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在不屑中傷逝

凌霜降

一

并不是我歧視少數(shù)民族，而是，身為壯族姑娘的韋明明來自廣西大山，一口NL不分的普通話十分令人頭疼。比如我的名字，我明明叫農珈，可到了韋明明嘴里就變成了“龍蝦”。

從此之后，我的生活因為韋明明而陷入了徹底的混亂。

因為自從我知道這個學校里有韋明明這個女孩子并且全校都知道韋明明這個女孩子正狂熱地在追求我之后，我就會經(jīng)常性地遇見韋明明，這個高顴骨，深眼窩，黑皮膚，長頭發(fā)，高壯身材，樸素得像個阿嬸一樣的女生。她在圖書館做書籍管理員，她在食堂做清潔工，她在計算機房倒垃圾，她甚至在廣播室打雜。她甚至在我的廣播室打雜？！

也就是說，無論我去什么地方，我都不可避免地多次地重復地遇見她，然后她就會抬起頭來看著我微笑，飛快地給我我需要的書，幫我打飯，菜和肉堆得很滿，只要我想拿什么，她馬上就能幫我拿到。我甚至都不用說出來我需要什么。

但這感覺并不好，特別是看到她臉的時候，我覺得人生是灰暗的。

好吧，我正式地承認并且確定，我十分非常極度地不喜歡韋明明喜歡我。不喜歡到看到她的影子，聽見她的聲音我就郁悶得想死的程度。而偏偏偉大而無敵的韋明明小姐在她心情好的時候，還要穿著民族服裝，在我窗戶下唱著我一句也聽不懂的情歌。

上帝，如果你看得見我的痛苦，求求你拯救我吧。

二

上帝沒有聽見我的呼救，大學的第一個情人節(jié)，我被韋明明堵在了狹窄的廣播室過道。

身為一個優(yōu)秀的男生，我根本不在意有多少女生喜歡我，但身為一個極愛面子的男生，我很在意喜歡我的女生的質量。比如韋明明。那么黑的皮膚，那么深的眼窩，那么高的顴骨，永遠的粗布裙子，普通的球鞋。更嚴重的是，她還胖，我受不了姑娘的小腿比我的還粗壯。

這樣一個姑娘喜歡我，那怎么可以！更不用說，她問我今天是否可以陪她去看電影。我只好結結巴巴地說：不。不行。我有約會。

但是期期拿學校最高獎學金的韋明明同學是何等的聰明，她說：但是，我問過所有的女生了，她們沒有約你。

我趕緊說：我約的是男生。剛說完，我就被自己雷得滿頭大汗，為了不讓她得逞，我都把自己劃分到同志的行列里了。

但韋明明沒有死心，她問：你約了誰？我也一起去好嗎？我做了糍粑，是我們家鄉(xiāng)的小吃，大家可以一起嘗嘗。

說完，她就把手里心形的盒子打開了捧到我的面前，里面是一排排心形的粉紅色點心，看著真是又精致又可愛。當然，如果送點心的不是韋明明，我一定會收下的。

沒有辦法拒絕，可我知道，絕不能收下這份禮物。于是，我突然地，迅速地，轉身，朝出口狂奔。準確一點說，我是被嚇跑的。

三

回宿舍的時候，我躊躇滿志。身為一個好男生，應該明確地拒絕自己不喜歡的女孩子。這是最好的方法。

走到宿舍門口時，我被宿舍里面的情況給定住了。韋明明居然在里面，不僅如此，我宿舍的三個單身漢，兩個戀愛男及他們的女友，都在圍著桌狂吃著什么美味的東西。

十分鐘后，這幫滿足了嘴巴的欲望卻忘記了兄弟情誼的小混蛋們終于看見了我，一邊往嘴里繼續(xù)塞進最后一粒心形糍粑一邊說：呀，農珈你回來了。韋明明做的糍粑真好吃呀。我們知道你不喜歡吃甜食，都幫你吃了。不好意思呀。

這幫家伙，昨晚還幫我出主意如何攻破韋明明的緊迫盯人政策呢，現(xiàn)在居然做出了出賣兄弟手足的無恥罪人！果然是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軟。他們必定也看見了我正熊熊燃燒的怒火小宇宙，很明智地抱起課本拉起女友作鳥獸散。

哦不，韋明明沒有走，她變戲法地從隨身佩戴的粗布繡花包里拿出另一個盒子：“龍蝦”，我給你留了一盒。

那一天，整棟男生樓的人都聽到了我絕望的尖叫：我不吃！我不要！請你走！馬上消失！

我決定，從此以后，只要遇見韋明明，我必當她是透明的空氣，若非如此，她不能知道我們并不適合。十分非常極度地不適合！

可是，韋明明這三個字，已經(jīng)成為了我大學生活里不散的陰魂。如果你沒有被像韋明明那樣一個固執(zhí)的可怕的女生喜歡過，你一定不會深切地理解我的感受，那是一種極度壓抑而無法釋放的痛苦。

