的孩子倏然靜下來，一個個瞪著亮亮的小眼睛呆了。狗剩“噢”的一聲起哄，其他孩子也緊跟著“噢”起來。這聲“噢”像是突然跌落的暴雨，漫天而下，澆滅了賽歌的火苗。小敢小臉紅紅的，兩眼愣愣的，不知道惹了什么禍。

我三步兩步跑過去，一把將小敢拽出重圍，壓低聲音恨恨地說，怎么能唱這種臟歌?？次也桓嬖V你娘，狠狠地揍你!

小敢“哇”的聲哭起來，說，不是我要唱的，是壞狗剩教的。

狗剩也是我的一個鄰居，3歲上沒了娘，是他爹一把屎一把尿拉巴大的。

面對7歲的狗剩，我不知該怎么辦。我狠狠地瞪了眼這個蓬頭垢面的臟小子，趕緊把小敢送回家。我說，嫂子，以后叫小敢少和狗剩一塊兒玩。嫂子說，我知道這崽子一肚子壞心眼，可鄰墻靠舍的，想隔開也難啊。我說，嫂子你知道就好，臭椿樹下能薰壞衣裳。

二

小敢5歲時，看了她不該看的事情。

師范畢業(yè)那年，我分配到八湖村教小學(xué)。狗剩9歲了才剛上學(xué)，他爹把他送給我說，大兄弟，這小子就交給你了。

沒想到狗剩比前兩年還能作。

狗剩不笨，可心思不往學(xué)習(xí)上用。班上學(xué)生說他，上班死，下班活，聽到打球亂蹦個兒。狗剩三天兩頭逃學(xué)，不是上樹摸鳥蛋，就是下地偷瓜果。有一個叫膩歪的同學(xué)告他黑狀說，沒上學(xué)時，他把人家的西瓜用鐮刀割開個四四方方的口口，拉上屎再把割下的西瓜皮蓋上，竟然繼續(xù)長成一個圓圓的大西瓜。這西瓜后來被人買去，切出一攤臭屎來，給那家種瓜的惹了麻煩。

狗剩逃學(xué)，我只得去找，令人不安的是，每次找到狗剩，十有八九也找到小敢。

有一次，我到村西打麥場找狗剩時，遠(yuǎn)遠(yuǎn)看到小敢正瞪著一雙驚奇的眼睛，躲在狗剩腚后看配豬。

初冬的場院，是農(nóng)閑時農(nóng)人的最佳休閑場所。他們袖著手，或蹲或站，倚著場院一排排土墻，接受著陽光的慷慨賜與。風(fēng)雨剝蝕的殘破土墻上，留下了一個個的后腦勺磨損的坑窩。父老們形象地稱這為曬豆沫嘴。然而，常年累月吃糠咽菜的嘴，并非只是曬曬。人閑嘴不閑。他們互相笑罵，開著低級玩笑，拉著葷呱解饞。間或，誰家牛羊豬驢發(fā)情了，就牽到這里婚配。每當(dāng)上演這一節(jié)目時，場院里就掀起一個休閑娛樂高潮。村里的老小光棍，是最熱心的觀眾。但女孩子是不許觀看的。

我悄悄接近狗剩時，狗剩正全神貫注觀看豬們的動作，跟聽課時的散漫神情判若兩人。場上的一頭壯大黑豬正拱一頭白豬，喂啊喂地，就像在打一個老是掉線的電話，顯得很急躁。白豬低眉順眼的，表現(xiàn)比較安閑，細(xì)密的長睫毛忽閃忽閃的好像有點(diǎn)害羞。黑豬拱著拱著，便“哼”的一聲跳到白豬身上，把白豬砸了個趔趄。黑豬得逞，于是結(jié)婚成功。

場院里響起喝彩聲，黑白二豬浴在人們的表揚(yáng)聲浪中從從容容地完成了預(yù)定任務(wù)，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在這一過程中，狗剩拉著身后的小敢說，快看快看，你看豬那玩意兒，曲里拐彎就和鉆似的，擰著勁兒亂鉆，還真是亂趕集來!小敢的小圓臉漲得通紅，直往狗剩身后躲，圓溜溜的大眼睛射出一股異樣的光，那光躲躲閃閃，一副既害怕又想看個究竟的樣子。

