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國龍
晚春,在風中還存留著一絲清寒。而這個城市,美好的夏天來臨的時候,會有一些蔥蘢的樹木,一片輕起波瀾的湖水,一個空氣潮熱的午后,甚至一瓶冰涼的水。
還有兩個月就要畢業(yè)了,不論是在外找工作的同學,還是已經(jīng)在某個單位上班的同學,都不約而同地回到學校,開始準備畢業(yè)論文。然而,當別人都將題目以及提綱拿出來的時候,林羽的腦海里還沒有出現(xiàn)任何有關(guān)論文的蛛絲馬跡。正在無奈之時,導師在一個月夜邀林羽去他家討論。經(jīng)過一番長聊,一個響亮的名字閃現(xiàn)了出來:張藝謀。
是的,長久以來,林羽熱愛的正是電影。
在以后的一個月時間里,每天早晨七點起床,喝一碗蛋湯,吃一個花卷,背著一大包資料,趕往圖書館,一邊閱讀,一邊做記錄,再把寫作的東西,一遍遍地修改,整理,謄抄,直到有些困倦,停下筆,走出圖書館,出校門,向南兩百米,直入一條破爛的巷子,進一家小有名氣的拉面館,要一大碗面,飽餐一頓,出來已是夕陽低垂,火紅的晚霞映照天空。
沿著平坦的馬路,一直向南緩緩地走,路對面是學校的柵欄,紫藤纏繞著欄桿,公寓樓,籃球場,網(wǎng)球場,碧綠的草坪,朱紅色的研究生樓,向著南方,一字排開。大約有兩百米,有一個十字路口,向東有一排灰色三層小樓,二三層住人,一樓做商鋪。兩家書店,五六家音像店,人來人往,生意興隆。向南過十字路口,有一家銀行,銀行旁邊是賀蘭山野生蘑菇面館,林羽和同學們時常在面館吃完香噴噴的面之后,走進隔壁的寶麗金音像店。音像店里的音像制品質(zhì)量不錯,那時流行VCD,DVD還比較少見,面世的D5系列,價格偏高,少有人問津。
一些電影史上的經(jīng)典作品,只出DVD,無奈之下,林羽只好把生活費克扣下來,買一部珍藏一部,鎖在箱柜的深處,等到假期回家細細品味。最初,只是零星地買一部,后來,就顯得貪婪無比了,尤其是罕見的電影大師的作品集,一部作品集至少上百元,這對每月三百元的生活費來講是一筆不小的開銷,可不論怎樣,林羽總是堅持著,把口糧一再地減少,竭力喂養(yǎng)空洞的精神世界,他固執(zhí)地以為,思想是最重要的。這期間,《十七歲的單車》(9元)《天堂電影院》(15元)《賈樟柯故鄉(xiāng)三部曲》(30元)《基耶斯洛夫斯基紅白藍三部曲》(75元)《張藝謀作品集》(150元),像一串串美麗的夢幻一樣,進入了林羽蒼白的生活,或者一些精美的收藏品,在一個個寧靜的夜晚,被輕輕地取出來,專注地擦拭,直到可以明亮溫暖林羽的內(nèi)心。
可人的欲望是沒有止境的。
一個下午,在這座城市的舊城中心的“夏里巴”音像店里,一部作品讓林羽怦然心動,仿佛一場突然來臨的戀愛,使林羽的內(nèi)心豁然明亮?!逗跐擅髯髌芳罚钟鹩肋h也不會忘記那個情景。林羽像一只貪婪的貓,專注地盯著那只紅黑相間、印有黑澤明頭像、包裝精美的盒子,林羽不斷猜想著其中的內(nèi)容,一張張圓形的承載著光影密碼在光線下閃閃發(fā)亮耀人眼目的碟片,寂靜地躺在紅色的絲絨布里,打開來,取出一張,放在手心,原有的堅硬都化成了柔軟,可悲的是,當林羽的目光在標簽上停留時,林羽看到了字跡鮮紅的價碼:280元。
