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求生記

譚翊飛

俄羅斯軍艦為何要炮擊新星號？8名船員是怎么遇難的？俄方將怎樣給予賠償？中國政府應該怎么做？近一個月過去了，這一切都還是謎團

歸來

榮成市俚島鎮(zhèn)莊上宋家村。

春天的北風吹得呼呼響，宋進他媽抓了一把糖果，塞給鄰居。兩個人嘮起來，鄰居對他媽說：這是好事，回來就是好事。

宋進家這幾天都很熱鬧，先是一大群記者等著宋進回來，后來親戚們陸續(xù)來看宋進。親戚們提著十幾元一瓶的好酒，酒桌上二舅卻哭起來，“咱來了，還沒見著外甥?！彼芜M他媽勸他別哭，說不會騙他，外甥沒有受傷，人好著。

二舅酒喝多了，一邊擦眼淚一邊說起宋進的事，“這都是上帝的安排，是前世積的德，要是他上了第一個筏子，他也就去了。他不與人家爭，后面上船，才保了一條命。這都是上帝安排，上帝的安排……”

宋進他爸不信這些，說：“上帝在哪，上帝能安排什么？這是命運。”

宋進今年30歲了，一出船就是一兩年，做海員4年，才回家3次。家人指望著這次回來娶個媳婦，上回回來相了幾回親，但沒娶成?？捎錾线@樣的事，錢沒賺到，媳婦怕都保不住了。

二舅是個實在人，他說，“古代人說，有路不登舟，有錢誰會干船上那辛苦活？還不是為錢服務么，這是個金錢社會?！?/p>

宋進家的房子有100多年的歷史，是宋進曾祖父修建的，到他父親輩重修了一次。家里共兩間房，自家人住都顯得擁擠。早些年，當?shù)剞r(nóng)村時興買城市戶口，宋進他爸也花2000元給兒子買個城市戶口，結果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城市戶口沒用，農(nóng)村沒有地，連宅基地都分不到。榮成市的房子均價要3000多一平米，買了房子，媳婦就好娶了。

2月25日，宋進他媽聽說兒子要回來，殺了雞，買了魚，做了一桌豐盛的飯菜?？梢恢钡鹊酵砩?，一片漆黑，宋進才進門。公司派車把他從青島送到了縣城，他一個人從縣城打了輛的士顛簸回來。走的時候，縣城到村里的路還是平整的，而今正在翻修，到處是土堆，坑坑洼洼。

宋進穿著一件灰色的羽絨服，手里提了一個小塑料袋，里面放著幾個證件。棉衣和鞋子都是中國駐俄羅斯大使館送的。兜里還有半包未抽完的俄羅斯香煙，后來留了兩支給他大舅二舅嘗嘗，他們吸了幾口說，這個煙不如咱中國煙好抽。除此之外，什么也沒帶。

等待的記者們擁簇在屋內(nèi)，似乎發(fā)生什么特大新聞，閃光燈、攝影燈照得屋內(nèi)通明，宋進的情緒有些低落，他不愿意面對鏡頭。

那天晚上，一家人很早睡了，宋進什么也沒跟家里人說。后來幾天，他說得也不多，沒有人問他，他從不講船上的事。第二天，他跟他媽說：“我這次回來又什么都沒帶，本來買了好多國外的東西，全丟在船上了?！?/p>

他媽說：“你還說這干啥，人回來就好?！?宋進沒有說錢的事，他家人也沒問。

記者陸續(xù)來到他家，他卻出門躲記者，早出晚歸。宋進平安回來在俚島鎮(zhèn)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人們都說他福大命大，能給人們帶來平安。鎮(zhèn)上一個老水手說，宋進應該抓住機會，利用媒體，成為一個明星船員。

宋進可沒這樣想。記者等待他數(shù)日之后，他終于決定見面。他話不多，皮膚有些粗糙，手上已有不少老繭，即使講起海上驚險的歷程，也不是那么激動。

他說他要為死去的兄弟討說法。

生死時速

時間回到半個月前。

2月13日下午，千瘡百孔的新星號貨輪掉頭往回航行，俄軍停止了炮擊。

次日下午，新星號貨艙開始進水。15號凌晨3時左右，主機停機，螺旋槳露出水面。新星號完全失去動力，在大海上漫無目的地漂流。

清晨8時，船體已嚴重傾斜，隨時可能沉沒。船長與俄方聯(lián)系后，扔出煙霧彈，準備棄船求生。俄方稱無法靠近新星號營救，讓他們自己想辦法。

船員們起初準備起用救生艇，后來發(fā)現(xiàn)救生艇底部到處是子彈窟窿，根本不能用。他們只好用救生筏。救生筏在甲板的左右兩邊各一個，與救生艇不同，救生筏沒有動力系統(tǒng)，只能靠人力劃槳和風力漂移。這時他們并不緊張，顯得很有秩序。

