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身邊的歲月

欒承舟

我是從一件美好的往事出發(fā)來到母校的。在這個五月的雙休日的上午，整個校區(qū)靜悄悄地，只有白楊葉子像個上了年紀的校工，絮絮地訴說著多年前的一切。操場邊上。處處叢生著嫩黃的草，高高低低地，搖出一片芬芳。垂柳依依。其情也真其愛也暖，隨風搖曳如同少女的腰肢。白楊、槐樹的枝頭上，鳥雀們梳理著羽毛，間或倏地起飛，饒有興趣地追逐著瀟灑來去的柳絮。多年以前。在這里，即墨縣移風公社的知青曾隆重而熱鬧地舉行過運動會，他們統(tǒng)一著裝。男的軒昂，女的漂亮，與村子里我們身邊那些男女相比。便有天壤之別。如果說他們是鳳。那么，那些人就是雞了，他們的美和率真深深地影響了我們。我們一邊看著他們在場上如風來去。一邊高喊。青島大熳真浪張，尼龍襪子穿四雙。的俚語。她們也不以為忤。依然那么透明地笑著，跳著，依然那么認真比賽。自那以后，一些觸動情腸的往事、一些讓人懷想的笑聲就永遠留在了這里，留在了樹木和莊稼的骨骼里。

他們來插隊的時候也是春天。我們喊著口號，竟還沒有來得及看清他們的臉龐，載著他們的汽車就忽地一下從我們的身邊飛馳而過。他們?nèi)チ宋覀兊泥彺?，在那里一直待到知青返城，上山下鄉(xiāng)運動落幕。

不久，這些來自都市的學生們就給偏遠、落后、困境中的農(nóng)村帶來了一股無處不在的新奇。他們的裝束。他們說話的聲音。甚至走路的姿勢，都使我們覺得奇特。別致。在大田里做活，在村街上走路，我們也總是能夠覺出他們的優(yōu)秀來。自然而然地，我們將他們確定為自己的精神向?qū)?。一天傍晚。一個身材瘦弱、修長的知青來到了我們村頭，手捧一管竹笛咿咿呀呀吹奏起來，不一會兒就聚集了一圈人。在那優(yōu)美、憂傷的曲調(diào)中，大家如癡如醉。后來，我們知道，這個人的父母都是右派，被關(guān)進了牛棚，家中只有他孤零零的一個人，只好上山下鄉(xiāng)，到我們公社來插隊落戶。那天收工后，他在回知青點的路上看見了我們村的葉子姑姑，剎那間不由呆了，一腔心思竟牢牢系在了美麗的葉子姑姑身上。他尾隨著她進了村。吃過晚飯再次來到了我們村頭。還別說，他的笛聲真的捉住了葉子姑姑的心。但他們后來并沒有搞成對象，葉子姑姑的老爹死活不答應(yīng)。說來他倒不是嫌知青的父母是什么右派，只是覺得自己的女兒無論是身份、學識還是門庭都與眼前這個修長的小伙子差距太大，倆人絕對過不到頭。自己的女兒除了漂亮，還有什么?而漂亮是多么靠不住的東西啊，于是事情不了了之。

關(guān)于知青的話語漸漸地多了起來。鄰近村莊安排了一位家庭婦女給他們專職做飯。這位婦女后來成為我的岳母。她說，絕大多數(shù)的知青都是品行挺好的年輕人，他們在大田里出力流汗。在生活上也不太挑剔。再說，村里為他們蓋了新房。定期改善生活，經(jīng)常吃些肉啊魚啊什么的。他們的居住啊生活啊比村里的老百姓幸福多了。甚至超過了他們城市家中的水平。在她忙不過來的時候，那些女知青還來幫她挑水、燒火、和面什么的。他們也利用自己的便利，為村中不少人家代買了許多尼龍襪、雨靴、手電、飯盒以及鐘表、自行車等緊缺商品。他們從城里回來的時候就是整個村子的節(jié)日。但是。隨著時光的推移。存在于知青中的許多問題還是漸漸暴露出來。大家喜歡他們，也反感他們。不理解他們。他們離開自己的家。遠離父母，生活的寂寞。精神的空虛。對前途的絕望，構(gòu)成這個群體獨特的心靈世界。他們的心。同整個村子的色調(diào)是一致的?；野刀翋?。他們互相之間也有矛盾，也為一些雞毛蒜皮打打鬧鬧：有時也為了出工、戀愛、生活、回城等瑣事。不時鬧出一些花邊新聞，成為鄰里四村茶余飯后的談資。兩年之后。他們基本融入了農(nóng)村的生活，變成了一個準農(nóng)民。偶爾，他們也像村中青年一樣。會在某一個月黑風高之夜到村中或外村偷雞摸狗，然后，悄悄撬開伙房的門，將獵物洗剝干凈煮上；然后。再悄悄敲開小賣部的門買幾瓶白酒。慷慨高歌、大快朵頤直至月上柳梢。有好幾次。我徘徊在知青點的門外。一邊透過柵欄大門往里窺望，一邊不停地為自己尋找著進去看看的理由。多年了，竟一次也沒有成功。這個夢。在我的心中藏了若干年。