我兩步躥過去，對著狗剩的小黑臉舉起了巴掌。清亮的一聲脆響，聚攏了全場人的目光。就在將要撞擊第二次時，我停住了。我不光是狗剩的鄰居，我還是他的老師。我抓起兩人的手腕，大步流星把他們拽到學(xué)校。我對小敢說，再敢去場院胡看八看，連你一塊兒挨!小敢嚇得小臉干黃，眼淚像一嘟嚕一嘟嚕的葡萄摔在地上，就是哭不出聲來。

過了一會兒，她才憋憋屈屈地分辯說，我不想去看豬，可狗剩說他有糖豆豆。狗剩兜里天天裝著糖豆豆，不光給我吃，誰給他玩就給誰吃。

我把狗剩拎到教室前面的講臺上，當(dāng)著全班學(xué)生，狠狠地批了一頓，罰了一個下午的站。站隊放學(xué)時，我聽膩歪小聲說，狗剩哎，上班死，下班活，聽到日豬亂蹦個兒。狗剩低著頭沒敢吭聲。我正在氣頭上，就當(dāng)沒聽到，只是狠狠地瞪了膩歪一眼。

我送小敢回家時，在她家門口等了好長時間。她媽下地干活，直到天黑才回來。我把情況說明后，嫂子的眼淚就下來了。她說，我命苦啊。家里地里一個人，顧了這頭顧不了那頭，叫我怎么辦啊?這小死丫頭饞死了，早晚得吃狗剩的大虧。

我掏出5塊錢，嘆口氣說，給小敢買糖吃。無論如何得看緊點(diǎn)。

回到學(xué)校，我很沮喪。責(zé)打狗剩之前，我不也是很獵奇地看了一次配豬嗎?

我是一個失敗的教育者。

三

小敢6歲的時候，嫂子跟我商量說，叫小敢上學(xué)吧，有你看在臉前，放心。我想也是，就把她收進(jìn)班里。沒想到更惹出了麻煩。

我教的是復(fù)式班，兩個年級在一個教室里上課。教室的兩面土山墻上各泥著塊黑板，學(xué)生相背坐著，一年級朝著一塊，二年級朝著另一塊。老師教完了這頭教那頭，就和跑龍?zhí)滓粯印Ｒf不互相干擾是假的，可我們村偏僻，上邊只派我一個老師，沒辦法。

狗剩學(xué)得一塌糊涂，考試常得零分，跟不上趟，只好留級。這一留，正好和小敢在一班。其實，不留級，也在一個教室里，上一節(jié)課，最少回頭18次，有10次是拿眼瞄小敢。

小敢猴精，學(xué)習(xí)也專注，沒有被狗剩的目光拉過去。在一年級的十幾個孩子中，小敢的學(xué)習(xí)成績數(shù)一數(shù)二。每次見到嫂子，我都要夸獎小敢?guī)拙?。沒成想，就在快放寒假時，出了大事。

那天放學(xué)后，我哼著《社會主義好》的歌兒慢悠悠地回家吃午飯，在家門口遇見嫂子。嫂子說，他叔，放學(xué)了。我說放了。嫂子說，怎么沒見小敢家來吃飯?我說，早來家了。嫂子一聽，臉色就變了。說，這個小死丫頭，死哪去了?別是跟狗剩瘋?cè)チ恕?/p>

我和嫂子就去問膩歪，膩歪支支吾吾地不肯說。直到他爸揚(yáng)起巴掌要摑嘴時，他才說和狗剩上西場了。他還說，千萬別說是我說的。狗剩身上有把小刀，天天磨得锃亮，說早晚劁了我。

我和嫂子奔到西場，在一片麥穰垛里尋找。上百個麥穰垛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像是戰(zhàn)場上高高低低的碉堡。淡淡的冬陽灑下來，把大大小小的柴垛涂成暖色調(diào)，新扯出的扁平麥稈便在陽光里幻化為一根根金條閃閃發(fā)光。碉堡封住了從西伯利亞進(jìn)犯的寒彈霜風(fēng)，把麥穰垛變成孩子們暖洋洋的樂園。在夜色的遮掩里，也偶有春心搖動的男女來這避風(fēng)港里偷情。

在麥穰垛的深處，我和嫂子發(fā)現(xiàn)了小敢和狗剩。是狗剩的說話聲泄了密，不然，兩米多深的垛窟窿比狗窩還深，一時半霎別想找到。

狗?？簥^地說，你看你看，半截沒皮，半截沒皮!

