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美皆
2008年11月13日《南方周末》有一個對德國作家馬丁·瓦爾澤的專訪,其中瓦爾澤有一句話:“獎項之于作家,猶如化妝之于女人。”這個話說得多么俏皮,中國作家是不會這么說的。
在中國文壇,最熱門的事除了當作家富豪,大概就是評文學獎了。如果評獎過程是“爭渡,爭渡”的話,評獎結(jié)果即出就是“驚起一灘鷗鷺”了。大獎過后如大潮過后,到網(wǎng)上去看看,一海灘五顏六色的貝殼。
有人說,中國的文學獎還在繼續(xù)評,還有人盯著發(fā)呆,就說明文學并不像有人說的那樣已經(jīng)死了,中國文學不僅沒有死,而且正在以評獎的方式證明著它的強大生命力。有人說,既然文學死了,為什么作家還活著?為什么文學獎還活著?后一個問題,馬上有人回應(yīng):文學沒有死,死的是獎!前一個問題,我想在此回應(yīng)一下:文學獎也可以成為作家活下去的理由?!@也是文學獎的另一福祉了。
有人說,文學在社會新聞中,更多的是以丑角的面目被拉出來游街示眾。但是,我們的文學獎卻是要體現(xiàn)出自身的尊嚴、價值和活力的?!敲?,文學和文學獎,到底哪個更有尊嚴和自尊呢?
有人觸及了我們的“中國心”中的諾貝爾文學獎之塊壘,很不服氣地說:泱泱大中國獲不了一個諾貝爾獎,小小奧地利卻有23位獲得者!立刻有人回應(yīng):我們泱泱大國何必與一般的小國去爭這樣的榮譽呢?我們自己國家的獎都多得拿不完呢。還有人附和:不就是一個文學獎項么,想要多少我們可以自創(chuàng)多少啊?!@種“大國不爭論”也是我們可愛的國粹,比“打醬油”更能令人莞爾一笑。
有人說,文學獎,矛盾多,文學少。還有人說,人情是中國民族心理中的“艾滋病”,在中國,就是天王老子定的規(guī)矩也有人情的縫兒?!们蚁嘈艥撘?guī)則是有酸葡萄心理的人的揣測罷。
還有人說,作家,作品,讀書,都成了現(xiàn)代社會的邊緣人、邊緣事,可有可無。所以,老弟便不必認真了?!@個態(tài)度絕對是和諧社會所需要的。
這多半是局外人士的發(fā)言。文學獎在作家那里當然更熱,不過,那是內(nèi)熱,不會有人跳出來說什么的。或許那些失落或不忿的人最有可能說話,可是,考慮到自己雖然尚未得獎,但卻有望得獎,還是沉住氣罷,沒輪到自己化妝,在后臺候場就是了。深呼吸,稍安勿躁,按捺不住只能壞了自家好事。
文學獎為什么如此熱呢?文學獎本身的那一點獎金,有幾個作家稀罕呢?關(guān)鍵在于,中國的文學獎是一個整體的效應(yīng),含金量高。作家獲獎之后,當?shù)睾苌儆胁华剟畹?,各級獎勵加起來,是文學獎本金的幾倍甚至更多。這是可以量化的獎勵,還有一些不可量化的獎勵,總之,文學獎的附加值太高了,這就是它值得追逐的原因。
