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藤
一
藍九叔總懷疑自己的肺出了問題,早晨睜開眼就有一種透不過氣的感覺,老覺著胸腔里有一團絮狀的東西在堵著,怎么咳,也咳不出個子午卯酉來。他忍住咳,用顫抖的沾滿漿糊的手在黑漆斑駁的大門上貼上了春聯(lián),頭也不回地問身后的孫子小琪:正不正?
小琪雖說已經上了四年級,但人卻像棵遭了旱災沒竄起來的向日葵,細瘦的身子上只有一個腦殼大得出奇。小琪對回藍灣過年并不感興趣,這哪里像過去的老家?就剩下了孤零零一處房子,連個玩的伙伴都沒有。小琪父母都在十幾里路外的城里打工,他也像棵瘋長的水葫蘆,習慣了這種隨著父母東南西北的漂泊。父母說,不能讓爺爺一個人在藍灣過年,小琪你回去吧。就這樣,小琪撅著一張嘴回來了。其實,小琪的父母也想回來,只是怕村長藍本根找麻煩,才留在了城里的出租屋過年。
正不正又能咋的?小琪心不在焉地說,說不準明天王武就來拆房子了。
藍九叔回過頭來,一雙黑猩猩一樣的眼兇光畢現(xiàn):他敢!沒等再說什么,原本強忍著的一陣咳聲迸出來,擠沒了下面的話。
藍九叔又在門上貼了一對兒門神,然后站在那里左右端詳。
小琪對春聯(lián)不感興趣,這舞刀弄劍的門神倒吸引了他,他問爺爺,這倆紅臉神仙是誰呀?
這是門神。爺爺說,一個叫秦叔寶,一個叫尉遲恭,是專捉惡鬼喂虎的,貼了這門神,咱就能放心過年了。
凈唬人。小琪應了一聲說:王武的人把福生叔都打殘了,也沒讓門神綁了去喂虎。
小琪說的藍福生是藍灣一個果農,在山坡上經營一個桃園。村里拆他家祖屋時,他沒急,平他家桃園時他不讓了,他對村長藍本根說,房子扒就扒了,這桃樹就留下吧。本根說,這里要弄高爾夫,你桃樹不砍,這球怎么打?福生說,這桃樹是我的命呢,砍桃樹就是砍我這吃飯的脖子。福生不高興了:藍灣改造是政府工程,你胳膊還能擰過大腿?福生不服氣,說,政府咋了?政府更要講理。本根冷笑一聲道:政府講理,可動遷公司不講理。
本根說的動遷公司是王武開的,王武接手動遷桃園的事就像接過一根香煙一樣輕松,他噙著一根牙簽,從牙縫里擠出的話冷森森的聽著叫人后頸發(fā)涼。我王武一百年前就是耍大刀的,??秤膊缱?,幾棵桃樹算什么?就是天壇里的柏樹,我也照樣砍了它!王武下手果然狠,第二天藍福生就在自家的桃園里被打了,兩條腿被打斷,頭腫得像個血葫蘆,送到醫(yī)院里兩天說不出話來。全村人都知道這是王武干的,可派出所卻不這么認為,派出所讓福生舉證,福生說舉什么證?連三歲孩子都知道是誰干的,派出所說我們要依法辦案,沒有證據(jù)不能隨便抓人。福生就這樣吃了個啞巴虧,坡上的桃園也被平掉了。事情一出,王武黑老大的牌子就立住了,只要一提到王武,藍灣的人都縮了脖子,只有村長藍本根的腰比原來變挺了,他在村民大會上說:王武是道兒上的人,誰惹得起?咱都是拖家?guī)Э诘钠筋^百姓,退一步海闊天空嘛,福生不聽我勸,還不是白白斷了兩條腿,這下倒好,賠償果樹的錢都做了醫(yī)藥費。
誰也沒想到年近古稀的九叔會把脖子梗起來,九叔說,別人的房子拆不拆我管不著,我的老宅不能拆。本根鎖著眉頭道,我都代表村民在區(qū)里簽字畫押了,不能讓我坐蠟呀。九叔道,我這宅子原來是藍氏祠堂,留著它也好讓出去的人回來有個奔頭,咱藍灣的人不能沒有根啊。本根說,這是規(guī)劃,我也沒法子。九叔生氣了:別拿規(guī)劃唬人,他們有本事怎么不去規(guī)劃紫禁城?本根惹不起九叔,就說,動遷的事鎮(zhèn)上已經交王武了,你看著辦吧。
現(xiàn)在,孫子提到了王武,九叔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自言自語道:惡人不也就一個腦殼嗎?
