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強
摘 要:《芣苡》被認為是《詩經(jīng)》中后人最難摹仿也最難口譯的詩篇之一,因而歷來的論者都未能對詩篇中的審美意蘊給予充分客觀的解讀與闡釋。本文擬從詩篇的美感獲得角度入手,將蘊含在其中的生命之美發(fā)掘出來。
關(guān)鍵詞:《詩經(jīng)·芣苡》 生命之美 美感獲得
采采芣苡,薄言采之;采采芣苡,薄言有之。
采采芣苡,薄言掇之;采采芣苡,薄言捋之。
采采芣苡,薄言袺之;采采芣苡,薄言擷之。
這篇《芣苡》被認為是《詩經(jīng)》中“后人最難摹仿也最難口譯的詩篇之一”。全詩以韻分三章,章四句,然而每兩句只換一字,實為六章,章兩句。這樣簡單的結(jié)構(gòu),在清代經(jīng)學家如姚際恒看來“章法極為奇變”,方玉潤更是標榜其“通篇只六字變化,而婦女拾菜情形如詩如畫”,甚至“平心靜氣,涵詠此詩,恍聽田家婦女,三三五五,于平原秀野,風和日麗中,群歌互答,余音裊裊,若遠若近,忽斷忽續(xù),不知其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曠”[1],都似乎言過其實。因為這些效果無論如何是無法從“這六字變化”中得來的,其章法更談不上奇變。所以,袁枚便在《隨園詩話》里大加批判,認為《國風》不過是詩的大輅椎輪,抒情結(jié)構(gòu)并未成章成體。他記錄了一首戲仿《芣苡》的《剪燭詩》:“點點蠟燭,薄言點之;剪剪蠟燭,薄言剪之?!弊宰⒃疲骸凹簦羧テ涿阂??!彼f:“如此重復(fù)言之,有何意味?”[2]袁枚正視了《芣苡》章法上的單薄,但同時抹殺了《芣苡》的美學價值則是錯誤的。方玉潤的想象雖然豐富,但總說不出“情何以移,神何以曠”,何以田家婦女會結(jié)伴謳歌,而其情景又何以動人。所以袁枚執(zhí)著于章法而沒有進入審美活動之中,方玉潤則陷入其中而不能反觀這種審美過程。
那么《芣苡》是如何具有意味而具有了好詩的資格的呢,美感是如何產(chǎn)生,由何物傳遞的呢。這首先要從芣苡說起。
一、審美注意產(chǎn)生——芣苡
歷來學者都指出了芣苡可為一種草藥,“宜懷妊”,“專治婦人生難”[3],可惜最終都歸結(jié)到“后妃之美”,這是他們輕視人類對于繁殖需要的強烈。至聞一多,則以為“采芣苡的習俗,便是性本能的演出,而《芣苡》這首詩便是那種本能的吶喊”,“是母性本能的最赤裸最響亮的呼聲”[4]。認識固然新穎和深刻,卻難免矯枉過正。僅僅是“生理上的盲目的沖動”,“表現(xiàn)方法是在原始狀態(tài)中”,“詩中所表現(xiàn)的意識也是極原始的”,那是難以產(chǎn)生美感的。
美感的形成,自有其機制,而芣苡的關(guān)鍵作用并不是以“生命的仁子”像征結(jié)子的欲望,而只是一個激發(fā)物,真正產(chǎn)生審美效果的是那一連串的動作。因為全詩對芣苡僅限于“采采”的描述,即顏色鮮明的樣子[5],沒有旁及其生長的節(jié)候、環(huán)境,甚至其作用(單純贊美繁殖的《螽斯》則僅用“詵詵”、“薨薨”、“揖揖”來形容螽斯個體的眾多,并反復(fù)闡明“宜爾子孫”的寓意),卻對采摘的節(jié)奏、進度不厭其煩??芍嬲膶徝缹ο笫遣烧袨?,芣苡的作用只是引起注意。普通心理學告訴我們:注意是心理活動對一定事物的指向和集中。由于主體有了“注意”這種心理功能,才使得內(nèi)在世界與外在世界溝通。芣苡引起的注意,使主體進入之中積極活動的心理過程,并選擇性地集中到采摘過程上,從而把整個采摘過程帶入審美注意的心理閾,建立主客體的審美聯(lián)系。芣苡能夠承擔這種作用自然由于其“宜子”的效果賦予采摘以功利性目的。在審美活動中,這種功利性是不可缺少的,尤其是在生產(chǎn)力低下的古代,人的耳目必須對外物有選擇地加以接受,否則便不經(jīng)濟而影響生存??梢韵胂?,如果采摘的婦女不是這種簡單操作的受益人,那么她們是不會“歌其事”的——或許會談天說地,家長里短吧。
