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不語（小說）

江　暖

從來不需要想起，永遠也不會忘記。

——題記

兒時的女友文麗去世時是40歲剛出頭。每當(dāng)想起她，心就不由顫抖，每每提筆想寫寫她，筆那么沉重，沉重得拿不起來。

進入不惑之年，心底有了些沉淀，舊日的痛傷，漸漸成了對人生的感悟。下決心寫她是在去年的一場手術(shù)之后，也許是對人生的無常又多了一層感慨。敘說文麗的故事，除了對她懷念，還緣于她曾經(jīng)也在這個世界生存過，也曾經(jīng)美麗過。

文麗家搬到我們胡同時，我已經(jīng)14歲了，她長我兩歲。說來也巧，文麗的母親郝老師，不光是我們中學(xué)的教語老師，且正經(jīng)教了我兩年，她還是我母親的中學(xué)同學(xué)。母親是沒什么大志向的，性情又平和，高中畢業(yè)就做了小學(xué)教師。這工作倒也適合她，一做便是一輩子。也再沒離開我家附近的那所小學(xué)，母親説是喜歡離家近，其實是在我們那個小地盤，每家都有她教過的學(xué)生，甚至一家三四個孩子上一二年級都是她教的，自然母親就成了家喻戶曉的人物。那些孩子即便上了大學(xué)，年節(jié)的也是要來看看這位教自己認了字的啟蒙老師。母親嘴上不説，心里是很舒坦的。

而母親的中學(xué)同學(xué)郝老師則考上了師范大學(xué)。

文麗成為我的好友，完全是我主動爭取的。她性格內(nèi)向，我若不主動與她接觸，也就失之交臂了。她秀麗，文靜，喜歡讀書，各科成績幾乎都接近滿分。在我們胡同里她是學(xué)習(xí)最好的學(xué)生。

我追崇她，不僅是因為她優(yōu)異的學(xué)習(xí)成績，她那安靜得似一片密林的神態(tài)，朦朦朧朧地似是等待著風(fēng)雨來臨，就越發(fā)的安靜，安靜得令我感覺神秘。這神秘更加吸引我。

學(xué)生哪有文科理科一樣出色的人？我的文科好，理化就頭疼，頭疼得我考試成績常常一塌糊涂。因此早就認定了自己是個最普通的人。而文麗是不尋常的。除了她給我的神秘感，我也真心地崇拜她，因此我的眼睛總是追隨著她。

看文麗必須仔細看才能看出她的美。皮膚白皙，眉眼烏黑，尤其是棱角分明的厚唇紅得鮮潤。

但，這一切在郝老師精心的遮掩下便沒了風(fēng)采，絕不會引起人的注意。文麗一年四季穿著她母親的舊藍布衫改成的衣服，且縫制得相當(dāng)馬虎。頭發(fā)被郝老師剪得像蘑菇一樣亂糟糟地蓋了半張臉。這樣，整個人也就粗糙了。把文麗打扮成這樣，仿佛郝老師是有意而為。我母親有時在街上碰上了文麗，總是拉著她的手輕輕地揉來揉去，又撥開她的齊耳短發(fā)把整張臉顯露出來，端詳著，嘴里叨念著“真是好孩子，真是......嘖嘖嘖?！?/p>

母親怎么想我不得而知，我卻常閉上眼睛，腦子里映現(xiàn)出梳著兩條大辮子，穿著紅花對襟襖的文麗，儼如一朵欲開的芍藥。也許文麗的踏實，文麗的心無繁念，皆來源于她在人的眼睛里不是一朵芍藥，而是個毫不吸引人的灰白色的小貓。

郝老師是過來人，她也曾有過青春期，再明白不過“那個女孩兒不愛美？那個少女不懷春”這句話了。沒有異性追逐的目光，心就掀不起波瀾，人自然是平靜的。郝老師是當(dāng)老師的，見得多了；女孩子到了十六七歲，愛美，心浮，交男朋友，心就像長了草一樣，一旦全身心陷進去了，成績便一落千丈。此生，與接受大學(xué)教育就無關(guān)了。郝老師深諳此理。