四

五一節(jié)聯(lián)歡晚會，我這個壓抑到充分膨脹的小宇宙，終于被韋明明點燃了。

那會兒晚會的高潮剛過，即將落幕，韋明明一身民族盛裝跑到臺上來，自告奮勇地表示要唱一支山歌。我不得不承認，壯族姑娘亮晶晶的服裝配上叮當作響的銀飾非常好看。如果那個姑娘不是韋明明的話，我可能會被她神秘而迷人的氣質吸引的。雖然聽不懂韋明明到底在唱什么，但她的歌聲清亮如深山之泉，脆生生的十分動聽。如果沒有發(fā)生下面的事，我說不定會對她改觀，她是一個很不錯的姑娘，不可以做情侶，至少可以做朋友。

但是，韋明明絕對不會放過任何雷倒我的機會。更何況，這是作為晚會主持人的我風頭最勁的場合。她上臺來含情脈脈地搶過我的話筒的時候，我就應該想到了，絕對不止想唱支山歌給黨聽那么簡單。

果然！

一曲終了，當所有人報以欣賞和熱烈的掌聲時，她手里仍然握著話筒，轉身面對尷尬的、想拔腿就逃的我，用她仍然脆亮動情的聲線說：“龍蝦”，在我們家鄉(xiāng)，如果一個姑娘喜歡一個男孩子，就會在大家面前給他唱這支歌。我知道，我并不是一個漂亮的姑娘，但是，我會努力變得優(yōu)秀來和你相配。我以家鄉(xiāng)的大山的名義發(fā)誓，我喜歡你，這一輩子只喜歡你一個。

有那么一瞬間，我以為我被她感動了。但我馬上推翻了這種想法，并且很彪悍很意外地伸手抓住了女主持高妍的手，裝作很自然很冷靜地拿過高妍手里的話筒回答她：不，韋明明同學，我已經(jīng)有喜歡的人了，我喜歡的是高妍，真是很遺憾。

事后宿舍體哥們都一致認為，我這一番話其實很裝13。我憤怒于他們完全被韋明明收買，卻無法發(fā)火。因為我也覺得自己就是個裝13犯。在此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能忘記當時全場長達一分多鐘的沉默，也不能忘記這長長的沉默中，在明亮的燈光下，在這么多的老師與同學以及工作人員面前，同樣也沉默著的被拒絕的那雙眼睛。那雙眼睛并不眼波流轉、漂亮多情，那只是一雙普通的眼睛，那也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只是那眼神，有著深深的倔強的固執(zhí)的真摯的傷痕。沒有淚水，卻是比淚水更受傷的無形傷痛。

面對著那樣一雙眼睛，我緊緊地握住高妍的手，竭力告訴自己，是的是的，高妍很漂亮，是學校的校花，成績不太好，有點拜金有點虛榮還有點過份的高傲而且不夠善良，可是和她在一起，我不用考慮面子。我的初戀，怎么可能淪落到韋明明這樣的丑女生手里呢？為了讓韋明明死心，我已經(jīng)顧不上其他了。

五

韋明明終于不再刻意地在我面前出現(xiàn)了，這讓我松了一口氣又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失落感。其實，只要我不加注意，她已經(jīng)在我的生活里完全消失。沒有了布告欄每日一首的情詩，沒有了優(yōu)先借書權，沒有了隨時遞上來的稿子、鋼筆、水杯，也沒有了她不時送到宿舍的美味點心……甚至，我已經(jīng)很少再見到她的身影。事實讓我明白，不過一個校園而已，要大也是可以很大的，不想見到一個人，其實也不難做到。當然，我也知道了拒絕一個女生最好的方法就是讓她成為全校的笑柄。盡管大家都說，我太過無情了。但我堅持認為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韋明明只會消沉一段時間，很快她就會又活潑起來了。

可是，韋明明沒有。她再也不會勇敢地站在男生宿舍樓下唱山歌，她低調地退出了由我組織的普通話培訓班，甚至拒絕公開領取全能優(yōu)秀學生獎金。她似乎，再也不想出現(xiàn)在眾人的面前。

而令我慶幸的是，我終于得到了我想要的平靜生活。我上課，去圖書館，播音，偶爾和高妍約會。沒錯，我當著那樣多的人的面對高妍告白了，高妍也很開心地同意了。當然，我們就開始戀愛了。