一個文學獎潛在的文學價值是不言而喻的,如果它又被賦予了許多非文學的顯在價值,當然要熙熙攘攘門庭若市了。文學獎是對作家在文學創(chuàng)作方面的肯定,卻被附加了這么多非文學的饋贈,這個獎還符合文學獎的本質(zhì)嗎?如果作家出于非文學的動機去追逐一個文學獎,甚至當作進身之階,那更是對文學獎的扭曲。諾貝爾文學獎的獎金更高更誘人,但是,與中國的文學獎不同的是,諾貝爾文學獎的獎金只是它本身,沒聽說哪國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回國之后還要受到各級組織獎勵的。中國卻不同。中國尚未獲得過諾貝爾文學獎,這倒省心了。如果哪天有誰不小心獲了,國內(nèi)這可怎么獎?。肯胂脒€挺愁人的。有關(guān)方面最好及早做個心理準備,制定出獎勵政策等著,免得說時遲那時快,諾獎啪嗒一聲就落到中國人頭上了,打我們個措手不及。
文學獎的喧囂已經(jīng)使文學失去了應(yīng)有的從容氣度,應(yīng)該淡化文學獎效應(yīng)了。去政治化,去功利化,讓文學獎成為文學的事,這才是對文學真正有益的文學獎。
誠然,如有人所言,“獲獎并不能提升作品的內(nèi)在品質(zhì),它與獲獎前沒有任何區(qū)別,獲獎只是給作品戴了頂高帽子而已”。但是,因為這頂高帽子,它就被人另眼相看了。有人說,“評獎本身即使不是一次公正的總結(jié),也很可能會成為一次導(dǎo)讀和索引”。有的作品的確是獲獎帶動了銷量,有的作品是獲不獲獎都一個樣,還有一些作品,卻是并未因為獲獎而阻止被遺忘的速度。當然,反過來看,有些作品如果未獲獎的話,可能會消失得更快。
有人表達過這樣的意思:文學獎不過如此。但是,誰也不能小看這個“不過如此”。這就是無論雅人俗人都想獲獎的原因。作家不是為獲獎而創(chuàng)作的,文學獎也從來沒有造就過作家?!@一點幾乎所有的作家都愿意承認。可是,就算不為獲獎而寫作,既然已經(jīng)寫出來了,如果再能獲上一個或幾個獎,不是更好嗎?從文學的角度講,當然是作品站不住腳,就算得了獎也沒用;可是,從非文學的角度講,可就不是這樣了,所有文學獎的好處都是得著了就得著了,已經(jīng)收進包里的東西,誰也剝奪不了的了。文章千古事,但誰管得了千古呢,還是現(xiàn)世重要。再說,有幾個作家參評文學獎是純粹為了文學呢?如同有幾個人加入一些黨派是純粹為了信仰呢?恰恰是那些對文學關(guān)心不夠的人,才會格外地關(guān)心文學獎。
獲獎總是件好事,有獎總比沒獎好,沒有作家討厭獲獎,這幾乎是地球人都認可的真理。但是,也有人認為獲獎不是好事,這個人就是薩特。
薩特終生拒絕來自官方的榮譽,他曾經(jīng)拒絕過榮譽勛位,也拒絕過諾貝爾文學獎。薩特認為,榮譽是一些人給另一些人的,而前者可能根本沒有資格給予后者榮譽,他無法想象誰有權(quán)利給康德、笛卡爾或歌德一個獎項。文學獎是把文學變成一種有等級的存在,把獲獎?wù)邭w為某個等級,而獲獎?wù)呖赡苡纱俗兊糜薮?,喜歡上了等級制度,而寧肯不要自己深層的存在。
薩特所謂的等級,當然是在某種體制或價值評判機制內(nèi)的。他擔心一個人如果服從于這些東西,就有可能被異化而喪失個體的價值,因此,作家應(yīng)自覺抵制某種體制或價值評判機制的改造,即便這種改造是以給你一個諾貝爾文學獎這樣的方式進行的。薩特的意思再直白一點就是:你們不配給我這個獎,別想通過這個獎把我變成笨蛋或另一個東西,我不吃你們這一套。