腳步聲報了警，狗剩一眼鎖定了我，驚兔般從麥垛窟窿里躥出來，提著褲子撒腿就跑。小敢嚇愣了，躺在里面動彈不得。嫂子三步兩步走過去，瞅見小敢大腿根的一抹血痕，一把給她提上褲子，接著一巴掌摑到臉上，小敢臉上立時就隆起一塊青紫。嫂子大放悲聲說，俺是哪輩子作的孽呀，和這么一家壞種鄰墻!我趕忙走過去拉開小敢說，嫂子你不要打孩子，這事全怨我沒盡到心。嫂子說，老虎還有打盹的時候，怎能怨你啊!她自己不著調(diào)呀，你看，這里還有沒吃完的半根火腿腸和半個蘋果頭子。這個小饞B，饞死了，饞掉腚了呀!

我像根冰棍直橛橛地站在原地，心尖上如同被人抽了鞭子。我忍著尖銳的疼痛安慰了嫂子半天，抱起小敢拉嫂子回家。走在路上，嫂子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囑咐不要聲張，孤兒寡母的，傳揚(yáng)出去，沒法為人。破帽子常戴，吃虧人常在，吃個啞巴虧算了。我一想，狗剩也不過是個10歲的小毛孩子，充其量也就是給他爹說說讓他挨一頓窮揍，弄得紛紛揚(yáng)揚(yáng)確實沒什么好處，也就答應(yīng)下來。再說，狗剩他爹那德行比狗剩也好不了多少。

出了這事后，狗剩和小敢都不上學(xué)了。狗剩跑到他姥娘家待了幾個月，小敢叫她娘用拴狗鏈子在門框上拴了3天。我一天兩趟講情，最后才松了綁。嫂子說，大兄弟，這個小B丫頭不能上學(xué)了，越上越野了。再說，俺也沒錢供她胡擺擺兒。我聽著這話太扎耳朵，想說嫂子幾句，可一想村里的婦道人家不都是這樣罵孩子嗎，也就把話咽了回去。這家人家這么敏感，思前想后，也就不再硬逼嫂子送小敢上學(xué)。反正輟學(xué)的很多，我把幾十元工資

全墊上，也解決不了農(nóng)民沒錢的問題，更別說解決罵人問題。

四

再見到小敢，沒想到如此尷尬狼狽。

我在八湖小學(xué)教了三年書，便調(diào)入臨沂城一所重點(diǎn)小學(xué)。我之所以不費(fèi)一槍一彈就能鬼子進(jìn)城，和我出色的教學(xué)成績有關(guān)，另外校長是個文學(xué)迷，十分看重我發(fā)的幾首小詩，幾篇散文、小說。

進(jìn)城之后，我順理成章地結(jié)婚，結(jié)婚之后便是生子。由于家中的三間草屋眼看要塌架，我又把父母接進(jìn)城里。進(jìn)城之后的我，為工作為生計忙得焦頭爛額，對小敢和狗剩也就漸漸淡忘了。

也是該當(dāng)出事。在一個“春之約”文學(xué)筆會上，我和幾位文友吃飽喝足侃得無聊，長毛便提議夜色可餐，出去走走。我們出天然居順銀六路閑遛，一副飽暖思淫欲的樣子。街兩邊的門臉幾乎全被美容美發(fā)廳霸占，室內(nèi)閃閃爍爍的彩燈，像是小姐拋閃的媚眼，挑逗得人想入非非。門臉前的當(dāng)班小姐，一個個不顧春寒料峭，穿得既透又露，“哎哎”地引誘魚兒上鉤。

銀六路，儼然花街柳巷。

長毛說，進(jìn)去訪察一下風(fēng)情吧，寫小說用得著。眼鏡說好，我們可以入污泥而不染嘛。我說我重任在身，使不得。長毛說你不就是教幾個破學(xué)生嗎，比縣長市長還有身份?窮逼的吧?明天你要是有了一千萬，什么壞事都敢干。眼鏡說，就進(jìn)這家吧，你看這“丹芭碧”招牌，說高雅則高雅，說下流夠下流，只看你吃哪一口。我說，你這嘴太損。