二
在藍灣,誰都知道藍九叔的老宅原來是藍氏詞堂。當年,九叔從朝鮮戰(zhàn)場拄著一根拐杖掛著滿胸的勛章回到家鄉(xiāng)時,土改早已結束,怎么解決九叔這個傷殘軍人的住處成了一個難題。當時鎮(zhèn)里的書記發(fā)話,讓藍灣的地主倒房子給九叔住,并派了個武裝干部來藍灣抓落實。一干人來到藍灣的地主藍本正家,九叔發(fā)現(xiàn)藍家的東西已經分了個精光,藍本正一家老小都擠在一個廂房里,目光怯怯地望著闖來的這些鎮(zhèn)村干部。九叔心軟了,地主也是人呀,總不能把他們攆到牛圈里吧,就這樣九叔提出不要地主的房子了,而是要了當時破敗不堪的藍氏祠堂。
九叔命大,入朝的一個排就活著回來兩個人,一個是傷了一條腿的九叔,另一個是九叔從陣地上背下來的排長。回國后,九叔回藍灣種地,排長就留在部隊,幾十年后,九叔依舊是個跛了腿的農民,而排長卻當上了軍區(qū)的副司令。排長始終不忘九叔的救命之恩,在位時常常來看九叔,每次來,都有區(qū)里、鎮(zhèn)里的頭頭兒陪著,就因了這層關系,九叔的面子不可小瞧,逢年過節(jié),總有些滿面紅光的干部帶著禮品上門慰問。十年前,副司令離休,又得了種手腳哆嗦的毛病,再不方便來看九叔,但九叔老英雄的名字卻被這個大干部渲染得遠近聞名。當藍灣的動遷出現(xiàn)問題時,上頭有領導特別囑咐鎮(zhèn)里:老藍頭兒非同一般,他的事你們得講政策、動腦子。有了這層囑咐,九叔青磚黑瓦的老宅就在鏟車的圍剿中得以保留下來。
望著滿目瓦礫廢墟,九叔的胸腔里空落落的,一顆懸著的心蕩來蕩去沒有個著落。九叔的房子是一正兩廂,房子不大,門樓卻很有氣勢,門樓上的兩個山脊斗拱,像犄角一樣高高豎起來,給人一種水牛般的凜然和執(zhí)拗。對開的大門尚結實,厚厚的,四邊包了鐵皮,鐵皮和門板上都刷了黑漆,只是這漆已經斑駁,見證著世事的滄桑。院子的東南角有一口古井,古井很深,井壁上生滿了厚厚的青苔,幾天前,九叔剛剛請人淘過,這古井便如同一個梳妝打扮過的美人一樣,有了亮亮的眸子。
老宅大門口有一棵百年老核桃樹,碩大的樹冠罩出半個麥場大小的樹陰,藍灣的男女老少茶余飯后都喜歡到這里來拉呱閑聊,村干部有事也喜歡在這里商議,人民公社時期的一口鑄鐵大鐘雖然缺了一角,但還用鐵鏈吊在樹上,鐵鏈和樹枝間墊著半個汽車輪胎,防止樹枝吃了鐵鏈。只是拉鐘的繩子早已朽掉了,鐘錘如同斷了發(fā)條的鐘擺,老縮在鐘罩里,懶得再去碰出聲響。拌著爐渣夯實的地面上,十幾個磨盤、石墩散落著,已被磨得平滑發(fā)亮。
