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遠去的戈登

王云飛

戈登在中國近代史上是一個極有爭議的人物，我們中學歷史教科書中寫到戈登是曾經(jīng)鎮(zhèn)壓過中國太平天國運動的劊子手與屠夫，歷史課本這樣敘述戈登的結(jié)局：“惡貫滿盈的戈登在喀土穆被蘇丹起義軍打死。”如果時光倒退100年，在晚清的歷史里，戈登是平定太平天國之亂的功臣，被授提督銜，賜黃馬褂、孔雀花翎，戈登死后清廷還專門派人去吊唁。而英國人眼中的戈登則是“英雄中的英雄”——維多利亞時代的楷模，戈登死后維多利亞女王親自到他家中慰問。不同國家、不同時代，對戈登愛憎分明，無論褒貶都是一邊倒。

戈登1833年出生于倫敦。1852年軍校畢業(yè)后，進入英國皇家陸軍，開始了他的軍旅生涯。兩年后，他參加了克里米亞戰(zhàn)爭，獲得了上尉軍銜。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后，他于1860年到達天津，由于來得晚，戈登錯過了大沽、張家灣和八里橋等重要戰(zhàn)役，只趕上了火燒圓明園。他在日記中強烈表達了對英法聯(lián)軍火燒圓明園行徑的不滿：“洗劫之后縱火，以最野蠻的方式毀壞這些最寶貴的財產(chǎn)……每一個人都發(fā)瘋一般地搶劫。”戰(zhàn)爭結(jié)束以后，戈登隨英法聯(lián)軍在北京駐扎了一年多，直到太平天國開始在上海威脅、歐洲人為止。

1860年，太平軍將領李秀成在大破江南大營后，連克常州、無錫和蘇州，兵鋒直指上海。為了守住上海這座“冒險家的天堂”，在清政府官員的支持下，美國人華爾成立了一支由西方人和中國人組成的“洋槍隊”(他們自稱為“常勝軍”)來對抗太平軍。1862年9月，華爾在對慈溪發(fā)動攻擊時陣亡，美國人白齊文繼任“常勝軍”統(tǒng)領。白齊文上任后與李鴻章關(guān)系搞得很僵，并與清將程學啟鬧出不少矛盾。特別可笑的是，為了士兵的餉銀問題，自齊文竟然帶了一大隊士兵從松江沖到上海泰記，搶走一大批銀子。李鴻章以帝國官員名義，下令白齊文“走人”，因為從名義上講“常勝軍”是大清帝國的“常勝軍”。最終，英國政府下令讓英國皇家陸路工程兵出身的戈登上校接管“常勝軍”，于是一個建功立業(yè)的機遇出現(xiàn)在30歲的戈登面前。

戈登上任以后，嚴肅軍紀，賞罰分明，很快用他的人格魅力和領導藝術(shù)征服了“常勝軍”?？蓻]過多久，白齊文留在“常勝軍”中的數(shù)十名美國教官開始鬧事，揚言要槍斃中國士兵，炮轟英法教官。戈登趕到，查問帶頭者是誰，但無人理睬。戈登厲聲說，若不交出策動者，他將從每五名美國教官中揪出一個槍斃。美國佬揮拳咆哮，戈登箭步上前，抓住一個吵得最兇的班長，下令衛(wèi)兵將此人當場槍決，就這樣，嘩變立馬平息。此事給李鴻章留下了深刻印象。

戈登雖然嚴厲，但也通情達理，以身作則，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決不強求士兵去做。為了鼓舞士氣，行軍時戈登走在隊伍的前面，除了一根手杖并不攜帶任何武器。部隊行軍時常遭到伏擊，戈登每次都安然無恙，很快被部下敬為神靈。

此時李秀成在蘇南一線分散兵力，固守星羅棋布的據(jù)點。這些要塞堡壘對付尋常的綠營鄉(xiāng)勇綽綽有余，但在“常勝軍”和淮軍新式火炮面前則不堪一擊。1863年5月，“常勝軍”進攻太倉，戈登先以榴彈炮進行了四個小時的狂轟濫炸，將太平軍的防御工事徹底摧毀，然后再命令沖鋒，“常勝軍”、淮軍士兵與殘余的太平軍激烈肉搏，經(jīng)過苦戰(zhàn)才攻克太倉。此戰(zhàn)太平軍陣122000人，是“常勝軍”的十倍。后來李秀成在獄中供稱：“此洋兵攻城，其力甚大……其炮厲害，百發(fā)百中，打壞我之城池，洋槍洋炮連響，一擁而進，是以我救不及，我兵死者萬余人?！?/p>