他們插隊的村莊是全公社經(jīng)濟條件最好的，同時，因了他們的到來，我們竟可以每周看上一次電影，那是一種多么令人感奮的事情啊!電影開演后，便會不時從黑暗中傳出一連串的驚叫，緊接著就會傳來一陣口哨，一陣大笑。大家知道。尖叫者都是臨近村莊最美麗的姑娘。她們的驚叫沒有一絲一毫的不滿和惱怒，而是顯得有一些兒夸張。透出隱隱的羞澀和興奮。真?zhèn)€是欲擁還拒。羞澀生春，一個少女的情懷展現(xiàn)得如此淋漓盡致。不用說，惡作劇的就是那些男知青了。一次，村中一位退伍軍人戴著一頂別致的的確良軍帽出現(xiàn)在電影場上，知青們一見不由兩眼放光。他們一齊動手，將他的軍帽摘下來亂拋。時間不長，竟在無邊的黑暗和攢動的人頭中不見了蹤影。退伍軍人找了村莊書記和知青點負責人，都沒有結(jié)果，最后只好不了了之。

那時，城市鄉(xiāng)村的日子緊巴，精神生活凄惶。知青們苦中作樂，不時就會弄出一些事情來。一次，知青點廚房里少了幾斤花生油。知青們互相猜疑，后來竟私自查起房來。還別說，油在一個知青的床下找到了。這個知青也是一個剛烈之人，一氣之下服藥自盡，留下一個難解的謎團困惑著所有的人。岳母說，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樣沒了，再說，這小伙是多么老實憨厚的一個人啊，他死都不怕，還怕什么呢?是他一時糊涂還是別人栽贓陷害，死了，可就什么也說不清了。他的父母坐車過來看了看他。竟一句話沒說，帶著他的遺物匆匆離開了村莊。沒有悲傷和眼淚。他們肯定認為，兒子給家庭帶來了羞辱。使他們無法面對村中的農(nóng)民，無顏面對兒子的同伴。然而，事實真是這樣的嗎?

不久，一件震動鄉(xiāng)里的事情再次攫緊了我們的心靈。一天，鄰村的幾個同學極為神秘地呆在一起，臉上都帶著一種難以言說的愕然，一種令人不安的凝重。一個在該村窯廠干活的女知青。一個多么漂亮的仙女啊，竟然鬼使神差地愛上了村中一個有婦之夫。開始，他見她纖弱。出于一種與生俱來的關(guān)懷，對她呵護有加。一來二去，竟擦出了火花。一次。兩人在大沽河畔的磚林里休息。一時間情不自禁，年已不惑的他與二八年華的她完全沉浸在一種柔曼的繾綣之中，完全沒有注意近處有一雙盯了他們好久的眼睛。傍晚時分，公安局的警車嗚嗚叫著一路開進了村莊。她堅稱是自己主動，跟他沒有絲毫關(guān)系。但是，他仍以破壞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的罪名被判刑六年。自那時起，滿懷歉疚的她便經(jīng)常上門與他的妻子做伴。教他的兒子做作業(yè)，直到回城的那一天。兩個善良的女人。用一腔真情和寬容譜寫了一曲理解之歌。

不久，四人幫垮臺了；又不久，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了。此時，我們并不知道，在這人民共和國的歷史性轉(zhuǎn)折中。邊疆、農(nóng)村的近千萬名知青，在華夏大地掀起了一個強勁的返城風。1978年12月，西雙版納墾區(qū)景洪農(nóng)場一千多名上海知青抵達昆明，在昆明火車站臥軌，導致由昆明發(fā)往北京的列車中斷運行72小時。勐臘農(nóng)場部分職工砍斷近百株橡膠樹，勐定農(nóng)場七千名知青集體罷工。農(nóng)林部副部長、國家農(nóng)墾總局趙局長星夜趕到勐定農(nóng)場時，一千多名男女知青黑壓壓地跪了一大片，他們用嘶啞、嗚咽的聲音喊著：“我們要回家!我們要回家!”趙局長老淚縱橫。拉著一位知青的手，哽咽著卻是那么鄭重地向跪在地上的知青保證：“你們的合理要求是可以得到解決的!”1979年1月底，在中央指示下，北京、上海、四川、云南的領(lǐng)導人和知青辦負責人在昆明參加了緊急會議，決定由原動員地區(qū)盡快分批接受云南農(nóng)場知青回城的決定。與此同時?；爻秋L迅速刮向北大荒，刮向海南島。刮向全國農(nóng)村。到了1980年，轟轟烈烈了十年的上山下鄉(xiāng)運動，終于走到了它的盡頭。曾經(jīng)那么深刻影響了我們一生的知青大哥大姐，也回到城市?；氐搅俗约旱募摇Ｔ谒麄兊纳磉?。在先進文化的引領(lǐng)下，我們漸漸長大了。

命運真是一位奇異的造化大師。1981年6月師范學校畢業(yè)后，我分配到這個知青曾經(jīng)插隊的村莊任教。一個星期天。我起了個大早，在太陽升起之前，悄悄地去了知青們曾經(jīng)生活過的那個大院，我要去圓自己那個并不久遠的夢，進到那個院落里去好好看看，當年知青們生活過的地方究竟是個什么樣子?？撮T大爺開了門，我走進去，院中的一切都在沉睡之中。一切都使我既陌生又真切?？撮T大爺陪著我。一一指點給我看。說這是宿舍。這是伙房，漸漸地，我的心竟奇怪地沒有了剛剛踏進大門時的那種新奇。時間僅僅過了不到兩年，生活就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大變化。在這個春日溫馨、清涼的早晨，我忽然覺得多年前的自己竟是那樣的幼稚而可笑。漫天花語與新鮮的陽光。在昨天和明天之間。將我面前的這個早晨渲染得如此生機勃勃。據(jù)說。村里即將在這里開辦一家織布廠。設(shè)備、原料、銷售都由回城知青一手經(jīng)管。工業(yè)化的曙光，市場經(jīng)濟的曙光。真的要從大沽河畔的農(nóng)耕中，從滿坡玉米和原始叢林中冉冉升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