在這個場子里,九叔是不變的主角。九叔的故事總是從他那條傷腿開始。說來真是奇怪——九叔往往這樣道出他的開場白:人在急眼的時候是不知道疼的。我的腳沒了半個腳后跟,卻能背著排長跑三四里路。我在朝鮮是個爆破手,爆破手是干什么的?你們知道董存瑞吧,就是干那個活的。我喜歡炸藥的味道,所以我能當個好爆破手。別的爆破手領來炸藥包就走,我卻不這樣傻,我領來炸藥包總要琢磨一會兒,有的炸藥包我還要拆開重新包扎。為什么呢?因為有一次我親眼看到一個爆破手因為炸藥包犯潮沒拉響,結果被敵人的卡賓槍打成了篩子。第五次戰(zhàn)役,部隊越過山地一進入平原,就叫敵人的坦克黏上了。平原,那是平原啊,九叔每次講到這里,總是要強調平原這個概念。在平原上,部隊沒法隱蔽,敵人的坦克排山倒海一樣壓過來,我看到五輛坦克排成一排向我們營部所在的塹壕碾過來,營長端著沖鋒槍迎上去,可是沖鋒槍打在坦克上,只是打出一串火星子,坦克里射出的子彈倒有狗卵子那么大,眼看著營長叫一顆子彈打去了半個腦殼,其他人也都被掃倒了,掃倒了坦克再軋過去,簡直是血肉橫飛呀。九叔說,都說英雄不知道害怕,那是扯淡!五輛坦克軋過來,那才叫排山倒海,排山倒海啊。我沒文化,這個詞是首長在戰(zhàn)前動員時說的,說我們的部隊在越過丘陵地帶后,要以排山倒海之勢把侵略者趕進太平洋。就這樣,我記住了排山倒海這個詞。全營活的人就剩下了排長,就是后來的副司令,他離我很近,一個炮彈飛過來,把他震昏了,但沒傷著要害。我躲在尸首堆里端詳這五個鐵家伙,突然,我看見其中靠后的一輛和其他坦克不一樣,現(xiàn)在想想,那是一輛裝甲車,當時不知道啊,只是看到那家伙車后背著幾只鐵桶,我想,這家伙說不準是個指揮官坐的,要炸就炸它。我身下藏著個炸藥包在那里裝死,悄悄瞄著那臺沖過來的裝甲車,我不停地挪著身子,防止被它碾著。裝甲車在離我身子半步遠的地方開過來了,我趁機就把拉開火的炸藥包塞在了鐵桶的夾縫里。九叔每次說到這里,都會眉飛色舞,那條短了一截的破腿會狠狠地跺一下?!稗Z”,炸藥包炸了,他娘的,像引爆了原子彈一樣,半個天都紅了,幾輛坦克都漫在了大火里,原來那鐵桶是油桶。我乘亂背著排長溜了,等溜出包圍圈,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左腳不聽使喚了,這個時候被震昏的排長也醒了,接下來就是排長背我了。
九叔的故事別人深信不疑,唯獨村長本根不以為然。本根的職務本來叫村委會主任,可他自己卻叫自己是村長,不僅他自己叫,別人也跟著叫,就這樣,本根就是藍灣的村長了。本根私下對人說,都是老黃歷了,還翻它干什么?本根隨區(qū)領導到美國搞過招商引資,常常對村民炫耀他所見識過的一路風光,他對九叔燒坦克的故事有點將信將疑,他對人說:坦克又不是拖拉機,說燒就能燒的嗎?話傳給九叔,九叔一點也不惱,笑笑道:小鱉犢子,出了趟國不知道姓啥了。
三
近晌,拄著雙拐的福生來了,他腋下的兩根拐向上努力地支著,把兩個肩頭高聳起來,脖子就顯得短了不少。福生從醫(yī)院出來后就到處找王武,說是討醫(yī)藥費,可是王武不搭理福生,福生連王武的影子都看不到,只好天天來老宅等王武,他相信王武肯定會來老宅的,老宅不拆,藍灣的動遷就不能收工。福生的臉有些浮腫,脖子前吊著個癟癟的卻又分量不輕的黃書包。福生說,咱爺倆都瘸了,你瘸了一條腿,成了英雄;我瘸了兩條腿,成了狗熊。
