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一
2007年李子悅推出了名為《我該找誰去告別》的長篇小說,在市場獲得好評,零九年伊始,他以同樣的口氣發(fā)問:“是誰廢了我”,讀罷小說,我一直在想,李子悅是在追問還是在拷問?追問是不需要承擔責任的,你可以盡情釋放主觀情感,拷問首先就是拷問自我,它必須有主體精神上的承擔,而承擔必定是痛苦的。新年伊始,似乎大家都忙著找尋點東西好好發(fā)泄情感,療治內心,避重就輕,創(chuàng)造歡快喜慶的氣氛,李子悅卻在用緊張帶給我們《是誰廢了我》這篇讀起來毫不輕松的作品。
不知什么時候開始,輿論青睞“八○后”這樣個名詞,它一度聚焦了不少熱門社會問題,拋開那些不說,就文學表達而言,每一個時代都有自己的表達,每一個年齡層都渴望自我的表達,并且這種表達是必須的和不可取代的,并不是說四十多歲的人不可能創(chuàng)作出有關青春的好作品,我想,要四十多歲的人去表達青春的情緒,表達得再好,也只是一種滯后的表達。我在意的是,有些細微的情感只能是微妙地存在你二十多歲的身體和心靈里,你的身心又與當下的時代時刻密切相關,如果修養(yǎng)到了,才智也到了,用二十多歲的生命去表達自我的青春和成長,進而表達社會,這是非常難能可貴的。用八○后來描繪我們出生于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一代人,確實方便,那試問在今天寫作變得越來越容易參與的背景下,八○一代我們有自己成功的表達么?即使有,也非常的少。正因為少,我們中的很多人也就表現(xiàn)出不小的寫作熱情和表達熱情,他們潛藏著巨大的自信,關于表達的自信,關于自我經(jīng)驗的自信。可是,說到底這些自信并沒多少創(chuàng)作來證明。
我也是八○后。其實我們這一代的成長真是碰到了很多很多只屬于我們自己的煩惱,我們幾乎是伴著改革開放出生和長大的,改革開放三十年,單看社會發(fā)展有多快,就可以想象我們成長中碰到的裂變有多少,整個社會過快發(fā)展里累積起來的問題必然會反映到成長一代的心靈里。在一個大環(huán)境的穩(wěn)定里,沒有戰(zhàn)亂,沒有饑荒,沒有政治斗爭,在表面的平靜里,生活“日新月異”,都在變,變中定是要有不變的東西才能提供人內心需要的安全感。而我們的文學經(jīng)典和文學作品里一點都不乏對戰(zhàn)爭等社會動蕩中人的抒寫,可是在一個表面平靜,甚至是非常成功的環(huán)境里,那種內心的焦慮該如何去關注呢?新世紀文學界涌現(xiàn)出大量表現(xiàn)近日農(nóng)村生活的中短篇,作家們關注農(nóng)村古老寧靜的生活在科技和社會大發(fā)展的刺激下帶給生命的那些不可彌補的傷痛和失落,這樣的抒寫不僅是屬于時代的,它同樣屬于世界。李子悅在《是誰廢了我》中,用兒子“我”的成長困惑塑造出一個平凡中偉大的父親形象,偉大的父親在文學長廊里一點也不稀缺,可是,用長大成人這一關節(jié)口中充滿恐懼、孤獨、失落、迷茫的青年男子,用他的失足來寫出父親的偉大,無筆墨的渲染和情感的鋪排,憑借故事的發(fā)展去完善人物形象,這是李子悅的成功。
去年我讀到笛安的《圓寂》,她用一個殘疾人的二十年側寫一個姑娘的成長,與《是誰廢了我》相同的是,兩篇小說都出現(xiàn)“廢人”,都討論了兩個層次上的殘廢:肉體和精神,也都抒寫了時代變動里人對情意對道德的一種堅守。兩個不同的故事進行著同樣的拷問,對社會,對每一個人拷問,先不說拷問的力度,但就這點精神來講,實屬珍貴。稍有遺憾在于淪為娼妓的女子和被父殘手的男子雙雙沒能有一個讓讀者精神得到昂揚的力量,這錯不是女子和男子的錯,他們都是社會里卑微的個體,他們自己都在品嘗長大成人過程里的不易和艱辛,我們不能指望他們能給我們有所答案和交代,畢竟小說不是神話,作為讀者,需要的是文學的力量。文學的力量不是天賜,它在于作者對于生活的理解和對人物形象的塑造,通過這些挖掘人性里昂揚的品性,這也正是我將《圓寂》與《是誰廢了我》拿來一說的原因所在,女子和男子的生命里,都有一個見證者,袁季和父親,他們像是年輕生命的守護神,坐臥大地,這種塑造就是文學的力量。
