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凱冰
三姑將燒餅狠勁往我懷里塞。我扭著頭,狠勁捂著口袋,狠勁往門外掙。也許是她看我眼睛紅了,不忍心再讓我難受,總之,我獨自走上了回家的那條大路。
這個早上多好哇,我正蜷在被窩里擦著做夢時被燒餅饞出來的口水,就聽娘說要去縣城,趕緊一骨碌爬起來。
我第一次沒用娘催促,洗了臉,梳好頭,還沾了唾沫拍在頭發(fā)上。娘看看我,板著臉說:“你這孩子,老實待家里!”
我不打算妥協(xié)。第一,這天正好是星期天;第二,老師讓我們寫一篇作文,題目叫做《……的路上》。我想在班里引起反響,就只能把那個省略號變成“去縣城”。
我的不妥協(xié)換來的是娘的一笤帚疙瘩。娘很少打我,就是我那次偷吃了她買來要送給六奶奶的點心,她也沒打我。我很委屈,難道一個孩子跟著娘去縣城,比偷吃點心的錯還大?
就在這時,我聽見院子里的哭聲,是堂姑。堂姑的哭聲里含著許多話,我聽不清??赡锔靼琢耍麄兓ハ嗫匆谎壅f:“叔走了。”
二爺爺走了,誰去縣城?這是我娘最先要想到的問題。我也這么想的。如果去的不是娘,也不是爹,我是不是就可以把作文題目上的省略號變成“去縣城”了呢?
“咋辦?今晚上不吃,可就耽誤了病?!钡欀颊f。
“要不,就叫甘草去?”娘遲疑著說。
“我去,我一定把豆腐拿回來!”我覺得這頭和臉真沒白收拾。
在一片哭聲中,我提著一袋銀魚干,揣著娘給我的一個玉米餅子出了門。娘追出來又喊一遍:“甘草,你尊貴著點,在人家不要貪吃。也別忘了讓你三姑回來,哭她叔幾聲。你路上小心!”
縣城離我們村三十里路,雖然三姑就在那里上班,我卻只跟著奶奶去過一次。娘不讓。
我從三歲起不知是啥緣故,到臘月就咳個不停,一直咳到了二月二,才能讓娘和爹晚上睡個踏實覺。十年了,吃了很多藥方,愣是不管用。今年二月二,爹這個大隊長去泰安開會的時候,偷偷去了泰山。山上一個老和尚告訴他,六月六的申時,吃一斤不放鹽的炸凍豆腐就能好。這方子只能在十三歲之前好用,過了十三歲,就不行了。今年八月我就整整十三周歲了,這不是最后的機會嗎?
爹犯難,大熱天哪里去找凍豆腐?就有人出主意,城里有冰箱,找三姑去凍了,六月六拿回來就行。
三十里的路,我走得很快。到了半路,我看到路邊那幾棵桑樹上桑葚紅的紫的已經(jīng)不少。我爬上去摘了一把吃,趕緊趕路,好東西不怕耽誤,回來的時候吃個夠。也帶一些回去給蘭花玉米他們顯擺一下。
三姑不在家。她上班,中午還不能回來。三姑夫?qū)⑽規(guī)サ你y魚干泡好油炸,放了湯,還放進了幾棵芫荽,滿屋子香氣。我聽見肚子咕嚕嚕叫,也聽見喉嚨處咕嚕幾聲,我想起娘的話,趕緊提氣。這銀魚,稀罕著呢,只有三月初三前后能網(wǎng)到。我們村里人,春來就靠這銀魚換糧食和藥呢。可冰箱是貴重物件,那凍豆腐也金貴,銀魚才能般配呢。
吃飯的時候,三姑父笑著說:“甘草,這銀魚是稀罕物。今天,我也嘗鮮嘍。要不是有這凍豆腐,這稀罕物可難吃上?!甭犞@話,我就要伸向銀魚的筷子拐了彎,放到了芹菜盤里。邊夾芹菜邊說:“哦,我不稀罕,我吃過好多回!”
表姐把一條銀魚放到嘴里,閉上眼吧唧幾下,歡喜地說:“哎呀,一根骨頭也沒有,真香!”表弟把雞蛋面糊糊扒拉開:“看看,真像媽說的,透明!”
一頓飯,我吃了兩筷子芹菜、兩片白菜,還有小半個白面饅頭。我們村里還沒有人家吃白面饅頭,這饅頭真香。姑父說:“甘草,你走這么遠的路,一定餓了,使勁吃?!边€往我面前的盤子里夾了好幾樣,也包括一條銀魚。
吃過飯,三姑回來拿東西,沒和我說話就走了。我沒有跟她說堂爺爺死了,我情愿路上自己走。要燒餅干啥,昨天晚上在夢里不是吃了嘛。
回來的路長得不到頭。我兩眼發(fā)昏的時候,摸到了口袋里的玉米餅子,就坐在路邊的桑樹底下大口大口地吃。太陽最后跳到遠處一片大樹下面,我聽到娘一路喚著我的名字,向我走來。
手被娘一牽,我就“哇”地一聲哭了。娘啥也沒說,拍拍我,眼里不知怎的也有了淚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