接下來“常勝軍”和淮軍的攻擊勢如破竹，四個月后就兵臨蘇州城下。然而就在此時，戈登與淮軍高級將領李鴻章等人開始產(chǎn)生了矛盾。戈登禁止“常勝軍”攻陷城池后大肆擄掠，但又必須保證充足的軍費來源。而李鴻章供應淮軍已經(jīng)捉襟見肘，因此時常拖欠“常勝軍”的軍餉，他試圖迫使“常勝軍”通過劫掠來自給自足。不承想戈登堅持原則，絕不松懈軍紀。后來，戈登數(shù)次向李鴻章索要軍餉未果，這讓他火冒三丈，于是公開指責李鴻章和淮軍將領營私舞弊，截留“常勝軍”的軍費。李鴻章在日記中寫道：“(戈登)有不少缺點，他心高氣傲，脾氣暴躁，沒完沒了地要錢……他是一個誠實的人，只不過較難相處?！?/p>

兩人最終因為“蘇州殺降”而決裂。1863年10月，“常勝軍”和淮軍開始圍攻蘇州。在“常勝軍”和淮軍的強大壓力下，太平軍的納王郜永寬同淮軍將領程學啟定下降約，戈登居間作保，因為雙方都認為戈登最講信用。沒料到，太平軍向淮軍投降僅僅四天后，李鴻章就以納王等人不剃頭、持械以及怕他們詐降為由，把太平軍納王等八個人當場拿下砍了頭。

根據(jù)李鴻章的記錄，殺降當天上午戈登被調(diào)往昆山，因而并不在場。事實上，戈登自己的備忘錄記載，殺降時他仍在蘇州，只是被入城的淮軍以保護他的安全為由軟禁了一個小時，而降將們就在這段時間被砍了頭。關(guān)于這一事件，當時上海、香港、倫敦的報紙均作了連篇累牘的報道，但其中很多是謠傳，比如說戈登手執(zhí)左輪手槍，要擊斃李鴻章，實無其事。而事實上，被蒙騙了的戈登在得知此事后怒不可遏，立即率領“常勝軍”返回昆山，拒不參戰(zhàn)，并向英國駐上海軍方打了報告，要求逮捕李鴻章，以“滅絕信義”的罪名把他撤職查辦，并把蘇州交還給太平軍。

李鴻章則以四兩撥千斤的手法，一方面向朝廷表功，戈登赫然位列程學啟之后，接著重賞“常勝軍”白銀六萬兩，其中一萬兩獎給戈登；另一方面向上海的英、法、美等國使團去函，解釋蘇州殺降的前因后果，強調(diào)殺降純粹是中方的決定，和戈登無關(guān)。不久朝廷的賞賜下來，戈登被封為提督，賜穿黃馬褂，戴孔雀花翎。清政府還仿照西方式樣給戈登制作了一枚巨大的純金獎章。

但戈登拒絕接受一萬兩白銀的賞金，并且還打算拒絕清廷的一系列封賞(“由于攻占蘇州后所發(fā)生的情況，我不能接受任何標志皇帝陛下賞識的東西”)。但在英國公使的規(guī)勸下，戈登最后還是接受了清廷的嘉獎。戈登回到英國以后，將純金獎章熔掉捐給了慈善機構(gòu)，只保留了黃馬褂。這件黃馬褂至今依然存放于英國的戈登紀念館。

1864年3月，戈登終于拋棄前嫌，面見李鴻章商議戰(zhàn)事，兩人都避而不談“蘇州殺降”一事。接下來，戈登繼續(xù)率領“常勝軍”參與對太平軍的作戰(zhàn)。金壇一戰(zhàn)，他本人腿部中彈受傷，險些陣亡。在養(yǎng)傷期間，他給遠在倫敦的母親寫了一封信：“我想，如果我能活下來，圣誕節(jié)之前應該能回家。我承受的損失驚人，100名軍官傷亡48人，3500名士兵傷亡1000人。不要說我脾氣倔強，但我真是不在乎提升或榮譽。我知道當我離開中國時，我會和來時一樣窮。但是我想，通過我的努力，數(shù)十萬人的生命能夠得救，我就心滿意足了?！备甑窃谥袊乃魉鶠?，證明他這封信確實不是在唱高調(diào)。

5月，常州城破，太平天國在蘇南最后的軍事重鎮(zhèn)陷落。常州被克復以后，“常勝軍”已經(jīng)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因為太平天國真正占有的大城