郝老師的丈夫，文麗的父親是轉(zhuǎn)業(yè)軍人，不知為什么沒轉(zhuǎn)業(yè)在北京，卻定在了山西。據(jù)說是他自己在志愿表上填了外地，據(jù)說每年的探親假有時也放棄，情愿休息。因此文麗就像沒有父親，難得見面。郝老師就像沒有丈夫，比一年定要在銀河相會的牛郎織女還要差些。這樣的日子也沒有幾年，在文麗五六歲時，她父親被打成了右派，郝老師斷然與之離了婚。

郝老師不能原諒文麗父親所犯的政治錯誤，就不允許他們父女再見面了。這樣文麗當(dāng)真沒有了父親。這可能是文麗的又一大遺憾。哪個女孩子不是自幾歲起就知道要撒嬌得找爸爸，再長稍大些，心里話愿意和爸爸説。在我初二時因為要買一條花裙子，母親也是百般阻撓，就在商店只剩下一條時，我急得團團轉(zhuǎn)，那天我守在胡同口等父親，天大黑了才見父親騎著自行車慢悠悠地過來。我一下子靠在父親身上，眼淚嘩嘩地流著，語無倫次地説了起來；“爸，那裙子，就剩一條了......我媽就是......爸......”父親笑著下了車，寬大的雙臂一手推車一手攬住我的肩，連聲說：“買，買......”

回來后父親和母親怎么說的我不知道，但我第二天就穿上了那條美麗的誰都得多看兩眼的裙子。后來不知從什么時候起，父親就常常在學(xué)校門口接我，説是路過。有時他站在雨里，有時站在大風(fēng)中，一直持續(xù)到我高三畢業(yè)高考以后。

當(dāng)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又在事業(yè)上節(jié)節(jié)上升時，每想起這事，想起父親，心很酸。而文麗沒有這心酸的幸福。她只有母親郝老師，生活只有一個顏色。

無論是當(dāng)老師，還是當(dāng)母親，郝老師都得說是很嚴厲的人，嚴厲得在我這個小孩子眼睛里有些可怕。郝老師似乎沒有高興的時候。這份不高興不僅僅是在課堂上，無論是在路上相遇還是旁觀，郝老師沒有笑容，這樣一來只要有她在，她顯示的嚴厲，不愉快，這令周圍的人很難愉快起來。在一個小孩子眼里她十足是個可怕的人。

文麗在高考那天，發(fā)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卷子發(fā)下有半個小時了，文麗兩只眼睛愣愣地盯著看，竟然一個字都不認識?？磮龅睦蠋熢诳荚嚨搅税胄r時，發(fā)現(xiàn)文麗呆呆地看著卷子，而卷子上一個字也沒寫。

那位老師極有經(jīng)驗，沒有説什么，低下頭去看文麗的臉，只見一雙散了眼神的眼睛，抬起頭直愣愣地看著老師，然后憨憨地笑了起來。

老師未動聲色，與另一位監(jiān)考老師低語幾句，便出去喚來又一位老師。然后輕聲説道，她有些頭暈，先去休息一下。全班考生聽了并無詫異，只管還忙自己的考卷。于是，兩位老師緩緩地把文麗架出了教室。

文麗這一生便離開了教室。

從此，文麗不能上課，不能學(xué)習(xí)，連書都不能看了。醫(yī)生診斷她為精神分裂癥。郝老師無限悲傷，哭暈過去多少次。這是她唯一的親生女兒，如今只盼望文麗身體健康就好，再沒其他奢望了。但，文麗的病不是一天兩天就可以好的，焦急，悲傷，郝老師也住了醫(yī)院。無論郝老師如何，對于文麗都無濟于事了。

文麗瘋了。她不鬧不顛，只是發(fā)呆，傻笑。這就越發(fā)讓人心痛。瘋著，仍不失她文靜的本性。

她的瘋時好時壞，一直到她人生的盡頭。

文麗命運變化之大，不得不令我常?；貞浰耐?。我不知道她的童年是怎樣度過的，因為我們相識時，她已經(jīng)讀初中了。

記得她上高二那年，一次在胡同口我們相遇，她一反常態(tài)，主動招呼叫我，我好生奇怪，連忙湊了過去。

她笑著問：“《簡愛》這本書你看過嗎？”

“在初二時看過了。”