林羽先是一怔,接著腦海里一片空白,突然之間,在人生的經(jīng)驗中,數(shù)字,成為了一個難以逾越的溝壑,擺在了眼前,林羽的內(nèi)心產(chǎn)生了一次戰(zhàn)栗,他想自己要是有500元就好了,標價280,軟磨硬泡好好殺殺價,二百二三應該可以成交,這樣,剩下的270元就可以維持這個月的生計了。給飯卡上存150元,每天中午吃4兩米飯得6角錢,要一碟麻婆豆腐1元2角錢,或者豆芽炒豆干1元錢,下午一碗炒削面3元錢,一天花5元錢,一個月下來剛好150元。中間嘴饞,到校外的小餐館打打牙祭,吃過餃子、蘑菇面、魚香肉絲、水煮肉片,還能余下幾本書的錢,甚至買一條褲子。然而,這個月只有300元,不能再問父母伸手要了,況且已經(jīng)有上個月的赤字需要補上,否則入不敷出生活將難以為繼。然而,眼前那只精美的收藏著光影秘密的盒子,已經(jīng)深深打動了他的心。怎么辦?林羽接連在心里問了好多遍,怎么辦?事情的結(jié)果是情感大于理智,無論怎樣節(jié)衣縮食,這部電影集一定要買到。
與店員交流了很長時間之后,價格最終敲定在了250元,而且她一再聲明,這已經(jīng)超過了店長所能給的折扣價,再便宜她就得掏自己腰包了。也許是林羽多心,且不說這個價格所具有的特殊意義,從她看自己的那種眼神,林羽就感到一種輕蔑。林羽本想躲開那種眼神,然而,林羽難以控制自己的目光運行的方向,最終接受了她的這種蔑視,并且沉默地低下了頭。林羽本可以強烈地反抗她的蔑視,然而,此刻,林羽選擇了沉默。
林羽想起了自己所居住的那座小城的一家音像店,那個老板他熟悉,想她應該可以以出廠價拿到貨。林羽走出門,在一個角落,撥通了音像店老板的電話,溝通了一下,她又與這家音像店聯(lián)系,最后發(fā)來一條信息:180元。林羽想,此刻除了興奮還能說什么呢。于是,已經(jīng)納入上月赤字范疇的300元,承擔起了一個艱巨的任務。減掉赤字的50元,剩余250元,一個花卷兩角五分錢,一天吃4個,1元錢就可以解決一天的溫飽問題了,那么這個月只花30元,買到《黑澤明作品集》之后,還能剩40元,每隔兩天吃1包榨菜,或者一塊紅燒肉,就可以畢業(yè)回家了。然而,對于年少懵懂的林羽而言,想象永遠與現(xiàn)實不斷脫節(jié),產(chǎn)生著遙遠的距離,當現(xiàn)實冰冷地進入生活與情感的時候,疼痛難以躲避地出現(xiàn)了。
他每天盡可能遲些起床,盡可能少點運動。圖書館借來的好多書還沒有看完,讓林羽感到深深的遺憾。為了彌補這種遺憾,林羽只能靜靜地躺在床上,抱著書本,慢慢地讀起來,看一頁,閉上眼睛略微休息一會??蓱z的是,讀完一頁甚至一個詞句,林羽總會難以自已地聯(lián)想起來,想到很多很多,想到很遠很遠,以至于這些錯雜凌亂的想象,成了自己身體的負擔,因為,每一次遙遠的想象,在不斷地消耗著他體內(nèi)僅存的能量,每消耗一點能量,他的胃便開始發(fā)出咕咕的聲響。
已經(jīng)1點鐘了,午餐時的兩個花卷消化之后所產(chǎn)生的能量,已經(jīng)非常微弱,林羽知道,胃在向他發(fā)出饑餓的信號,提醒他不能再繼續(xù)徒勞無用不切實際地幻想了,應該停下來休息一下,還有漫長的下午需要剩余的能量。林羽越想放棄這些想象,這些想象越是和他對抗,在他的腦海中奔騰起來,好像脫韁的野馬,響箭一般,沖上云霄。最后,林羽選擇了投降,閉上眼睛,任由想象,在廣闊的時空里,恣意穿梭流淌。
