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不敗的碎花衣

武才人

春暖。蜂蝶繁忙，因?yàn)楦鞣N花兒在春風(fēng)里競相開放。這是個允許恣意妄為的季節(jié)。純色毫無新意，黑白老調(diào)重提，要想和這個季節(jié)言行一致，就得允許身體上有顏色的對撞與堆砌。比如說，原來姹紫嫣紅開遍的碎花衣。

記得安妮在她的《清醒紀(jì)》里說，她一直對碎花著迷。喜歡一切有花朵圖案的物品。不管是有花朵的杯子、沙發(fā)枕、壁紙，還是衣服。她對此完全沒有抵抗力。她說的那些黑底之上有蟹爪菊、芍藥與牡丹圖案的雪紡衣裙，我雖沒有看過照片，依舊能夠想象它們會以怎樣頹靡的姿勢在她清瘦的身體上開放，像是春風(fēng)沉醉的夜晚。那是一種和她個性截然相反的，無盡的熱鬧和華麗。

我也有一件最美的碎花衣，棉質(zhì)，柔和的白色底上，灑滿粉紅和淺綠的花兒。這般紅紅綠綠不由分說的顏色，望之即有春天的鄉(xiāng)間氣息裹挾而來，讓人想起陽光下野花繽紛的山坡。初相見，是黃昏時(shí)的一個櫥窗。它被匆匆趕路的我驚鴻過影地瞥見，頓時(shí)心底愛念叢生，什么都顧不得地直沖進(jìn)去買下。也不管原本就村姑氣質(zhì)的我穿上它會更像村姑。

事實(shí)上，我只穿過它一次。去年春天去老家挖筍時(shí)，將它許配給軍綠色休閑褲子，大頭皮鞋。明顯有點(diǎn)明珠暗投的意思，但這些中性的元素中和了它的艷光，看上去才和我有些和諧。而它畢竟是太出挑了，亮烈如一樹一樹的花開。所以，以后的大多數(shù)時(shí)候，它都寂寞地躺在我的衣柜里。女人對物品，多的是占有心而非實(shí)用，所以我并不懊悔。而每次打開柜門看見那一側(cè)的繁花似錦，撫摩一番，心里都充滿欣喜。

還有一件碎花衣，出鏡率極高。這件是淡灰色的棉麻上，用棉線秀出大朵白色的花。蒼白的，低調(diào)的花兒。讓人想起張愛玲那句——但心底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我深愛它，是因?yàn)樗膶挻蠛蛢?nèi)斂，不僅穿上它的時(shí)候身體得以自由舒展，精神上亦毫無局促。

年幼時(shí)，恨不能時(shí)刻處在聚光燈下，讓普天下的目光都投向我。而年歲漸長，便越來越不適應(yīng)旁人有意或無意的注視。這塵埃里開出的孤清花朵，它能讓我穿行于人海時(shí)，不被注目，亦不被淹沒。

王安憶的《長恨歌》里，蔣麗莉去探望做了高官情人的王琦瑤那一節(jié)令我印象深刻。只見王琦瑤的晨衣是粉紅的，底邊繡了大朵的花，沙發(fā)布和燈罩也是大花的。蔣麗莉眼前出現(xiàn)王琦瑤昔日旗袍上的小碎花，想那花也隨了主人堂皇起來的。

穿小碎花旗袍的王琦瑤，是上海弄堂里低眉斂目的小家碧玉；穿大花晨衣的王琦瑤，是黃金籠里的金絲雀。心情雖有圓缺，而靜靜開放的碎花都讓這又寂寞又美好的年輕女子?jì)趁男沐?，如花開一隅。

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如花美眷，怎奈何似水流年。紛繁的花朵與憔悴的容顏是不共戴天的死敵。所以，在尚能穿碎花衣的年紀(jì)，和最適合穿碎花衣的天氣，向那些冬日里厚重乏味的棕黑藍(lán)綠道別吧。著一襲常開不敗的碎花衣，對易逝的春天獻(xiàn)上最衷心的贊禮。

編輯 王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