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開花
一
去年烈夏,我如一只離群的飛雁墜落在這個南國都市的郊外。對于個七月平均氣溫能高達32℃的城市來說,空調(diào)該是最基本的家庭設(shè)施,不過十分遺憾,我連一臺像樣的電風扇都不曾有過。
與很多初到此地之人一樣,住破敗昏暗的樓房,吃個位數(shù)一份的自助餐,用嗡嗡脆響且只有檔的風扇。盡管如此,每日清晨還是得光鮮亮麗地同一群白領(lǐng)擠公車,手捏厚厚的文件包,戴黑框眼睛,從醒來的一刻便保持微笑。即使你面部抽筋,也照樣電話不斷。
傍晚,我習慣穿過厚重的人群,在一家麥當勞門前停留片刻,然后搭乘最后一班返程公車。偶然,在洶涌的門前遇到同事,會詫異地問:“嘿,等人啊?”我點點頭。然后,她們嬉笑著走開了。
熟識的同事說,我的男友真浪漫,每次都約在麥當勞門前見面,無視周旁摩肩接踵的凡夫俗子。大有炒作“天下誰人不識君”的意圖。每每碰上這話,我總是笑笑。孤身前往這座南城的我,倘若真有此情緣的話,何不雙宿雙飛?
之所以站在那兒,無非是為了公車空調(diào)兩全齊美罷了。身無著落的我,哪如他們想象的那般浪漫?
暗自計算,進這家公司已足六日,明天即是全體職員的商議例會,也是我展示才華的大好時機,該穿點什么呢?
頂著垂垂落幕的紅日,站在涼風徐徐的麥當勞門口,心亂如麻。身后,有人嘣嘣拍打著玻璃,我順聲望去,一個白衫黑領(lǐng)的男子坐在高高的櫥窗內(nèi),一面如孩子般對著冰涼的窗戶呵氣,一面用手指在霧氣彌散的窄地里書寫自己的名字。
“何卿俊,到此一游?!蔽姨ь^傻傻看著,莫名地揚起唇角。尋思:如此拗口難念的名字,虧他好意思寫出來。
司機在街頭嘟嘟地摁著喇叭,我回神飛越上車,廂內(nèi)已空無一座,歪歪斜斜地站了一車人。我在搖擺的車廂里暗罵:“何卿俊,你不但幼稚,還是個倒霉蛋,只看你一眼,我便落得如此下場?!?/p>
二
次日,在潔凈明亮的辦公室里,我自告奮勇向領(lǐng)導提出革新的幾點要求,話畢,眾人撫掌。
接著,對面一個白衫黑領(lǐng)的男人站了起來,慢條斯理地將我的幾點要求一一聯(lián)系事實駁回,惹得領(lǐng)導大嘉贊賞。
苦備幾日的方案,因他的幾句廢言,宣告失敗。會后,我邁步上前,擋在那男人前面,半哭半笑地道:“能否與你談?wù)?”
接下來的半個時辰,我像極了一只發(fā)狂的小獸,大肆數(shù)落他的種種不是,從我是個新人的立場說到他是個開國功勛,再由此說到我的處境。要知道,我雖說是一個部門經(jīng)理,可仍在試用期之內(nèi)。倘若沒有好的計劃或者方案,給公司帶來贏利,那么很可能下一秒就會露宿街頭。
最后,我反問一句:“何卿俊,你到底明不明白?”
他瞬時一臉茫然地看著我,驚恐地道:“你怎么會知道我的名字?”
“嘿,你以為你是什么潘安宋玉,還敢在麥當勞櫥窗上寫字,地球人都知道啦!”我訕訕地輕笑。
當晚,為了向我賠禮道歉,他主動請吃飯。我左思又想,最后把地點訂在了麥當勞。
櫥窗的位置有人就坐,我令他原地等候。他委屈地哭喪著臉,說堂堂一個公司元勛竟然給你當仆人?我說:“這有何不可?大丈夫能屈能伸,你若不是丈夫的話,現(xiàn)在即可走人。”
當我拿著他的錢包端回大盤東西的時候,他怔怔地坐在櫥窗旁呵氣。我把錢包丟還給他,頭也不抬地問:“何大元勛,怎么還不走人呢?奇怪了?!?/p>
他朝著我嘿嘿地笑:“這不你說的嗎?是丈夫就好好呆在這兒,我既然遵從你的吩咐規(guī)矩地呆在這兒了,是不是就算你丈夫了呢?”
我險些把剛?cè)肟诘呐D虈姷盟荒樈允恰H套∫騿芏鴬Z眶的淚水,我咬牙瞪著他:“如果你想死的話,大可繼續(xù)。”
何卿俊默然地看著我大嚼雞柳,皺眉弄眼地道:“見過不斯文的,可沒見過你這樣戴著黑邊眼鏡要粗俗的?!?/p>
我一面繼續(xù)大快朵頤,一面嘟囔著油嘴回他:“公司領(lǐng)導都以穩(wěn)重冷靜為標準,我實在想不通,你憑什么當?shù)墓究偙O(jiān)?”