他重又想起了電影,想起了有關(guān)光影的時光。電影像一塊紅色的印記,深深地刻在他的生命里,一旦有關(guān)的信息傳播而來,那塊印記,就像一條美麗的絲帶飄動起來,在每一個生命的角落里飛翔,這種飛翔永遠充滿著令人無法割舍的魅力,猶如來自天堂的紫藤,緊緊纏繞著他,越是想掙脫開來,它越是糾纏不休,直到生命被捆束得沒有絲毫的力氣。林羽拼命地把往昔的生命時光,不斷地翻閱著,試圖尋找他與光影最為緊密相連的情景和細節(jié)。以此來證明,自己與光影原本就聯(lián)系在一起,生命定
會在日后的某一天里,開出美麗的花朵,發(fā)出明亮的光芒。
兩歲的林羽,被母親抱著,第一次走進電影院。旁邊坐著一位中年女人,扎著馬尾辮,一手托著一個紙包,另一只手伸進去,抓了一點東西,放進嘴里,響亮地嗑了一下,吐出碎片,津津有味地嚼起來。他發(fā)覺這是吃食的時候,開始不自在地在母親的懷里扭動起來,顯得躁動不安。忽然,所有的燈光熄滅,一束光投射到眼前巨大的幕布上,幕布泛著明亮的光芒,上面人影晃動,表情夸張,為了一件原本平凡的事情,一遍又一遍述說著。之后,另一個人出門而去,留在屋里的人,望了一眼緊閉的門,默然流起了眼淚。而此刻的林羽,也變得平靜了許多。
這便是林羽的第一次觀影經(jīng)歷,他從來都沒有想到,在二十年之后,他瘋狂地愛上了這種大眾娛樂方式,然而在自己生活的遙遠的西部小城,一家影院已經(jīng)消失,僅有的一家也只在特殊時候放映一兩部科教片,其余時間被一些江湖郎中式的企業(yè)租用,召開虛假廣告的宣傳會。他只能通過幻想,完成一個又一個不可能現(xiàn)實的愿望。每當經(jīng)過那家影院的時候,他的內(nèi)心總會被一種難言的疼痛纏繞,他望著那些明亮的燈光,光色鮮亮的柱子,翻新的房子,卻是寂寥地站立在小城的南方,像是葉片凋落的樹木一樣,立在秋風里瑟瑟發(fā)抖。
饑餓再次來臨。林羽有些懊惱,他翻起身,坐在床上,打量了一圈宿舍,宿舍里顯得凌亂不堪,因為除了每天去圖書館抄書,以及回來幻想之外,已經(jīng)沒有精力講究衛(wèi)生了。幾天以來,他的胃被僅有的饅頭和花卷填充,這些食物進入他的胃之后,進行了迅速消化與分解,慢慢發(fā)酵,成為大量的酸性液體,不斷刺激著他脆弱的胃壁。每一次的刺激,像是洶涌的海浪朝向濕軟的海岸沉重地拍打,無可奈何卻又必須承受,而這種狀況卻被書寫為包容的偉大,博愛的力量。
在林羽的內(nèi)心,物質(zhì)盡管重要,可它無論如何都難以和精神的追求相比,他固執(zhí)地認為,在這個世界上,如果沒有精神的富足,物質(zhì)就是再繁盛,也是空洞的,而光影無可爭議地成為了他生命中永恒的追求。此刻,在經(jīng)歷饑餓的痛楚之后,林羽所想到的便是,只要熬過這一個月,就可以畢業(yè)回家,就可以在灑滿星光的夜晚,靜靜地打開機器,掏出一顆潔凈的心,沉入感人至深的光影世界,用心傾聽,傾心交流,完成生命里的又一段美好時光。