我搭一眼門口兩個細(xì)皮嫩肉的姑娘，有一個鵝蛋臉的細(xì)高挑好像在哪里見過。不自覺間互相的目光就碰在一起。就在目光撞出電光石火的剎那，鵝蛋臉一個愣神之后突然熱熱地叫了一聲大叔。長毛說，老師同志，露相了吧?當(dāng)下是開放社會，別又吃肉又撇清，又當(dāng)婊子又立牌坊。我說，長毛你別胡來，真有那事，哪怕你是七老八十，小姐也是喊大哥，哪有叫大叔的?我是真的不認(rèn)識這位姑娘。

鵝蛋臉盈盈而笑，用手捻著蟬翼似的衣角輕聲說，我是小敢呀。

小敢?我一愣神，脫口而出。是你?長得不敢認(rèn)了。

我就直愣著神打量小敢。她白凈面皮上浮一抹紅暈，眉里眼里都透俊氣。一排細(xì)密的小白牙隱在紅唇里，笑得嫵媚動人，整個一影視美人。

和小敢交談的空兒，長毛和眼鏡被兩位小姐引到樓上，我直擔(dān)心，二位千萬別訪察出什么出格的事兒來。

屋里只撇下我和小敢。

小敢似乎并不記得小時那幾樁難堪的事，只是說娘一個人太苦了，多虧這幾年的改革開放。說到自己，她說進(jìn)城來先是理發(fā)，后是開美容廳，現(xiàn)在算是有吃有花了。

小敢要給我做面膜，說做完面膜給我來個全身按摩。我說不做不做，從來就沒享過這福。小敢說，大叔我知道您當(dāng)老師的都怪會過，我不收費(fèi)的。我臉上立時就騰起一團(tuán)火，覺得讓小敢看扁了。小敢說，您也是快40的人了吧?我硬著頭皮說，可不，39了，30不發(fā)，40不富，這輩子是窮定了。一月那倆小錢，不會過怎辦?小敢說，不是錢的問題，是觀念問題。一個月來消費(fèi)一次，花個百兒八十的，也窮不了您。人活一世，草木一春，不享受享受可是太虧了。大叔，我給你干洗干洗吧。

我不好再拒絕，虛榮心受不了。

第一次干洗，沒想到世間除吃肉喝酒之外還有此種美妙享受。小敢兩只柔軟的小手，像是兩只調(diào)皮的小鼠，在頭頂跳來跳去地嬉戲。有癢的地方消了癢，沒癢的地方又起了癢，癢了又消，消了又癢，直撓得通身舒泰心癢難耐。

小敢告訴我，她娘現(xiàn)在和狗剩爹合為一家了，言談中略略流露些不滿。驚訝之余，我心下暗暗慨嘆時世變遷。小敢還說了點(diǎn)兒狗剩的消息。她說別看狗剩上學(xué)不中用，進(jìn)了城卻混出個人樣來了，真是魚有魚路，蝦有蝦路。他在銀六路上跺跺腳，整條街亂晃蕩，成了個人物啦。我說狗?，F(xiàn)在干什么生意，小敢說他干的是無本生意。最好的生意是一本萬利，他是無本萬利。如果有本，就是他那身潑皮瘌肉。他到哪個美容廳門前一站，沒有百兒八十的票子打發(fā)不走。我這個美容廳，沒有狗剩哥就開不成。我說，你覺得狗剩是學(xué)好了還是學(xué)壞了?小敢說，這年頭無所謂好壞。披一身人皮的，不一定干人事，蹲了大牢的，弄不巧是個好人。我說，你對狗剩最好離遠(yuǎn)點(diǎn)。小敢說無所謂遠(yuǎn)近，想遠(yuǎn)不一定能遠(yuǎn)了，想近也不一定能近了。身不由己，為我所用。

拉著拉著，我覺得身后的小敢在變，從容貌到聲音都在變。粉嘟嘟的臉青紫起一塊，輕細(xì)的話語旋起一個個陷阱，兩只柔軟的小手堅硬起來，好像一下一下在挖我的腦子。一股無名的恐懼洪水般漫上來，我覺得心跳在咣咣地加速。第六感覺告訴我，得趕快離開這是非之地。

不知何時，進(jìn)來兩個穿警服的。不等小敢打招呼，就噔噔噔躥到樓上。小敢低聲說，你快走。我說我又沒做虧心事，走個什么勁兒?小敢說，到時候你說不清。我嘴上硬著，腿卻軟軟地向外邁。剛到門外，有兩個穿警服的人說，舒服完了想跑，有這么容易?跟我到局子里再享受一把吧。小敢說，沒事，狗剩局子里有鐵哥們兒。