他以手探頭,一副沉思者的姿態(tài),裝模作樣地笑:“看,帥吧?這就是我坐上這個位置的真正原因?!?/p>
我嗯嗯地附和著他,祈禱時間過得再快點,這樣,就可以順勢出門,踏上最后一班公車逃之夭夭了。
何卿俊——何輕薄,這是我對他的唯一印象。
三
我依舊重復(fù)著每天上班下班擠公車的生活。何卿俊這個名字如若不是周旁同事提及,我怕是都忘了生活中曾出現(xiàn)過那么一個輕佻之人。
又一周的例會,何卿俊染了頭發(fā),赭栗,蓬松地懸浮地刀削的臉面上,十足個游手好閑的古惑仔。
圓形辦公桌那頭,他朝著我笑笑,我以一臉拒人千里之外的薄涼回絕了。世間女子,真喜輕浮之人,恐怕為數(shù)不多吧?
我將新設(shè)的方案在眾人面前詳盡地解說了一遍,還未坐下,何卿俊便開口了:“請問,你知道此類產(chǎn)品近五年的供需增長率嗎?再者,你事先有沒有對此項計劃做過一個確實可行的資金預(yù)算呢?最后,它對公司的回報,或者是給公司帶來的利潤是多大?”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被旁人問到瞠目結(jié)舌。事后想起來仍覺得后怕,一個平日嘻哈沒個正經(jīng)之人,竟會在那樣的場合與你無端嚴肅起來,你作何感想?
再過一周,我的試用期便已到頭,照此看來,對市場竅不通的我,注定是要被掃地出門。我提前做好了一切打算,甚至,悄悄預(yù)留了其他幾個公司的人事主管電話。
傍晚,站在熟悉的櫥窗下面,忽然對這個城市陌生起來。身后,有人嘣嘣地拍打玻璃,半晌我才回頭遙望。何卿俊雙手作揖,示意我進門一談。
我正愁找不到出氣桶,他倒識趣,主動撞了上來。正欲劈頭蓋臉罵他個狗血噴頭,一疊醒目的方案策劃表遞到了我的面前。接過看,頓時氣解了大半。
那是我的策劃表,只是,在文字周圍堆滿了密密麻麻的數(shù)據(jù)和函數(shù)國。我知道,這是他幫我做的各項預(yù)算。
“你的策劃很好,富有新意,如果得以實施,又不出意外的話,我想定會綸公司帶來巨大的利潤。當然,你不必對我感激,我只是按自己的經(jīng)驗幫你加了點兒東西。一來,算賠禮道歉,二來,為公司保住了人才?!?/p>
何卿俊舉著大杯可樂向我道賀,我差點掉出眼淚來。在這個無趣輕薄的男人背后,原來還深藏著無限的才華與善良。
四
無可厚非,方案全票通過,并于當日投入資金實施。何唧俊邀滿四方高朋,祝賀我新官上任。
在他的帶領(lǐng)下,我對業(yè)務(wù)逐漸熟絡(luò)起來,并且擁有了批固定的客戶群。要好的幾位同事說:“何卿俊可是一個鉆石王老五,多少人想夢都夢不來呢,你可得把握機會?!?/p>
其實,我也知道,和他在一起將會無比幸福。他與其他事業(yè)有成的男人的最大區(qū)別在于能把公私時間分得異常清晰。并且,他至少能讓我少走十年的彎路,為我理好一切人脈,以備不時之需。
掙扎了些許日子,還未曾想得透徹,何卿俊就當眾向我表目了。在四周一片驚羨與歡呼中,我收攏微笑,本正經(jīng)地說“我想,我得細細考慮考慮?!?/p>
之后,幾乎每天都有幾批人前來詢問,我與他的關(guān)系進展如何。甚至,我隨便在部門提個方案,員工們就會欣喜若狂地說:“有何卿俊在,一定能過!”
我愛他,毫無疑問。很多個風扇墜地將我驚醒的夏夜,第反應(yīng)就是想起了他。時常想象,倘若我于噩夢中驚醒,枕士身旁的他會以怎樣滑稽的言語輕哄我瞬時安心,再沉沉睡去?
或許,我的假設(shè)太多,易錯過真愛??珊芏鄷r候,愛情是得全權(quán)衡量的,尤其,是在這么個孤落之城,這么一個狹小的空間里。
我只是一個平凡女了,要的也只是不用旁人關(guān)乎是非的幸福。這是他唯給予不了的。
例會前,我給何卿俊發(fā)了短信,“有些花愛,不會結(jié)果?!苯又?,在一片嘆惋中提出調(diào)離申請,前往北方分部繼續(xù)工作。何卿俊點頭簽了字,眼里卷滿淚花。他知道,我只能以這樣的方式保全來兩個人的生活。
臨行前,路過他的辦公室,見霧氣騰升的玻璃上寫滿了我的名字。他站在一片全然模糊的背后,隱隱地向我揮手。
再次站于舊地,已是瀲滟秋陽。明晃晃的櫥窗里,又一對新人執(zhí)手而坐。我知道,那些細微的記憶,已如風般撩亂了我的心懷,撥開了地夏花。
不過,它們不會,也不必結(jié)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