林羽三四歲的時候,在母親的牽引下,穿過門前的馬路,來到對面的戲園。戲園的大門原先像柵欄一樣,由三十來根鋼筋做成,漆成一色的軍綠,門中央頂部一顆朱紅色的五角星格外醒目。遇到戲劇上演,人們便如同潮水,從四面八方趕來,擁擠在戲園的各個角落,為每一個精彩的細節(jié)、每一聲絕妙的念白,報以響亮的吆喝與掌聲。打開那扇大門,視野非常開闊,風一吹颯颯作響的小草,溫順地伏在腳下,十幾排矮矮的泛著青光的石臺平靜地躺在小草的身上。石臺的身后歪歪斜斜地擺放著二十來條木凳,風吹雨淋,長滿了憂愁和疑惑的皺紋。石臺面前的景致是那座空蕩蕩的戲臺。戲臺很寬闊,粉白的三面墻壁圍著中間那些鋪設整齊的地板,斑駁的朱紅色,仿佛沉淀著數(shù)十載或深重或悠揚的戲路人生。站在戲臺上,林羽如癡如醉地奔跑著,踩著“咚咚”作響的地板,總感覺眼前飄動著一種幻象,仿佛游絲一般在腦海里迷醉地飛揚。
那時,他的母親坐在臺下的石臺上,手握兩根扦子,精心織著一件毛衣,有時會抬起頭望著臺上的林羽。他挺直了身體,高揚著頭,有模有樣地開始歌唱:沒有花香沒有樹高,我是一棵無人知道的小草,從不寂寞從不煩惱,你看我的伙伴遍及天涯海角;春風啊春風你把我吹綠,陽光啊陽光你把我照耀,河流啊山川你哺育了我,大地啊母親把我緊緊擁抱。他的母親,默默地織一會兒,幸福地望他一眼,呵呵地笑了。是呀,在他年幼的心里,他想做一棵小草,一棵有著陽光、雨水滋潤的小草,這樣,他可以成為一粒種子,被風吹拂,飄飄搖搖,漂泊到天邊。落入泥土,生出根來,發(fā)出嫩芽,舒展枝葉,在湛藍的天空下,呼吸新鮮空氣,然后,感受夏天的清風與炎熱,進入秋天,被綿長的雨水洗滌,漸漸枯黃,直到整個身體被覆蓋在白雪之下,等待在又一個春天蘇醒。
后來,戲園唱戲的生意日漸蕭條,來了一個電影放映隊,放起了電影,而且收起了門票。管理人員制作了鐵皮大門,把沒錢買票的人們隔在了門外。林羽難以忘懷第一次放電影的情景。那是黃昏,放映隊一共3個人,一個人留著一頭自來卷發(fā),皮膚白皙,鼻子下面是一撮濃密的胡子,他從一只箱子里,拿出一張折疊起來的幕布,與另一個矮個子戴眼鏡的人,將幕布展開來,白色的幕布,在黃昏的光線里,泛出迷人的光澤,溫柔動人,像一個沉睡的夢。然后,兩人走上舞臺,費了好大力氣,用了兩根很長的繩子,把幕布固定在戲臺兩邊的懸梯上。臺下那個臉膛發(fā)黑、一臉傲慢的人,從一只銀白色的鐵箱里,取出放映機,目測了一下距離,支在一個架子上,在調(diào)試好之后,天色漸漸暗了下來,一束光,從那臺機器里,放射了出來,投在幕布上,空中漂浮的塵埃,在光線的映照下,形成了一道光柱,像一群精靈,歡快地飛舞。還是個孩童的林羽,看到這,驚人的一幕,興奮地跳躍起來。
電影開始,所有喧鬧的聲音停止了。人們的目光,在黑暗中,與那道光影,一同聚焦在銀幕上,眼前的現(xiàn)實,與遙遠的想象,交談起來,歡笑與感傷、興奮與淚水,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種情境。一個人的出走,讓屋里那個神色憔悴的女人,悲傷不已。她側(cè)坐在一把椅子上,一只手支著額頭,另一只手拿起手帕,輕拭淚水,難以止住的哽咽,讓人沉入悲傷。不多時,她站起身來,在地板上倉皇地走來走去,奔流的情緒之水,導致她不能平靜,她沖出門去,踉踉蹌蹌地走在無人的大街上,夜色朦朧而凄清。