九叔不知道黃書包里裝的是什么,因為每次來,福生的脖子上總是吊著這個書包,他像個客車售票員保護皮夾一樣護著自己的包,九叔不想問,他猜測也許是福生住院時的藥費單據(jù)吧,朝王武要錢總要有個憑證的。福生坐在炕沿,把兩支拐并放在一起,雙手抱著書包,問:王武沒來?九叔搖搖頭,心想,歹人也要過年的,像黃世仁那樣年三十和人過不去的還是少數(shù)。
福生說:九叔你要留心點,王武可是什么屎都拉。
九叔的心里一顫,福生都這個地步了,心里還牽掛別人,心里就挺感激福生。福生其實是個老實人,人緣也好,藍灣的老少誰家沒吃過他栽的桃子?福生的桃子大得像柚子,又甜又脆,在集市上半個都剩不下。誰想,好端端一個桃園,愣是給平了,人也給打壞了,這口氣福生一直沒有咽下去。
沒人來?福生問。
倒也清靜。九叔說。
往年過年,老宅很熱鬧,鎮(zhèn)里區(qū)里來看望自己的人一撥接一撥,米面油都堆成了小山。今年過年情形不一樣了,村子沒了,人也沒了,只剩下孤零零的老宅和老核桃樹了。九叔站在老核桃樹下,滿目廢墟中已經看不出一條像樣的村路了,到處是瓦礫垃圾,他甚至擔心如果區(qū)里的領導來看望自己,這村路該怎么走?轎車是沒法開到老核桃樹下了。小年那天,村長本根倒是來過一次,但本根是來動員他趕快搬家的,本根說:別扛上了,領導指示這是城市化進程,勢不可擋。九叔說:本根你這村長當?shù)脹]愧嗎?本根說我有什么愧?我是聽上面吃喝的。九叔問:咱藍灣有一棵果樹嗎?本根說沒有;九叔又問:咱藍灣有一壟地瓜嗎?本根說沒有;九叔再問:咱藍灣有一園青菜嗎?本根說也沒有。九叔說這不得了,什么都沒有你靠啥本錢當村長!本根苦笑不得,說這是兩碼事,咱以后就是城里人了,還要果樹地瓜菜地干什么。九叔說人死了還要樹塊碑呢,咱這么大個藍灣沒了就不能留個老宅做標志嗎?這可是咱藍家的祠堂啊,別忘了本根你也姓藍。本根說要扒都扒,要留都留,這是政策,不可能留你一個老宅,別人攀比怎么辦?本根走了,走了兩步又回頭說,九叔呀,司令員畢竟都退了好多年了,說不準他住的宅子也在拆呢。九叔沒有回話,冷冷地看本根穿一雙棕色的皮鞋,在瓦礫間跳來跳去地走著,像只瘸腿的大鵝。
九叔站起身,望著窗外不遠處一排排拔地而起的大樓,這些樓房還沒粉刷,通體都是混凝土的灰色,密密麻麻,一樣的窗子,一樣的樓頂,如同一排連天的濁浪正在逼過來,九叔的肺葉出現(xiàn)了那種張不開的感覺,九叔覺得人的肺應該像魚的兩腮,要一張一合才能喘氣,現(xiàn)在,他時常會有一種魚被擠住了兩腮的感覺,這感覺來自鏟車推倒房子所濺起的塵土,也來自周圍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廈。站在老宅的窗前,他聯(lián)想到那個熟悉的詞:排山倒海。他下意識地嘀咕道,排山倒海,排山倒海。福生問:什么排山倒海呀?九叔沒回過神來,竟脫口說了句:坦克!