宋進和船員們先放下了右邊的救生筏，救生筏掉入水中，筏篷自動撐開，宋進在甲板上將繩子拉了拉，讓救生筏處于靠近船邊的最適合登筏的位置，7個中國人和一個印尼人先登上了第一個救生筏，等待他們的是前方的俄軍172號艦艇，當時他們處于上風位置，筏子順風漂流便可靠近俄艦。

一個船員割斷繩索，筏子開始按預定的方向順風漂流。這時，宋進向甲板左邊走去，大約有15米的距離，他準備放下另一個救生筏，但他發(fā)現(xiàn)印尼船員已經(jīng)放下，于是他又回到這邊取梯子。時間急，他們將梯子拉上來，來不及折疊，抬著長長的梯子往另一邊走。

這時，他回頭看了一眼，第一個救生筏就要靠近俄艦，他覺得他們獲救了。

第二個救生筏遇到了很大困難，風一個勁地將它往大船邊上吹，貼住了船體，救生筏有時還往后漂移。情況非常危急，如果救生筏繼續(xù)往后移，碰上了螺旋槳，就可能被劃破，他們就只能棄筏逃生。而如果大船沉沒速度加快，因船體下沉引起的漩渦也可能會吞沒救生筏。

俄方用英語喊話，說營救船只離他們很近，讓他們沿船體前移。千鈞一發(fā)之際，船員們用救生的槳抵住大船，一步一步將救生筏往前撐。大約過了十幾分鐘，他們終于離開了即將沉沒的大船，靠近了俄艦。

他們得救了。一個俄國士兵將他們從甲板帶到了下一層的餐廳。餐廳就他們8個人，兩個服務員從廚房走出來，她們用手勢告訴他們，第一個救生筏上的3個船員跳海了，游泳，凍死了。

宋進和其他船員們都覺得難以置信，因為他們覺得出現(xiàn)危險的應該是他們，而不應該是第一個救生筏上的兄弟。

在餐廳坐了幾分鐘，他們被帶到了會議室。俄方船長來了，他先做了一個打槍的手勢，然后用手勢比劃著告訴他們，3個船員跳海死了，5個船員被救上來后凍死了。

他們想問問對方細節(jié)，但語言不通，只能用表情說話，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在會議室，服務員送來了咖啡、點心、熱水、面包和毛巾被，船長和大副正凍得不行，將濕衣服脫下來，裹著毛巾被。幾名俄方人員輪流看守著他們，離他們遠遠的，也不說話。

半夜，船拋錨了。燈也熄了，會議室里有宋進、李廣超和劉峰3個中國人，他們躺在會議室的椅子上休息，卻睡不著，他們想不明白第一個救生筏7個兄弟怎么會出事。

“戰(zhàn)爭”

時間再向前推到2009年1月下旬。

宋進跑了3年船，卻是第一次在俄羅斯港口?？?。到過俄羅斯港口的中國船員都對俄羅斯邊防軍公開索賄記憶猶新，而這次他卻沒有遇到。

一切顯得很正常。1月29日，船?？慷砹_斯納霍德卡港口后，收貨方代理人開始進行貨檢，宋進也在現(xiàn)場?！按竺咨箱伭艘粚蛹垼驗樘﹪投砹_斯的溫差，紙上的水珠已匯聚成了小水洼。檢驗人員將試管里的一種液體滴入水洼，水的顏色沒有改變，這意味著沒有海水。除了少數(shù)幾袋大米外，大多數(shù)地方和貨艙內(nèi)壁水分檢測顏色都沒有變?！?/p>

起初三四天，5000噸大米差不多卸完了。宋進像以往一樣，到一個港口，若不值班就下船轉悠，吃飯的時候回船上。

在貨物將近卸完那天，宋進聽說對方提出貨物質(zhì)量不合格，要求賠償。新星號貨輪似乎被無限期?？吭诟劭冢郧靶敦浳锒疾贿^幾天，但這次竟然一天、兩天、三天…一直等了十多天。

這對船務公司來說損失是致命的，本來受經(jīng)濟危機影響，承運費已經(jīng)低得可憐，每等待一天就要多支出高達上萬美元的港口?？抠M和船員工資。雖然，對宋進來說無所謂，因為只要船舶還在國外航行，他的工資照拿不誤。

