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去到直布羅陀

盧　嵐

薄霧秋晨，海天一片明亮，但直布羅陀山頭卻像暗夜將臨。船艙外面橫著的整整一座石山烏云壓頂，肅殺氣氛沖擊著你的神經(jīng)。你指望秋山紅葉，好挽住一時秋色，也真是徒勞。雖說烏云結(jié)聚也是一種視覺，但不曾見過更沉重更郁悶的景色了。“黑云壓城城欲摧”，海峽仿佛已戰(zhàn)云密布，危機四伏，戰(zhàn)事一觸即發(fā)。

別做白日夢了，朗朗乾坤，何來戰(zhàn)事?眼下這個發(fā)生過無數(shù)戰(zhàn)爭的兵家要塞，也像世界各地城市，將旅游業(yè)當成金礦，一條條大小游輪，絡(luò)繹不絕在這里泊岸，一群群像我們這樣傻乎乎的游客，雞鴨般被趕上岸。每年來看這座闊一公里，長五公里的石山的旅客，竟達三百五十多萬。

達達尼爾海峽、博斯普魯斯海峽，眼下的直布羅陀，當初你在地理課上想往得遐思萬種，如今旅游業(yè)發(fā)達，遠游像出門逛大街，東奔西闖，見識爆炸，驚奇神經(jīng)已萎縮。“喲，就這樣的嗎?”什么咽喉位置，什么兵家必爭之地，與己何悠哉?統(tǒng)統(tǒng)扔給兵家去。你要的是新經(jīng)驗，新發(fā)現(xiàn)，新視覺；還要好看，要驚喜，要刺激。現(xiàn)在你眼下那座山頭，遠看黑山大，近看大黑山。頂上那堆云，黑沉得不成理由，山腳下密重重的高樓，也黯然得叫人懊惱。這座山頭位于西班牙最南端，是一個從一公里半的沙堤伸出來的半島，面積只有五平方公里，但聚集了三萬居民，你從手中的望遠鏡，看見防波堤里面泊滿大小船只，海域上有填海筑成的飛機場，岸上屹立著城墻城堡，山頂、山腰都安置著大炮，你的游船肯定在它們的射程內(nèi)。你曾想象它荒涼、幽邈，但搶到你眼前的是擠塞，是殺氣騰騰。若非旅游時代，你休想靠近，導(dǎo)游B小姐一早提醒，這是地中海的十字路口，兵家要塞。為介紹這座特殊山頭，她先后給你背了十頁網(wǎng)絡(luò)上。旅游冊子上都能找到的資料，

但，這也是她的工作，她的職責。她就從摩爾人入侵開始，一直順流而下，直到1704年西班牙的“承繼人之戰(zhàn)”，英國人得勝，直布羅陀從此歸英國所有。是嗎?且慢，好像與事實有點出入。不錯，當時法國支持其中一個承繼人菲臘第五，因為他是法國人；另一個承繼人是奧地利的查理三世，請英國、荷蘭支持。但英一荷艦隊將法國艦隊擊敗后，英國佬將查理三世撇過一邊，自行黃袍加身，及時升起了英國國旗，從此直布羅陀劃入英國版圖，查理三世白白引狼入室。但，這又有什么奇怪呢?政治從來不講仁義道德，歷史自古以來骯里骯臟。多少事，在糊涂賬中過去，永遠說不清。B小姐是蒙在糊涂賬里，還是不便在英國人的地方說英國壞話7咱們的游船靠岸時，不也煞有介事升起英國國旗嗎?