過年了,該買掛鞭崩崩晦氣。九叔說。
瘟雞一樣的小琪聽后立馬來了精神,自告奮勇要去買鞭炮。九叔給了小琪一疊錢,這是他作為傷殘軍人全年的撫恤金,他沒有花,都給了小琪去買鞭炮。天色漸暗時,福生拄著雙拐走了,小琪背著一大包鞭炮回來了,剛放下鞭炮,突然停電了,屋里一片漆黑。沒有了電視可看,小琪的大腦殼頓時耷拉了下來,嘟噥著說春節(jié)晚會沒得看,還不把人憋悶死。九叔知道老宅今晚不會來電了,把小琪留在這個黑漆漆的老宅里過除夕,會給孩子的心里留下陰影,就讓小琪趁天還沒黑透趕快回去。小琪說爺爺我看完電視晚會給你送餃子來。九叔摸摸孫子的頭:爺爺睡得早,告訴你爹別往這跑了,黑咕隆咚的,路也不像個路。
九叔找出蠟燭,每個屋子都點燃一根紅蠟燭,然后蹲在灶前生火,屋里有些冷,把炕燒熱屋子就會暖和。九叔到院子里來抱柴,柴,是從四周廢墟里撿的,有碎窗框,有斷了的椽子,也有搗碎的舊家具,九叔不小心被釘子扎了手,他直起腰,把手指含到嘴中吮了幾下,再狠狠地啐一口。因為是晚上,他看不到周圍侵上來的樓群,憋悶的肺葉在黑夜的籠罩下有了短暫的喘息。他長吞一口氣,感到世界真是變了,去年過年還是個熱熱鬧鬧的村落,三百六十五天之后的今夜,竟沒有一聲雞鳴狗吠。他想,墳場過年也不會這么死寂,誰家的后人不到墳地給先人燒幾張紙?可存在了幾百年的一個藍灣,現(xiàn)在只剩下了孤零零的一個祠堂和他這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周圍黑洞洞的,正房三扇窗子透出紅融融的燭光,由這燭光,老人想起應該在老核桃樹上掛個紅燈籠才對,這紅燈籠每年是必掛的,人過年,樹也要過年,今年怎么就忘了呢?九叔抱了柴后,就持一根蠟燭,到西廂房里來找燈籠。找到燈籠了,九叔突然發(fā)現(xiàn)廂房里有窸窸窣窣的聲音,他舉著蠟燭仔細一看,原來是一大四小五只老鼠。九叔很奇怪,以往老鼠是極怕人的,今天見了人怎么不跑了,那只大的老鼠還抬頭看著他,兩只黑亮的眼睛水汪汪的,一副可憐的模樣。九叔的心一下子軟了下來,他覺得這幾只老鼠一定不是自己家的,因為他家東西兩廂地面和墻壁都是抹了水泥的,從來不招老鼠,那么這些躲在廂房里的老鼠說不準是鄰家的,因為房子拆掉了,老鼠也沒了棲身之所,才跑到這里來。九叔沒有去追打這些不速之客,拎著燈籠來到院子,老鼠也該過年呢,他這樣想。
紅燈籠掛上了,雖不高,但卻用它的紅光把老宅高大的門樓勾勒得很清楚,尤其是兩尊門神,像喝透了年夜酒,通身都是紅彤彤的,多了幾分威武。
九叔往灶里添了木柴,然后到炕上坐下來,他知道停電是王武在搞鬼,最早是給老宅斷了煤氣,九叔撿了些木柴湊合著生火煮飯,接著給老宅斷了水,可老宅院子里有一口井,九叔淘了井后,井里竟有清水冒上來,斷氣斷水之法沒能奏效。老宅的電話也掐了,九叔本來也很少打電話,掐了就掐了吧。但在除夕夜斷電的做法這是九叔沒想到的,九叔想,大年之夜還惦記著做這等缺德之事,也難為他們了,斷電怕什么,五十年前藍灣不就是點煤油燈么?