接著來看看故事。《是誰廢了我》講述“我”為什么被父親殘手的原委。柚城有個規(guī)矩:子要承父業(yè)。子承父業(yè)講究的是個手藝,手藝人靠得是手,小說開始,兒子用自己的眼看到的是父親生命的蒼老。首先是父親的手,兒子一直是用歷史進化論的眼光來審視父親,父親的手不僅在自然中漸漸衰老,它還背負另一種失敗,行業(yè)的失掉,家業(yè)的失落,兒子眼里“它又黑又丑還干癟著,或者它只是一截遺忘在冬天里的樹枝,在最寒冷的時候,當一把柴火溫暖屋子里的人,這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價值了?!备赣H手的背后是他逝去的輝煌和作為兒子的童年以及兒子規(guī)劃里的未來。倚靠父親無門,兒子要牢牢抓住的另一根稻草是女朋友赫赫:“沒有她我就失去了存在的價值,我就是一個廢人。”那么到底是為什么父親要將兒子的手筋挑斷,因為兒子當了小偷,那拿筆的兒子為什么要成為小偷呢,因為兒子想幫女友赫赫得到那件標價昂貴的衣服,收稿費的兒子無法滿足女友的物質欲望,因為兒子認定擁有赫赫是他不是廢人的最后證明。這個因果鏈里有兩處有意味的地方,以偷聞名的馬姓父子和寫小說的兒子。
寫小說的兒子最終跟隨的是小偷馬笑面,這里,好像有個漏洞,作者強調的是柚城不大,柚城里誰干那行大家都清楚,“揚名柚城的神偷馬大壺”,“在柚城,我成為一名小偷,已經(jīng)是不爭的事實,除了我的爸爸沒有人不知道”,那么大家都知道誰是小偷,為什么馬笑面還能屢屢得手,“我”也能偶爾得手呢,既然知道此人有三只手,見了不會多加小心,倍加提防?怎么還需要“衣著光鮮是我們這個職業(yè)最好的保護色”?
寫小說在柚城完全不是什么手藝,相當于無業(yè),柚城里講究物物交換,不同手藝彼此交換,即使是為人所不齒的偷竊也能自立門戶,在創(chuàng)造物質價值方面,寫小說遠遠遜于那些手藝,可是寫小說的人真就這么地沒有精神力量么?這般自卑,如同斷奶期的嬰兒?迷戀女友赫赫這樣的物質女孩?這是否是作者對自我展開的精神批判,我愿意理解成這是作者對我們八○后這一代的精神鞭笞。在零七年出版的長篇小說《我該找誰去告別》里,李子悅有這么段文字:“如你所知我是一個喜歡孤獨和絕望的孩子,和鮑比狄倫、亨利·米勒、貝克特、三島由紀夫、馬雅可夫斯基、斯蒂芬·茨威格、海明威、毛姆、卡爾維諾、凱魯亞克、塞林格、馬爾克斯、查海生、文森特·梵高一樣,我為孤獨和絕望而存在著?!蹦莻€“我”多想表達那種成長里的躁動和焦慮啊,他找到的前輩就是這些現(xiàn)代藝術家。推心置腹,沒哪個人生來喜歡孤獨和絕望,不過是種倔強罷了,為孤獨和絕望存活說大點是嘩眾取寵,這些背后是一代人的成長,無論它多么不堪、丑陋,因為有青春有生命,里面的活力和清新是蓋也蓋不住的,它能蓬勃而出,這股清新之力,到《是誰廢了我》成為種返觀青春軌跡時對父輩的敬仰和對生命的敬畏。對寫小說的兒子實行的是精神的洗禮,父親用斷手筋的方法解開血脈里生命傳遞的密碼,重新為兒子注入新生的力量,這股力量讓他發(fā)出吶喊——是誰廢了我。生命的一次歸零,為下一次茁壯打開大門。
吶喊是有力的。
吶喊里包含對你我的拷問。
(作者系復旦大學現(xiàn)當代文學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