“是很好吧？”她激動不已。

“當(dāng)然?！蔽液敛华q豫地回答。

我知道郝老師是絕不許文麗看閑書，如果看了，又被發(fā)現(xiàn)了，懲罰是相當(dāng)嚴重的?？釤峄驀蓝家谕饷嬲玖?0分鐘，在屋子里跪洗衣板20分鐘。

那時節(jié)的我們雖然在書本上沒學(xué)“弟子規(guī)”，可是，“父母喚，應(yīng)勿緩。父母命，行勿懶。父母教，須靜聽。父母責(zé)，須順承......”這樣做人的精神一代一代口傳心授與潛移默化，都可融化在行為里。犯了錯誤被家長罰是很正常的，心懷敬畏地受罰。我犯錯誤也是常常被罰，就因為家里常有笑聲，比文麗是輕而又輕的懲罰了。用我母親的話説，郝老師這也是為了文麗好。

郝老師青年時很要求進步，高中時就入了黨，在大學(xué)里工作是她的理想。畢業(yè)分配沒能留校，郝老師十分失望。后來分配在一所不太有名兒的中學(xué)教書，如今看改變命運是天方夜譚的事了。因此，郝老師美好的理想要由女兒完成。有些女人較起勁那是很有力量的。

郝老師監(jiān)視文麗，就像貓在洞口等老鼠—樣不錯眼珠。我實在不明白這本小說文麗是怎么看的？萬分疑惑著看定她。

“你也這樣想啊。”她激動，微微地喘著氣說。

我望去，見她臉色微紅，含著羞色的微笑，長長的眼睛彎彎地垂著，睫毛像小扇子般微微顫抖。寬大的舊藍布上衣，也沒遮掩了這朵十足的嬌美的月季。此時真應(yīng)了那句“破衣爛衫不掩國色”的話。原本的文麗竟是這樣美麗，我傻傻的呆了。我緩緩神兒，回到正題，問：“你怎么看到這本書的？”

“在，在圖書館……”她羞色地低下頭。

在圖書館還用和我這么吞吞吐吐的？她的喜悅是從心底升起的喜悅，克制不住，也是我不曾見的。因為生活中的郝老師總是不高興狀態(tài)，我也就沒見文麗喜悅過。如今見了，不由得跟著她喜悅。

文麗家我是去過的，僅一次。那還是在我剛認識文麗沒有兩天時，就領(lǐng)教了。一天我不知深淺地跑了去。文麗見了我，驚慌失措地連連説：“??？啊，你來了?！?/p>

“你害怕？我是老虎？”我和她開著玩笑。

我的話音還未落，身后傳來了郝老師的聲音。“你的書都讀好了？”

回頭，我看見了郝老師緊繃的臉。

“你語文小考這次才得了70分，怎么解釋？”她厲聲問道。我茫然地看她，突然我發(fā)現(xiàn)郝老師的眼睛很特別，她的眼睛竟沒有顏色！真的沒有。

“是，是我這次有點粗心……”我有點害怕了。

“那還不快回家復(fù)習(xí)去，不要再來打擾文麗。”

郝老師是不含蓄的。我連忙點頭，匆匆逃離。從此每每想到郝老師的眼睛，心就一陣哆嗦，再也不敢去找文麗了。

“以后不要再來了......”郝老師越發(fā)地不含蓄。她的聲音在我身后回蕩著。雖然是孩子，我也明白她的弦外之音，“不要來引誘文麗學(xué)壞?！?/p>

那天回到家，我發(fā)現(xiàn)汗?jié)裢噶藘?nèi)衣。原來冤枉人是這么容易，連老師也不例外。

從此我知道文麗的生活中，除了翻書的聲音就再沒有別的聲音了。

自那天起我沒有再與郝老師說過話，每次看到她心就不由往下沉。不知為什么在她的目光下，總覺得自己像個賊。幸好初二以后她不再教我了。

文麗絕沒有膽量來我家找我，提起她母親她的臉就白了。于是，我們只能在街上或是學(xué)校抽時間聊一會，既便這樣，我們的友誼并沒有中斷。

這次她偷食禁果，看了《簡愛》。她的喜悅，她的動情，她那原本窒息的生活里，吹進了一絲新鮮空氣。

想那時我比文麗小兩歲，還不懂得文麗的心思。

兩個月后，一個凄凄小雨的晚上，文麗行色慌張地來到我家。她的到來令我驚訝萬分，一把將她拉進我的小屋。坐下后我才發(fā)現(xiàn)，她滿面淚痕，渾身微微顫抖著。