遠處,隱約有零星的爆竹響起,九叔從柜子里拿出家譜,打開后把它掛在中堂,又在中堂下的香案上擺上供,點燃香,然后端坐在中堂的木椅上守歲。這是幾十年的習慣了,他記得自己的爺爺、父親都是這么守歲的,自己也應該這么守,如果不是村子沒有了,兒子也要這么守,九叔想,這是在陪祖宗過年了。
半夜,兒子帶著小琪來了,十幾里的路,爺倆走得熱氣騰騰。兒子帶來了餃子,還帶來了一大桶汽油和一個汽油爐,兒子說他猜到會有斷電這一手,因為這手段不是第一遭使了,所以他早就備好了這油和油爐。兒子心有余悸,說話時總是魂不守舍地朝著院子張望,他說本根一直在找他,讓他回村扒房子。他知道,本根對父親打怵,對他可就是說一不二的土皇帝。兒子話少,城里打工的生活讓他變得更加寡言少語,他了解父親也勸不了父親,只是讓父親吃餃子。小琪想著白天買的鞭炮,嚷著要放,九叔沒有讓,九叔說過了半夜了,再放就驚著人家的覺了。小琪不高興了,說村子都平了,死人也沒一個,能驚著誰的覺?九叔放下筷子不吃了,說你們回吧,我要睡了。
四
初一清早,九叔還在朦朦朧朧地睡覺,就被一陣轟隆隆的機器聲震醒了,披衣出去一看,是三臺黃色的鏟車正朝著老宅開過來,鏟車很大,蟹鉗一樣高舉著巨大鏟斗,拖著一條滾滾黃塵來到老宅門前的空地上,在門前并成一排,高昂著鏟斗朝著老宅,似乎只等王武一聲呼哨,這些恐龍一樣的家伙片刻間就會吞噬掉這百年老宅。
下馬威。九叔想,用鏟車來嚇我嗎?
開車的師傅嘟噥說藍灣就這么塊平整的地方了,讓停在這里還真不錯。他們鎖上車門后拍拍屁股就走,其中一個年紀大一點的師傅走了幾步又折回來,對站在門口的九叔說,老爺子還是快搬家吧,老總讓我們把車停在這里是個信號哩。
九叔道:這架勢我見過。
三臺鏟車的確非同小可,光輪胎就高過自己一頭。九叔佇立車前,仰望三個張開的鏟斗,只見每個鏟斗的鋸齒都被瓦礫磨得锃亮,如同鱷魚的牙,讓人不寒而栗。九叔打了個冷戰(zhàn),第一次,在這鋼鐵機器面前他感到了一種脆弱。想起在朝鮮,面對炮聲轟鳴的坦克,自己都沒有這種感覺,現(xiàn)在,面對一排已經熄火的鏟車,自己倒有些膽怯了,真是老了,不中用了,他這樣想。
回到屋里,從窗戶望出去恰好能看到從院墻外高高探出的三個鏟斗,九叔的鼻子不知怎么就嗅到了一股硫磺的味道,這是一種久違了的味道,他感到很奇怪,家里怎么會出現(xiàn)這種味道?他環(huán)顧四周,在炕梢發(fā)現(xiàn)了小琪買的那一大包鞭炮,其中散落出的一根因為斷了炮芯,有些黑色的藥末泄漏出來,這味道就來自此處。他癡癡地看著鞭,他從自己記事起,村里過年都要放鞭炮的,年夜里如果沒有鞭炮那一定是出鬼了。昨夜,鞭炮齊鳴的一幕沒有再現(xiàn),九叔落寞的心情如同黯淡的燭光,忽明忽滅中感受著風的侵蝕,好在老核桃樹上的紅燈籠在輕輕搖晃著,總算透出一絲年夜的味道。