當時,一張電影票需要5角錢,這個數(shù)目若是隔個半年幾個月看一場,算不上貴,可要是天天看,就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對林羽而言,它等于5本生字本,3只冰棍等等。為了盡可能多看一場電影,林羽發(fā)動了超越自身年齡的想象力。他先是和幾個小伙伴一起,在放映之前,來到戲園后院,走到最后那排房屋的盡頭,順著左手拐進一條狹長的小道,藏身其間,等到電影開演,他們又翻出來。在看了一周的免費電影之后,他們的行蹤終于被放映隊發(fā)現(xiàn)了。放映隊里那個黑臉膛一臉傲慢的人,像是攆著一隊俘虜一樣,在一個多云的黃昏,將幾個孩子,從戲園里驅(qū)趕了出來,重重地關(guān)上了那扇鐵門,重重地,像一記響亮的耳光:窮鬼,看不起電影,就別看。孩子畢竟是孩子,恥辱心和自尊心,還沒有成長起來,重要的只是看一場電影。
林羽和伙伴們改變了策略,在每天放映之前,來到戲園門口,看門右側(cè)售票處告示板上的海報。海報是一張八開大的白紙,紙上用紅色的排筆,書寫著電影的名字,赫然醒目。名字的上方寫著影片的類型,如故事片、槍戰(zhàn)片等等。下方寫著票價與放映的時間。要是遇到有意思的影片,他們會想盡辦法,拿到錢,買張票,去觀看。當他們實在沒辦法的時候,就在各自家里搜尋出一些廢銅爛鐵之類的東
西,拿到戲園對面的廢品收購站去賣。換來的錢湊在一起,兩個人合買一張票,給收票員央求一番,痛痛快快地看上一場。后來,過了一段時間,人們對電影那種新鮮感已經(jīng)淡化了,看的人越來越少,連城南最有錢最愛講排場的大頭都不愿再看了,整個放映隊像是泄了氣的皮球,蔫了下來。往日的威風與傲慢,從此消失了,他們原先是懶洋洋地躺在一張彈簧床上等待著錢幣涌入口袋,而此時,他們整天尋思著如何拉攏人們進入戲園,可越是如此,人越少。在一個多云的黃昏,放映隊撤出了戲園。據(jù)說,他們?nèi)硕嫉椭^,神情落寞,消失在了逐漸暗下來的天色中。
在放映隊走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林羽都難以控制自己的步履,總是在黃昏那個放映的時間,走出家門,徑直來到戲園,望一望空蕩蕩的園子,石臺、條凳、稀疏的草,在風中顯出了強大的空洞。門口的告示板上貼了許多層的海報,被撕扯得不成樣子,殘存的碎片在風中孤獨地飄動著。此時的戲園如同一個日漸衰微的老人,默默地駐守著自己的暮年時光。而在每一個起霧的清晨,在藏藍色的晨靄里,林羽總會在做了一個悠遠的夢之后,驀然驚醒,會有一種渺遠的聲音,像是一首電影的插曲,慢慢地從院外傳來,飄進他的耳朵;或者來自電影《神鞭》的片段,浮現(xiàn)在腦海里:英武仗義的俠士,甩動著一條粗黑油亮的辮子,懲治潑皮惡霸神勇無比。
時間已近中午,窗外的人影漸漸多了起來,來來往往的。高大的槐樹,枝干纖長,葉片碧綠,白色的花綻放開來,開敗的花朵,開始凋零,一片片花瓣,隨風飄動,晃晃悠悠,落在草坪上。外語系、中文系的女生們,拎著水壺,端著飯盆,從南面走來,穿過槐樹下的小路,時有花瓣落在她們身上。他望著眼前的一切時,一種久遠的溫馨感升騰了起來,林羽想,生命多么美好啊,生命的青春,就像那一棵棵樹。一片片花瓣,隨著徐來的風,寂靜地飄落,好像一段與光影無限接近的時光,在生命的記憶里,永永遠遠地飄著。