你跟著旅游車登山，周圍景觀逐漸擴大，伸延。海峽與非洲距離14公里，晴天從山上可以望到摩洛哥海岸。一個世界在這里結(jié)束，另一個世界從這里開始。直布羅陀把歐洲和非洲分開了。誰分的?據(jù)說是希臘神話中的大力士Hercule。一個神話，海峽就被攏入希臘人的精神世界，從地中海進入大西洋，這里是必經(jīng)之路，一峽當關(guān)，自有它的遼闊處。但如莊子所說的“材之患”，事物一旦有用，遠離禍害就難了。作為“西班牙鎖匙”，作為世界戰(zhàn)略要塞，直布羅陀因而變成了屠場。從古到今，不缺少血腥和硝煙味。公元前950年，腓尼基人和迦太基人就來過，后來是羅馬人，阿拉伯人，哥特人，撒克遜人，摩爾人……可憐的西班牙，總沒法抓緊這根“鎖匙”，一時在手，一時丟失。到1704年，是徹底丟失了。但不等于山頭從此平靜，西班牙對它的大包圍先后發(fā)生過兩次，1779年那次長達四年。1805年拿破侖想穿過海峽入侵英國，就有特拉法爾加(Trafalgar)之戰(zhàn)，以悲壯留名于世，法方將領(lǐng)維爾納夫被俘，英國佬贏得這場仗，但統(tǒng)帥納爾遜被擊斃。

你被B小姐口中的戰(zhàn)事弄得一臉蒼黃，幾乎要變成感覺派了，嗅到火藥味了，看到海面的盔甲鱗光，聽到號角震天了，真是白白戕害了咱們游興!但更使人了無游趣的是參觀炮臺、紀念碑和陵墓，什么“魔鬼之舌炮臺”，什么“特拉法爾加之戰(zhàn)墓園”，“直布羅陀士兵紀念碑”，“城市烈士紀念碑”，“第一次大戰(zhàn)美國士兵紀念碑”……正是世代兵家世代仇，仇恨未了，愁已凝住，直布羅陀的歷史和記憶，就沿著墓碑走。自古以來，為這個兵家之地死去的人有多少?如果都葬在山頭上，恐怕要擠落海，單是特拉法爾加那場只打了一天的仗，法方就死去七千水手。正是“白刃交兮寶刀折，兩軍蹙兮生死決”納爾遜被擊斃后，用酒泡著防腐，等待時機運回英國下葬。

為保住要塞，歷代占領(lǐng)者盡量使山頭變得能攻能守。到英國人手里，石山里面開鑿的地道已達50公里，地道寒森森，不斷從石壁滲水、滴水，地上到處濕漉漉。50公里的地道中，開放參觀的只有兩公里，但彎彎曲曲，縱橫交錯像迷宮。當年開鑿目的，為居高臨下打擊靠近山腳的敵人，因此地道里到處設(shè)有炮眼。從不同的炮眼往下看，海峽的地勢、海岸線一覽無遺，一炮當關(guān)，誰也休想穿過海峽。山頭里面，除了人工地道，也有天然石筍室，小天然湖，具有音響效果的拱形石室，傳說還有無底洞，有直通非洲的地下通道，兩名軍官就在地道里面失蹤，永無蹤影。山上有多少炮臺?不知道。其中一個炮臺，放置了七尊大炮，此外還有音樂劇院、樂室、冷藏庫……二次大戰(zhàn)時還開辟了臨時醫(yī)院。

西班牙對鼻尖下的直布羅陀一直耿耿于懷，從未放棄過收回的愿望。1779年最后一次武力收回未果，到1960年代，聯(lián)合國提出“非殖地化”，1967年直布羅陀舉行全民投票，否決了回歸西班牙。西班牙以關(guān)閉邊境作報復(fù)，1980年才重新開放。一再包圍、關(guān)閉的結(jié)果，英國人反而將整座山頭武裝到牙齒，直布羅陀變成了一座軍事堡壘，如他們所說，堅如直布羅陀的巖石，且擁有一切防守和生活設(shè)備，石山以外的地底，亦已變成一座地下城。地底寒森。天空又陰又冷，生活沉重而嚴峻。每分鐘都像要發(fā)生戰(zhàn)事，每個人都像忙著備戰(zhàn)。不，這個地方不給人幸福，你感覺不到人體的熱量，不會聯(lián)想起孩子的笑臉，有的是掃不盡的山風陰霾。