長毛和眼鏡被請下樓時，穿著三角褲頭不大好意思地干笑了兩笑，說，操，一輩子不養(yǎng)漢，頭一回養(yǎng)漢遇上了叉口子屌。趕快通知哥們兒帶著銀兩來營救。一個公安舉起警棍搗了長毛一家伙，長毛才住嘴。

我和小敢都被帶到派出所，翻來覆去審問我和小敢做了什么瞎巴事，把我羞得無地自容。任憑我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人家不相信你的話，賭咒發(fā)誓也是零。人家口口聲聲說，不憨不傻的，不干瞎巴事到這些臟地方干啥?膽子不小啊，掃黃打黑的風(fēng)頭上，還沒忘了瀟灑瀟灑。這回就單治治你們這些癢癢肉。

折騰了整整一夜，總算落實了小敢是我本家侄女，確實邂逅相遇，的的確確沒干淫事的口供。看來小敢在審訊時沒有胡說八道。不然，就慘了。宣布放我的時候，人家說，交1000。我說，不是沒事嗎?人家說，沒事你怎么上這地方?你認(rèn)為這是養(yǎng)老院?大風(fēng)刮進(jìn)來也得蹲仨月，別說還是開著車把你從黃窩里請了來。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確實沒辦真事。人家說，不想走，回家搬鋪蓋住進(jìn)來。要是通知單位和家屬，有你的好果子吃!

撥通了一位文友的手機(jī)，交足了1000元“風(fēng)情訪察費(fèi)”，再回到會場時，會議只剩了個尾巴。

開罷會，我垂頭喪氣地回到家，老是惦記著所里的小敢。那心情，就像謎語沒有猜破老想知道謎底一樣。我打電話問長毛，長毛說，操，一夜情深啊。我說長毛你別胡咧咧，我真的是她叔。長毛說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女如何不丈夫?情不深，你怎么光惦記小敢不問問小弟我的情況?我說，誰不知你長毛神通廣大，我天天打探你和眼鏡的消息，眼鏡前天打電話告訴我了，說你那幫鐵哥們兒給說情，兩個人才花了20兩銀子就出來了，偉大呀。長毛說，沒有你們這些冤大頭，誰養(yǎng)我那幫鐵哥們兒。大哥，咱閑言少敘，活著不易，哪天我們到天然居聚聚，壓壓驚。那兒是星級的，不查。我說，還是先拜托小弟打聽一下小敢的消息吧。長毛說，遵命，小菜一碟。

第二天長毛來電話說，小敢的事麻煩了。我心里咯噔一驚，說怎么個麻煩法?長毛說，小敢在所里初審后交刑警隊了。她不光賣淫，還做老板，和一個叫狗剩的痞子頭攪在一起。公安在抓捕那個痞子頭時，有人報信跑掉了，現(xiàn)在先拿小敢開刀。風(fēng)頭上撞槍口不比平常，怕是難出局子……我無心再打聽下去，說聲拜托，慢慢放下電話。

此后的日子，我的心情一直十分悒郁，心里像揣了把草。按說打擊像小敢這樣的人該拍手稱快才是，可我老是恨不起來，至多也是愛恨交織，甚至同情心時時占了上風(fēng)。常常纏繞在我腦間的是小敢為什么走了這么一條路，家庭、學(xué)校、社會該擔(dān)點(diǎn)什么義務(wù)和責(zé)任。是經(jīng)濟(jì)發(fā)展的產(chǎn)物，還是社會土壤有了問題?當(dāng)然這里面也包括我，我不僅是她的鄰居，還是她的老師。我甚至想到了村上的打麥場和打麥場上的流行文化，是不是該取締，但又覺得這并不是簡單的取締所能解決的。我知道這都不是為小敢開脫的最后理由，小敢的腳長在自己腿上，走什么路在她自己。但我馬上又推翻了自己。孩子學(xué)步無一不是由大人引領(lǐng)著，甚至整個人生，都始終在受著社會場力的左右。弱小不加扶持，早晚要被強(qiáng)大打垮。

小敢判了勞教3年。

消息傳來，我只有尷尬和無奈。

責(zé)任編輯：劉玉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