2月11日，船員們聽說第二天船將要離港，對方貨運代理人將海員證和登陸證收了回去，在俄羅斯邊防管理處辦好手續(xù)后將海員證發(fā)了回來。12日中午，一名俄羅斯領航員將新星號帶到拋錨地停留。宋進以自己以往的經(jīng)驗判斷，這些手續(xù)辦完了，船也就可以遠航了。

次日凌晨，他接到船長的起航命令。事后據(jù)俄方稱，新星號尚未辦完手續(xù)就擅自離港，有人指責船長拿生命開玩笑，也有傳言水手長（屬于最低等的船員之一）是船舶管理公司某領導的親戚，是他要求船長起航。記者采訪宋進時，公司人員恰好打來電話，宋進對此問題這樣回答，“沒有頒發(fā)水手長任命證書，船上肯定是船長負責?！?/p>

第二天一早，俄羅斯軍艦追了上來。俄羅斯軍艦速度快得多，但船體小，如果新星號不停下，他們無法強行攔截。宋進稱，他們的船是以每小時9海里的速度航行，而至于當時是否處于公海位置至今仍爭執(zhí)不清。

上午11點左右，“突、突、突…”海上響起了急促的槍聲，子彈打在船上嘣嘣響，宋進正在睡夢中，他被槍聲驚醒了，還以為是空調(diào)發(fā)生故障，馬上，他發(fā)現(xiàn)不是。正在休息的船員們馬上穿好救生衣，三五成群地躲在生活區(qū)的角落里。

船長也不例外，嚇得躲在角落不敢動。廚師已經(jīng)做好了中飯，但是大多數(shù)船員根本沒心思吃飯，宋進吃了一點，就去換班去了，當天12時至16時是他值班。宋進本是一名普通機工，也即船上最低等的船員之一，但在這艘船上，他被提拔、代替行使二管的職責。

在船上，全權負責的是船長；之后是大副和一管，分別屬于甲板部和輪機部；次之為二副和二管。宋進的職位在船上不算小，但因為證書級別不夠，只是代理行使職權，工資仍然不高。宋進也不敢長時間待在機艙，擔心俄軍擊中油柜，那樣“想跑都來不及了”，船仍然沒有停，他隔一段時間就下機艙察看一次。

槍炮聲斷斷續(xù)續(xù)持續(xù)了3個多小時。下午2時，海上霧濃，俄方停止了炮擊。下午4時余，炮聲再次響起，宋進覺得炮擊的聲音比上午要大得多，他剛剛下班，還以為俄軍不再開火，正在房間玩電腦。聽到炮聲后，他丟下電腦，又炮到洗衣房躲了起來。

下午6時左右，船長命令將船往回開，俄軍停止了炮擊，他們也知道俄軍不會繼續(xù)炮擊，廚師開始做晚飯，比平時晚了一個多小時，他們一起吃了一頓團圓飯。

淘金夢

莊上宋家村是俚島鎮(zhèn)的窮村，鎮(zhèn)上其他的村，要么靠海，要么有山，他們村什么也沒有，村里人靠手藝和打工為生。

當?shù)厝税汛瑔T叫做“跑船的”，也有人稱為“漁花子”。村里幾個“跑船的”都是做最普通的水手（甲板部）或機工（輪機部），這種船員沒什么文化知識，在船上處于底層，只需經(jīng)簡單培訓就可上崗。

宋進出來跑船那幾年是當?shù)剡@個行業(yè)最紅火的時候，那時各種中介公司走村串戶，打聽有無年輕人愿意跑船。他們向農(nóng)民講述淘金的美夢，吸引年輕人加入。城里的中介在鄉(xiāng)村尋找下一級中介，只要介紹一個人，就可獲得高達一兩千的介紹費。

這些打著中介名義的經(jīng)紀人中，不少是騙子，有些農(nóng)民辛辛苦苦將全部的積蓄交給中介公司，后來卻發(fā)現(xiàn)公司失蹤了，或是培訓之后上的船是非法船只。宋家村的不少年輕人渴望出海掙大錢，有些拿不出錢，有些拿得出錢卻擔心受騙。

宋進做出出海的決定不容易，那時他已經(jīng)26歲了。如果不是淘金夢的吸引，他大概至今仍在縣城一家機電廠上班，拿著一千多塊的工資，還有養(yǎng)老保險。一次意外的操作失誤讓他煩了，決心辭職下海。