然而這并不令我歡欣。我多么得虛偽，只是為了面子在戀愛。所以，上帝狠狠地懲罰了我。高妍劈腿，火速搭上系主任的兒子，高調甩我，兩人十指緊扣在校園里招搖過市。

我怒火中燒，差點化學自焚，卻不得不面對這種混亂而丟臉的結局。

我郁悶得喝掉了一扎啤酒，醉得不省人事，借著酒勁去找高妍理論。并不見得有多愛她，只是不甘心。隱約中，高妍好似一臉鄙視地在罵誰……

我在宿舍醒過來，頭痛欲裂，卻渾身干凈整潔。

原來韋明明看見了喝醉后去找高妍的我，她跟了去，卻被高妍羞辱了一番。韋明明費了好大勁把不省人事的我背回了宿舍，并給我換洗了被污染的衣物。

當韋明明再次出現(xiàn)在宿舍的時候，我心里那點兒感激和內疚突然了無影蹤，轉化成三分厭惡，還有七分被她看了笑話的羞恥感。我大聲吼：你沒有臉的嗎？還是我拒絕得不夠清楚？滾。我永遠不想見到你！

六

大三，韋明明終于對我死心，接受了她的同鄉(xiāng)周莊，就是一開始找我事兒的黑瘦男生。她急劇地肥胖，偶爾見到她低頭走路的卑微的樣子，我慶幸自己的決絕再英明不過。說實話，韋明明除了長得難看一點，其他實在沒有什么好挑剔的，她詩詞歌賦樣樣好，成績永遠拿最高的獎學金。聽說，她是為了免交學費才忍痛拒絕一流大學，屈尊來到這所學校的。其實，她的普通話，也沒有傳說中那樣糟糕，除了把我的名字叫成“龍蝦”外，她優(yōu)美的聲線和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幾乎可以去做主持人。

只是她不好看。男人的眼中，女孩子不漂亮即是最大的罪過。我也只是普通男人。

我又有了新的女友，是一個可愛的女生。重要的是，她還是校長的女兒。我對她極溫柔，就是要出一口氣，令高妍難堪。

我看到了韋明明眼中的失落。但是那與我無關，不是么？

大三期末，韋明明與男友分手了。此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她。聽說她變瘦了，變時尚了，變成了個性美女。我相信只是以訛傳訛，像韋明明那樣的姑娘，怎么可能變漂亮？

大四來了，大家為了找工作疲于奔命，很多情侶勞燕分飛。校長的女兒要出國，我也只得選擇分手。

聽說這一年混得小有實力的韋明明居然和我一起應聘市電視臺的工作。不得不承認，韋明明真是自信心爆棚的女生，對于這份工作，我卯足了勁都尚無十成把握，她行么？就憑她那口把農珈喊成“龍蝦”的普通話？

還算比較幸運，我居然在激烈的競爭中成功留下做電視臺節(jié)目主持人，可謂春風得意。韋明明則落選，聽說去做了簽約模特，直至畢業(yè)，她都沒再在學校出現(xiàn)過。

畢業(yè)，各奔東西。

七

三年之后，我終于在電視臺站穩(wěn)腳跟，我向所有人證明了自己的實力。

韋明明要來電視臺做節(jié)目嘉賓那天，總監(jiān)看我的眼神，很是意味深長。

見到韋明明那一刻，我呆住了。時光對于女人，真是偉大的雕刻機。韋明明變了，變成了一個我不認識的姑娘，她剪了很時尚的發(fā)型，整個人瘦得像一張紙片，皮膚仍然不白，卻周身散發(fā)出一種特別的魅力，一種民族原始美。她現(xiàn)在是一名小有名氣的模特，談吐得體，機敏智慧，笑容真摯。

我遠遠地望她，幾乎不敢看她的眼睛?；蛘?，我應該走過去問候一句，哪怕，只是打個招呼。可我選擇躲在了陰暗的角落。不知何時起，我已不敢面對她。

她走后，電梯里，總監(jiān)很鄙夷地說：我真看不起你，你連愛過自己的女人都不敢面對。我講個秘密給你聽吧，當年只剩你們兩個人競爭一個名額，我第一眼看見韋明明，就很喜歡她，而她很堅決地要把這個機會讓給你，并讓我為此保密。

我如雷轟頂，然后向門口狂奔。

她的車正緩緩駛出大門，開車的男子有穩(wěn)重溫和的笑容，也許正說到了什么開心的事情，坐在副座上的她笑靨如花。

她曾經(jīng)，也這樣對我笑過。

我頹唐地退回暗處，為自己莫名心傷。

她再也不是那個傻傻地愛著我卻被我深深傷害著的壯家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