一個與光影有關(guān)的冬天。
林羽和莫非,沿著這座城市的邊緣,在漫長的行走之后,在城南停留,對一座古老的建筑發(fā)生了濃厚的興趣,于是支起一臺攝影機,然后,林羽給莫非不斷講解著所要拍攝的內(nèi)容,直到莫非明白之后,林羽讓莫非走向門洞的另一端,然后,他將眼睛靠近攝影機的取景器,調(diào)整好光圈與焦距,示意遠處站立的莫非,朝攝影機的方向走來,在此過程中,他抬起兩只手,作出一個攝影鏡頭的樣式,專注地望著莫非,口中不停地說著,說著,說著一些可以調(diào)動起那莫非情緒或者情感的話語,盡可能讓他興奮起來,讓他在那個早晨的走動朝向金色的陽光,好像蓬勃而富有朝氣的生命一般,走向未來。這時,周圍來往的人們,有的停下了腳步,駐足看了起來。眼里泛出好奇的光亮,說道,好像是在拍電視劇,電視劇就是這樣拍的。等到莫非劃過鏡頭之后,兩人又進行了一次更為深入的交流,涉及精神、細節(jié)等等。
然后,他們又重新來過,這一次,莫非走得比上次要好一些,眼神堅毅,步履穩(wěn)健,感覺非常好,相當切合這個上午的場景與陽光,等到他表演結(jié)束后,林羽又重新看了一遍回放,贊嘆了一番,繼續(xù)下一情節(jié)的講述。下一場景位于城南的一片樹林。兩人又驅(qū)車來到那片久違的林子。
林羽選好了機位,支好攝影機,對莫非說,你很快樂,為什么呢,因為陽光這樣明亮,天藍得動人,白雪覆蓋著大地,空氣清新,城市的喧囂不在,往日的憂傷與煩惱不在,寧靜地走在林間,腳下的雪發(fā)出柔軟的聲音,生命仿佛被清澈的水洗過一樣,舒暢,干凈,幸福。好像在一個落雨的黃昏,光線穿過閣樓的窗戶,照在了一臺唱機上,黑色的唱片,飛快地轉(zhuǎn)動著,一串柔和的聲音飄蕩出來,巴赫牽著年幼的兒子,走在一段山間的小路上,然后進入高大的樹林,等到達山顛的時候,放眼望去,山下是一片寂靜清明的湖水,潔白的羊群,沿著湖畔走動,低頭吃草,或者飲水。當這些心靈的音符,飄然而至的時候,初春的氣息到來,像是一個屬于自己的秘密,有了一段戀情,窗外的雨,打濕了年輕的心。莫非像是明白了其中的意思,按下了錄音機的按鍵,播放起了一段音樂,準備好情緒,走向那排楊樹的末尾,停了下來,等待著表演的信號。開始!莫非情緒飽滿地朝攝影機的位置走來。停!緊接著,他們轉(zhuǎn)入下一個鏡頭的討論,如何造型,怎樣走位,林羽不斷用手比劃,來回走動,試圖做到最好。
突然,一群黑色的鳥,從金黃的麥地里,轟然飛起,越來越多地聚集在一起,遮蔽了遠處的一線天空,朝向林羽的眼前飛來,林羽感到一種強烈的恐懼,滿額汗水地從夢中驚醒。眼前是油漆掉落的窗戶,窗外是一片塵土飛揚的廢墟,一臺挖掘機正舉著臂膀,狠狠敲打著倒下的樓板,一塊樓板不堪擊打,轟的一聲,垮塌下來,一團塵霧飛升而起,逼近了那塊狹小的天空。這個瞬間,林羽的心,忽然沉了一下,好像一塊冰冷而沉重的石頭,落在心底,涼的同時,疼了一下,他想,也許這只是一場夢而已。
(責任編輯李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