“能幫幫我嗎？”她顫顫的聲音。

“能?！蔽覜]有問什么事情就一口答應(yīng)了。

“我有一封信……我媽如果問那封信是哪兒來的，就說是你帶給我的?！?/p>

“你的意思是？......說有人讓我?guī)Ыo你的？”

“我必須說我不知道寫信人是誰?！?/p>

“好，就是我?guī)Ыo你的?！?/p>

“當(dāng)然你也得說不認識他?！彼泵ρa充道。

霎時，我明白了文麗臉上的光輝從何而來，現(xiàn)在雖然東窗事發(fā)，也依然的美麗，她被愛感動著，心里依然是激動。

想人的一生，這般情景能有幾許？就文麗的一生説，也許更為珍貴。

“你放心，沒問題?！蔽覝蕚渚土x一樣説。

第二天，郝老師在學(xué)校門口堵住了我。

“文麗書包里面的那封信，是你帶給她的？”

“是。”我直直看著她的眼睛。既有上刑場的決心，還怕什么？

“那人是誰？”郝老師如雷貫耳的聲音。

“我不認識?！蔽乙惨桓币曀廊鐨w的神態(tài)。

"如果是壞人找她，你也帶？”她吼起來。

“不就是一封信嗎？”也不知我哪來的這般勇氣。

“好，我找你媽去說。”她死死地盯著我說。我又一次看到了她那沒有顏色的眼睛，心里再次顫抖了一下。

當(dāng)天晚上我被母親罰站一個小時。三天后，文麗在學(xué)校塞給我一張紙條，立刻像不認識一樣轉(zhuǎn)身走了。我打開紙條，上面寫著：我媽已經(jīng)同意，只要我考上清華或北大，就可以和他來往。我真高興 ，所以從現(xiàn)在開始我要全力用功。

哦，是交易。

此后，我再沒有看到文麗有一點閑時。她有了愛和被愛的感覺，她太想得到。所以她必須暫時把什么都擱下，拼命地努力學(xué)習(xí)?？忌锨迦A，北大，她才能得到那個愛情。

文麗開始了沒日沒夜的學(xué)習(xí)。她的努力是瘋狂的，因為她與母親互有承諾。

就這樣直到在考試現(xiàn)場出事。

文麗的病情時好時壞，好的時候又回到從前的文靜與好學(xué)，壞時便不認人。再后來，文麗嫁人我知道，因為郝老師的身體一直病著，繼續(xù)照料文麗很吃力了。那是一位被劃為右派的老師，30多歲始終沒有結(jié)婚，平反后回到北京。只見了一次面便同意了與文麗的婚事。

由于此君仁義厚道，文麗有了近十年的幸福生活，因此她的病也很有好轉(zhuǎn)。那個期間她寫的小楷，我至今還珍藏著?？蓢@的是這位好人心臟病突發(fā)，在文麗36歲時去世。

那時文麗已然沒有什么近親，她丈夫家人就將她嫁給了遠郊山里一個50多歲的鰥夫。

一晃七八年過去了。人總得自己忙一陣子，等都忙過去了，我才得閑想起老朋友。那時我已步入中年。一個雨天，我去了文麗家。

我眼前的文麗，已經(jīng)被歲月雨抽打得血跡斑斑。她完全不認識我了，我們根本無法交談。我只得離開那臟亂不堪的房子。

在我要出村子時，身后趕上來一個人，細看，是一位眉目慈善的老者。

“你是瘋子的親人？”

“我不是，是小時的朋友?！?/p>

“哦?！彼麧M面失望。

思忖半晌，又說：“如果能轉(zhuǎn)告她的家人，還是把她接回去吧?！?/p>

“難道她真......她身上有傷痕，她丈夫？”我語無倫次。

老人看了看左右，小聲說，“唉，常能聽到她的哀嚎?！?/p>

在人一生塵封的心底，埋藏著很多事情，有令人欣悅的，也有令人痛苦的。欣悅的自然可以隨時拿出來品味，痛苦的則寧愿永遠不去觸摸，文麗永遠沉睡在我心底。

老者的話，像一把刀在劃割著我的心，疼痛難忍。人，口出豪言壯語時可以驚天動地，到了需要去承擔(dān)一個責(zé)任的時候，卻是那樣軟弱，那樣無能，那樣無力。這痛苦，也許會伴隨我到死。

幾個月后，文麗去了。聽說她喝了很多農(nóng)藥。也許，就是那個時候她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