也許,在“獲獎總之是一件好事”的“普世真理”下,認為獲獎未必是什么好事的人恰恰會走得更遠吧?薩特拒獎并非因為太有錢,不缺這筆獎金了。事實上,薩特正是因為欠下出版社的預(yù)付稿費才趕寫作品的。薩特需要錢,但薩特更看重作為一個作家的社會責任、獨立精神和人格尊嚴。在我們這樣的時代,作家和知識分子尤其應(yīng)該向不合時宜的薩特致敬。在中國,哪怕大作家得了一個小獎,都要受寵若驚,文學獎對于作家,似乎永遠是意外或不意外的驚喜,在一個大作家熱情洋溢甚至誠惶誠恐地致答謝詞的那一刻,我覺得他(她)變成了小作家。
任何文學獎(包括諾貝爾文學獎)都有自己的游戲規(guī)則和價值標準,評獎就是一個籠子在尋找一只或幾只鳥,在作家希望通過獲得文學獎來證明自己等級的同時,文學獎也在通過選擇獲獎作家來推廣自己的價值標準,這是一件雙向的事情。如果它不帶你玩,你可以選擇不跟它玩,問題不就簡單了嗎?你評你的獎,我寫我的東西,各行其是就是了。
1896年瑞典文學院接受諾貝爾文學獎評獎任務(wù)的時候,就伴隨著反對之聲,反對者說,“諾貝爾文學獎”給了由十八個人組成的評委會“巨大的權(quán)力和榮譽”,也會將評委會變成“一種具有世界政治色彩的文學法庭”。當時,瑞典文學院并不自信他們能夠擔當評判世界各民族文學的重任,但是,“世界性”的誘惑,再加上一大筆基金,助長了他們充當文學法官的野心,使他們不能放棄這個影響世界文壇的機會,于是,諾貝爾文學獎評選就這樣開啟了。那么,我們可以認為,此后所有接受諾貝爾文學獎及提名的作家,都是愿意臣服于十八個人的“權(quán)力”及其“文學法庭”的權(quán)威性的??辞暹@一點,再省視國內(nèi)的文學獎,就會發(fā)現(xiàn),許多的反對其實是沒有多少革命性的,有幾個大作家沒報過這些獎呢?既然報了,就是合謀者,就表示愿意認同和投誠。那么,就不要再去反對了。有哪個獲獎?wù)甙l(fā)出反對之聲了?獲了獎就不反對,沒獲獎才去反對(當然,不一定是公開講話反對),這只能是“跪著的造反者”所為。再有,必須看到,沒有人愿意承認矚目諾貝爾文學獎是為了獎金,但是,諾貝爾文學獎的崇高權(quán)威就是建立在崇高獎金的基礎(chǔ)之上的,這一點毋庸置疑。如果比爾·蓋茨高了興設(shè)一個獎金更高的獎項,其權(quán)威性肯定賽過諾獎。
通過自己的獲獎改變其性質(zhì)是不可能的,你只有選擇不跟它玩。既然跟它玩了,你就是合謀者,就沒什么好說的,愿賭服輸。有人對評獎結(jié)果不滿,說,鼓勵平庸就是對作家的軟化??墒牵绻阊劾餂]這個獎,不就沒有被軟化的危險了嗎?也有一些作家不報獎或不再報獎不是因為不想,而是因為沒把握,丟不起那個人了。這似乎也沒有必要。文學獎是用納稅人的錢評的,你干嗎不報呢?不評你是別人的事,你不報是你自己的事。報了,評上了,就評上了罷;沒評上,就沒評上罷。僅此而已。
當官方獎被指責政治化的時候,一些民間文學獎又被指責有市場化傾向,總之,文學獎的公信力在受到質(zhì)疑。有人很善良地說,“維護自己的公信力,是我們文學獎的生命力所在”??墒牵帕Σ皇窍刖S護就可以維護的,因為評委都是復(fù)雜的個體,許多復(fù)雜的個體加起來,必然是一個復(fù)雜的整體,結(jié)果很難預(yù)料。評獎的偶然性就在這里。馬悅?cè)徽f,全世界每年有五百多位作者有資格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但獎項只能頒給一個人,在這種情況下,可能絕對公平嗎?