汽車向上攀升，到了一定高度，速度越來越慢，好像提防什么。忽然，幾只猴子冷不防從墻頭跳到車頂上，攀在玻璃窗外，向人齜牙咧嘴；另一些從大路沖過來，繞著被迫停下的汽車轉(zhuǎn)悠，或干脆坐在車前攔著去路。旅客霍然而醒，驀地大叫大笑，蒼黃之氣盡散。善哉善哉，這塊冷硬之地，原來還有這一手!舉起相機拍照。嚷著要開門下車。B小姐這才宣布，不要接觸猴子，不要給它們喂食。你一路慢走，大路上，欄桿上，圍墻上，一尊尊炮口向著海峽的大炮上，都有著上躥下跳，眼睛圓溜溜的大小調(diào)皮鬼，都有著“水簾洞”孫悟空的小的們的輕盈、快活，坦坦蕩蕩在游客的腳跟前后湊熱鬧，司機每分鐘必須提防它們鉆進車廂?？稍肫稹短綇V記》中那只“野賓”?又淘氣，又可惡，爬上屋頂將瓦片拆了扔下，跟追捕它的人對抗!現(xiàn)在就有一只，冷不防沖向一位女客，把她手里的紙頭搶走，當眾撕碎，惹得大伙嘩然大笑，問，撕碎的是否護照?

不能觸摸，但拍一張合照，總可以吧?一位女士走近它們，誰知一只淘氣鬼冷不防跳到她肩背上，抓住她的頭發(fā)。旅客喧天嘩地，不得了呀!不得了呀!它要撒尿啦，它要拉屎啦，它要抓虱子呀!猴子無動于衷，滴溜溜地掃了大伙一眼：怎么?我會拉屎?會撒尿?我說呀，你們這些人才不開化，才真正無聊，真正下流呢!

如果猴子能說話，真會道出人在這個山頭上的一千種無聊，一千種下流!它們是這個半島的最早期居民，目睹了從古到今發(fā)生的戰(zhàn)事，最具資格作直布羅陀的見證。猴子原籍對岸非洲，在自由廣闊的天地中，過的是孫大圣大鬧天宮，一個筋斗十萬八千里的日子。撒尿為記，幾泡尿就建立起自己的王國，哪用得著“尸填巨港”，醇酒泡尸?是摩爾人入侵時代，將它們當寵物帶到這里，依舊讓它們生活在野外，自行繁殖，也許是“幾曾識千戈”，連綿的戰(zhàn)事使猴口不斷下降。到二次大戰(zhàn)時，已頻臨絕種，就有好事之徒充活神仙，放出消息：“猴子一旦絕跡，直布羅陀就不再屬于大英帝國了。”謠傳一出，將個丘吉爾嚇得連忙下令，派人到對岸摩洛哥，弄了250只猴子回來放在山上。說到迷信、脆弱，原來大人物跟小人物一個樣。既然英國佬相信猴子是吉祥物，只能屈就自己，與它們維持共生。猴子們也真是豐衣足食，吃的是你飯桌上的白面包、橙和蘋果，有專門醫(yī)生照顧，不生病，不用害怕給人傳染。

如果說，雅典的衛(wèi)城山頭與落日，廣袤的沙漠與駝步叮當?shù)鸟橊勱?，它們之間的搭配都走到了絕處，那么，你眼下的直布羅陀與猴子，搭配上也堪稱一絕，輕快活跳的猴子，何止沖淡了山頭的火藥味?沒有了它們，簡直不是個地方。不過，你們這些野賓們雖然身沐皇恩，也不要恃寵而肆無忌憚，最好是學(xué)點禮貌，還要修養(yǎng)一下，變得有教養(yǎng)些才好。比如，不要跳到女士們的肩頭上，不要抓住人家的頭發(fā)捉虱子，不要搶走人家的紙頭撕碎才好哦!

責任編校逯庚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