宋進至今對自己當初辭職毫不后悔，仍然覺得“在廠里干的那些年有些虛度時光”。30歲的宋進還沒有結婚，他本指望跑幾年船，掙一筆錢，在縣城買個房子，再娶妻生子。

對老船員來說，婚姻生活是他們面臨的最大危機。一位65歲的榮成老船員孤苦伶仃地躺在病床，他59歲時與并未共同生活多長時間的老伴離了婚，而今子女也從未來病房看過他，他反復對記者念叨一句話，“兩地生活要不得，老來苦?！彼耐轮?，有4個人60歲左右離婚。

宋進是個上進的船員，村里人都說他從小就是個穩(wěn)重的孩子。第一次跑船回來，他幾乎什么國外的禮物也沒帶，一箱子東西，全是洗換衣服和14本厚厚的技術書籍，還有一本筆記本，本子上記著英語學習筆記。

在計劃經(jīng)濟年代，船員一般屬于遠洋公司員工，由該公司負責員工的社會福利和保險費交納。而現(xiàn)在，船員大多屬于勞務派遣公司，勞務派遣公司負責聯(lián)絡船東或船舶管理公司，安排船員上崗。宋進即屬于此類，上船的時候，公司一般會給他們買意外傷害保險，但沒有養(yǎng)老保險。

船員一般與公司簽訂上船時間的合同，如“6+6”、“9+3”、“10+2”，這意味著一年中分別工作6個月、9個月和10個月。而宋進簽的則是“6+1”合同，即一年上船6個月，6個月之后，雙方均有權續(xù)約。

在行內(nèi)，如果超過合同期工作，則需要支付船員比合同期內(nèi)高出3倍的工資，因此許多船務公司一般不會讓船員超時服務，也不愿意與船員簽訂“6+1”式合同，如果簽訂船員有續(xù)約權的合同，船員很可能不賣力干活。

宋進因為勤奮肯干，深得公司信任，也獲得了更多的工作機會。按證書級別，宋進只能跑東南亞和國內(nèi)這些距離并不遙遠的航線，他完全可以每年回家，而他第一次出海后就連續(xù)干了20個月沒有回家。這次，若不是出事，也還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家。

全球經(jīng)濟的繁榮、不斷擴張的海上貿(mào)易和不斷制造的新輪船，讓海上運輸行業(yè)在前幾年顯得一片欣欣向榮。曾經(jīng)的造船和海上運輸大國——日本和韓國，隨著其經(jīng)濟發(fā)達，國民收入普遍提高，從事海員的人越來越少。中國、菲律賓等國船員逐漸填補這一空白。

暴利也使得船員中介興盛起來。在工廠工作那幾年，宋進的工資大多花完了，積蓄很少?？恐依锏睦媳?，他交了近3萬元的介紹費，交錢的時候，船舶管理公司還來了四五個人，以打消他們怕受騙的心理。

宋進所從事的機工和水手的培訓費用并不高，威海水校黨委副書記肖永杰告訴記者，一般收取的培訓費不到1萬元，再除去辦證等費用，中介從每個船員身上可以賺到差不多1萬元。船員逐漸過剩，沒有資歷的船員普遍不受歡迎，后來中介要推薦船員上船，還需要給船舶管理公司人力資源部的人私下送錢。當然，也有一些公司為節(jié)約成本，專門要實習生，這樣他們雇傭一名船員只需付出一個月不到1000元人民幣的成本。

可從去年初開始，這一行業(yè)已冷淡多了。宋家村村支書宋永龍說，去年以來，再也沒有人找他介紹海員了，而此前他每年都遇到這樣的經(jīng)紀人，有人還央求他用村里的喇叭做廣告。

宋進兩次跑船，前一次從值班機工升為三管，月工資達850美元，這次他又從值班機工做起，升到了二管，可工資卻比代三管時還少了50美元——都是受經(jīng)濟危機影響的，沒有辦法。

突來的俄羅斯軍艦炮擊事件，在當?shù)貋碚f是一奇聞，這樣的事以前從未發(fā)生過。而新星號之所以執(zhí)意要冒險起航，也與船務公司難以承擔多日?？康某杀居嘘P。

當?shù)卮瑔T普遍認為，跑船比飛機還安全，炮擊事件似乎改變不了膠東半島農(nóng)民的致富夢。

宋進說，今年不出海，明年肯定會再出去。而對那些死去船員的親人們來說，他們只能遙望不辨方向的大海上遺留的孤魂，永遠喚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