市只有南京，曾氏兄弟不可能讓外國佬參與攻占這個極具象征意義的城市而分湘軍的功勞，而李鴻章方面，更覺“常勝軍”的軍餉開支巨大，就與英國政府協(xié)商解散“常勝軍”。戈登接到命令后，沒有絲毫猶豫，他決定以休假為由返回英國。在辭職時，他向英國以及清廷建議，一定要在發(fā)放大筆賞金后，及時解散“常勝軍”，以免士兵因缺餉叛變或鬧事。1864年6月，“常勝軍”的3000多名軍官和士兵均得到該得的大筆賞金，全軍解散，武器歸公。

臨行前，戈登滿懷深情地向中國同僚贈言：“中國人民耐勞易使，果能教練，當可轉(zhuǎn)弱為強?！庇终f：“中國海軍利于守，船炮之制，大不如小?！边@些預言后來被證實是比較準確的。

1879年，中國駐俄公使崇厚未經(jīng)清政府批準，擅自同俄國簽訂了喪權(quán)辱國的《里瓦幾亞條約》，把新疆伊犁“讓”給俄國。消息傳來，朝野大嘩。翰林院中以張之洞為首的清流上書朝廷，力主撕毀條約，內(nèi)懲崇厚，外拒俄夷；諸疆臣中左宗棠主張“先折之以議論，委婉而用機；次決之以戰(zhàn)陣，堅忍而求勝”，傾向主戰(zhàn)派；而李鴻章則力主通過外交斡旋爭取修訂條約。主戰(zhàn)派意見在朝廷成為主流，一時間中俄之間戰(zhàn)云密布。雙方爭持不下，李鴻章通過總稅務司赫德把時任英國駐蘇丹總督的“老朋友”戈登請到北京來參加廷議，想利用他的聲望說服各主戰(zhàn)大臣，爭取和平解決中俄爭端。

1880年7月，戈登在闊別中國16年以后，再次來華。戈登深知中國武力不濟，建議遷就俄羅斯，以維護大局。此時戈登雖然已經(jīng)47歲，但依然心直口快。在和主戰(zhàn)派大臣們會面時，戈登說了一席話，讓旁邊的譯員驚恐不安并拒絕翻譯。戈登于是拿出一本字典，翻到某一頁，將他想說的詞指給大家看——戈登指出的赫然是“愚蠢”二字。慈禧經(jīng)過廷議，采取了一個折中辦法，將崇厚治罪，派駐英公使曾紀澤赴俄修約。曾紀澤經(jīng)過艱苦的談判，同俄國簽署《中俄改訂條約》，終于使伊犁等地和平回歸中國版圖。

就在這年，蘇丹爆發(fā)馬赫迪起義，它在很多方面都酷似中國的太平天國運動。運動領袖馬赫迪和洪秀全一樣，以宗教改革者的身份領導人民起義，最后建立王權(quán)統(tǒng)治。起義軍在短短三年間就席卷了蘇丹全境，直撲首都喀土穆。英國政府驚慌之余，再次任命已于1879年回國的戈登為蘇丹總督，以求力挽頹勢。

1884年2月，戈登重返蘇丹。僅僅過了一個月，十萬馬赫迪大軍團團包圍了喀土穆。馬赫迪起義軍并非仁義之師，在喀土穆周邊地區(qū)大肆搶掠和屠戮，引起了喀土穆市民的極大恐慌。戈登在被圍困期間完全有機會逃離危險，但他沒有脫逃，這也是為了保護當?shù)氐木用?，一種責任惑使然，戈登寫給他姐姐的最后一封信中言道：“我知道女王的政府會因為我強迫他們出兵而怒氣沖天……我非?？鞓罚兄x上帝，我已經(jīng)盡力履行了我的責任?！苯?jīng)過數(shù)月的浴血戰(zhàn)斗，缺食少兵的喀土穆終于被馬赫迪的伊斯蘭軍攻陷，戈登身先士卒，在總督府持刀力戰(zhàn)。最終，數(shù)百根伊斯蘭長矛，把這位昔日赫赫的“常勝軍”統(tǒng)領釘在了蘇丹的紅土地上。

現(xiàn)在的蘇丹總統(tǒng)府正是當年戈登對蘇丹實行殖民統(tǒng)治時期的總督府。這是一座三層宮殿式白色建筑，內(nèi)外戒備森嚴，士兵們荷槍實彈。在一樓大廳一個側(cè)門入口處的白墻上，釘著一塊木牌，上面刻著：查爾斯·喬治·戈登死于1885年1月26日。

編輯／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