可以與《芣苡》比較的是另一首詩《采蘩》,這首詩描寫了婦女在水邊采摘白蒿,參加貴族宗廟祭祖,由于非直接受益人,其感染力明顯不如《芣苡》。再與袁枚的那首《剪燭詩》作比較。袁枚以蠟燭作為審美注意引發(fā)物,只是基于古典文人狹窄的生活趣味和古典詩詞典故,遠沒有芣苡那種嚴重而神圣的沖動,是單薄的,其引發(fā)的藝術(shù)魅力自然大打折扣。方玉潤評《芣苡》曰:“羌無故實”,指出其并無典故,恰恰說明了《芣苡》直接表現(xiàn)的是婦女乃至人類最基本的生活需要;又曰:“一片元音”,正說中了這種需要的樸素與純潔。
二、審美對象——采擷
任何一個事物,只有首先進入審美情景注意的心理領(lǐng)域,才能構(gòu)成現(xiàn)實的審美對象;同樣道理,只有進入審美情景注意狀態(tài)的主體,才是真正的審美主體。《芣苡》中審美活動的特點在于審美主體又是審美對象——采摘動作的發(fā)出者。隨著審美激發(fā)物芣苡的越采越多,愉快的心情逐步達到高潮,動作更為協(xié)調(diào)輕松,審美對象與審美主體互相促進,審美活動進入高潮。此時的采摘并不是一種機械式的節(jié)奏,而有了強烈而獨特的審美價值。
從生理學角度來看,人體的每一個動作都不是孤立的無意識的肢體活動,而是在意識的支配下神經(jīng)傳遞、肌肉收縮、關(guān)節(jié)活動等有機結(jié)合的過程。那種有節(jié)奏的、反復(fù)的動作,和人體生理上的節(jié)奏協(xié)調(diào)一致,使人得到一種簡單而純樸的快感。從人體力學角度看,人體的每一個動作,由開始到結(jié)束,都是從緊張到放松的能量轉(zhuǎn)換的過程。人體有節(jié)律地活動起來,并在空間與時間上充分展現(xiàn)多姿多采、變化無端的形象,人體的柔韌、彈性、力度、靈活變化等多種潛能得到高度體現(xiàn),使人的生命潛能得以充分體現(xiàn)。在人體律動的同時,心靈世界也得到自由展開,如思想感情、理想愿望、心境意緒,甚至潛意識活動,人體與心靈之間始終存在著對應(yīng)關(guān)系,產(chǎn)生和諧、自然的審美效果。總之,人體的律動是人類肉體和精神的全部生命的表現(xiàn),因此成為一種重要審美對象。[6]在《芣苡》中,婦女們邊勞動,邊欣賞著自己的動作,同伴的動作:“采”,摘下一枝來;“有”,握在手里;“掇”,撿起落在地下的;“捋”,成把成把地捋下來;“袺”,手提衣襟兜起來;“擷”,掖起衣襟滿載而歸。這些動作節(jié)奏明快,富于變化,層層推進,人體的美、對生活的憧憬,都融入到這些動作里。這是勞動旋律的藝術(shù)反映,又是生命力的歡歌。
同時,人體律動屬于空間范疇,是通過視覺來感受,不同于通過聽覺來感受的語言有約定性語義。人體律動的這種不確定性賦予廣闊的想象空間,使其比其它藝術(shù)形式更具有直觀性,更富于藝術(shù)魅力。[6]方玉潤“平心靜氣,涵詠此詩”,便聽到“群歌互答,余音裊裊”,這種“不必細繹而自得其妙”[7],就是動作作為審美對象的豐富魅力所致。而聞一多在充分認識芣苡功用后,“想象的齒輪撥動了”,“抓緊那節(jié)奏,然后合上眼睛,揣摩那是一個夏天。芣苡都結(jié)子了,滿山谷是采芣苡的婦女,滿山谷響著歌聲。這邊人群中有一個新嫁的少婦,正捻那希望的璣珠出神,羞澀忽然潮上她的靨輔。一個巧笑,急忙的把它揣在懷里了,然后她的手只是機械似的替她摘,替她往懷里裝,她的喉嚨只隨著大家的歌聲囀著歌聲——一片不知名的欣慰,沒遮攔的狂歡。不過,那邊山地里,你瞧,還有一個佝僂的背影。她許是一個中年的磽確的女性。她在尋求一粒真實的新生的種子,一個禎祥,她在給她的命運尋求救星,因為她急于要取得母的資格以穩(wěn)固她的妻的地位。在那每一掇一捋之間,她用盡了全副的腕力和精誠。她的歌聲也便在那‘掇、‘捋兩字上,用力的響應(yīng)著兩個頓挫,仿佛這樣便可以幫助她摘來一顆真正靈驗的種子。但是疑慮馬上又警告她那都是枉然的。她不是又記起已往連年失望的經(jīng)驗了嗎?悲哀和恐怖又回來了——失望的悲哀和失依的恐怖。動作,聲音,一齊都凝住了。淚珠在她眼里……”[8]豐富的想象,多種哀樂,都依著那一串的動作。那動作在千載之下,把讀者的心撥動了。
現(xiàn)代語文(學術(shù)綜合) 2009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