怎么樣評獎最科學?許多人在探討這個問題。有人說,“文學獎應(yīng)該由民間的獨立機構(gòu)來操辦,諾貝爾文學獎、普利策新聞獎都是由學術(shù)性機構(gòu)而非官方機構(gòu)評選的”。可是,這個機構(gòu)從何而來?這個人又說了,“服從于某種指導(dǎo)思想的機構(gòu)肯定不適合辦這個獎項,但目前還沒有一個機構(gòu)可以擔當這個責任。其實只要機構(gòu)是獨立的,募集到一筆錢,就可以做這個事情……”
這個設(shè)想很好,可是,其可行性如何呢?首先,這個機構(gòu)的獨立性公正性如何保證?其次,出資方會不會滲透自己的意志?我想,如果評獎也實行兩院制,評委會必須接受另一院的監(jiān)察和質(zhì)詢,也許會科學公正得多。但是,另一院如何產(chǎn)生呢?又是個問題。
其實,這些操心都是多余,連主張這樣的人都承認,“目前還沒有一個機構(gòu)可以擔當這個責任”??傊?,盡管現(xiàn)有的評獎機制不盡理想,但目前也找不出更好的方式,而如果要對這個機制所賴以產(chǎn)生的背景做更深層次的改變,其實也是不可能的。許多事情就是這樣,都說考試制度不好,可是,如果不采取考試制度,而是采取其他制度,比如推薦制度,可能就更不靠譜了。
人們總是希望所有的獎都是公平地評出來的,可是,怎么可能呢?獎都是人評出來的,而人總是有自己的主觀性,總是一個復(fù)雜的社會存在。比如,諾貝爾文學獎再怎么標榜“世界性”、“權(quán)威性”,它也是一個小國家的十幾個人評出來的獎,它完全可能有偏私,完全可以不公允。即便這個獎是由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來評,也不能保證絕對公平。瑞典文學院宣稱,雖然每個院士都有自己的道義傾向和政治傾向,但文學院作為整體一直避免形成干預(yù)政治的傾向??墒牵娴谋苊饬藛??
從理想主義的角度講,最好的文學獎當然要頒給最好的作家作品,獲獎作家作品應(yīng)該能夠代表時代文學最高水準,并串連起一部經(jīng)典文學史??墒?,正如有人所指出的,“一部文學史是一部文學品質(zhì)史和文學運動史,而絕不是一部文學評獎史”。按理說,文學獎應(yīng)該構(gòu)成的是一部文學正史,可是,話又說回來,有多少正史是可信的呢?所以人們才更愿意讀野史。
顧彬最近在南京的一次演講中說:中國作家不應(yīng)該把自己抬得這么高,你問一個西方作家誰該得諾貝爾文學獎,他會說別人;可是,你問一百個中國作家,他們都會說自己。顧彬到底問了沒有不得而知,但他至少是看到了一種潛在的可能性。所以,這個該得與不該得,不能以作家本人的眼光為準,而要以他人的眼光為準。想得獎的作家太多了,而且想得獎沒有錯,誰也沒有權(quán)利要求作家君子固貧??墒牵P(guān)鍵是要得之有道。諾貝爾文學獎在中國的缺失幾乎已經(jīng)成為國人的心病了,這不免讓人想到,既然中國不乏獲獎有術(shù)的人,他們干嗎不到瑞典文學院尋找用武之地呢?有本事去攻下諾獎,無論該得不該得,我們都服你。只能在窩里長袖善舞,結(jié)果只會使評獎變得特像自己人之間的撒嬌與撫慰。在這里我又要提一提薩特,薩特因為拒絕榮譽勛位,還得罪了文化部長,作為薩特的朋友,該文化部長認為薩特太不給他面子了。這跟我們的國情實在是相映成趣。
在沸沸揚揚的“艷照門”事件中,有一張艷照的女主角無法判斷是誰,某網(wǎng)友就虛擬了一則對話:芙蓉姐姐說,那是我。陳冠?;貞?yīng)道,你可以侮辱我的品格,但不能侮辱我的品位??梢?,人到了什么時候都是要講究品位的。那么,在誰獲獎都不意外、誰不獲獎也不意外的現(xiàn)實語境下,評獎更需要講究一下品位。有人說,我擁護一個可以反對的政府。評獎也是一樣,一個能夠正視非議的獎更值得人們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