九叔揉一下干澀的眼角,心頭猶如壓了塊青石板,身子格外的沉。白天他的肺總是無法張開,越是坐著越有一種憋悶的感覺,尤其是對面高過墻頭的三個鏟斗,似乎就要從窗子里闖進來一樣咄咄逼人。他一邊咳著一邊蹣跚著走出院子,抄著袖繞老宅緩緩地走著。從遠處望去,九叔就像一只失勢的老猿在巡視自己的領地,盡管這種巡視已經阻擋不了任何同類和異類的入侵,但他還是要巡視,要在每一個突出的地方留下自己的氣味。
在屋后他站住了,望著遠處一片戈壁一般的偌大空地,心頭突然有一種沙塵飛揚的感覺。那是藍灣的一塊寶地啊,過去,經常有城里人來這里踏青、照像、釣魚,記得一個畫過老宅門樓的大胡子說過,這塊靠近城市的濕地應該保留,這是北方的西溪。九叔不知道西溪在那里,但他腦子里始終保存著這樣一幅畫,這是在某一個春天,這個被村民稱為藍甸子的沼澤印在他記憶中的一個景象:
春天的藍甸子藍色的馬蘭花競相開放,芳香溢滿了村莊,家家戶戶都打開窗戶,讓這花香透進封閉了一個冬天的屋里。明亮的陽光下,幾頭黃牛悠閑地啃著青草,它們似乎格外小心這些艷麗的鮮花,甩著尾巴繞繞行而過,池塘鏡一般平,牛的倒影清晰地映在沒有一絲漣漪的水中。不遠處偶爾有野鴨撲騰騰飛起來,笨拙地在藍天上劃了個不大不小的弧線,又落回剛才起飛的草叢,想必那里是野鴨孵蛋的窩了。在草甸子的邊緣,白色的棠棣花開得如絮如雪,白練一般耀眼。
可惜了。九叔再一次揉揉干澀的眼角,輕輕嘆了口氣。地勢低洼的藍甸子被規(guī)劃成了垃圾場,幾年下來,雖然也有滿眼五顏六色的東西,但那已經不是草甸上盛開的野花,而是隨風飄舞的塑料袋了,春天,家家戶戶不再打開窗戶,他們寧可讓一冬的塵垢久儲家中,也不敢開窗納進垃圾場的污穢之氣。后來,難聞的氣味隨風飄進了城,城里人提意見了,生活垃圾再不往這里排放了,這里又成了建筑垃圾場,一車車碎石瓦礫晝夜不停地傾倒在藍甸子里,只幾年光景,這里被填平了,成了一塊寸草不生的空地?,F(xiàn)在,空地上已經打下了一根根水泥樁,估計又要有一排排大樓戳起來了。排山倒海,九叔突然又想到了這個詞。
遠遠地,九叔看到福生拄著雙拐來了,走得很急,一個趔趄接著一個趔趄,估計福生是看到老宅前的鏟車了,進而聯(lián)想到鏟車的主人王武應該露面了。
王武來了嗎?果然,氣喘噓噓的福生第一句話就是問王武。九叔搖搖頭,說人沒來,只是鏟車來了。
五
九叔守著一個柳條筐籮,一根一根剝鞭炮。
鞭炮很難剝,紙纏得極緊,漿糊用得也多,剝一根要費好一番力氣。九叔鍥而不舍地剝著,剝出的火藥就倒在笸籮里,黑黑的,還夾雜著一些說不清的東西。在朝鮮,他拆開的炸藥包里火藥是黃色的,那是烈性炸藥,味道也比這爆竹里的炸藥濃,他一邊剝一邊想,要是有那么個炸藥包就好了。
福生看著好奇,就按住吊在脖子上的書包問:好好的鞭炮怎么都剝了呢?
纏個炸藥包。九叔說。
福生眼睛一亮,他知道九叔在朝鮮炸坦克的故事,九叔就是九叔,他纏炸藥包想必是對付門前的鏟車了。福生一臉的燦爛,湊過來捏了一點火藥在鼻子下嗅了嗅,道:行嗎?
充其量也就是個鐵皮子燈籠。九叔頭沒抬,專心致志地剝著鞭炮。
福生還要說什么,本根領著鎮(zhèn)長來了。鎮(zhèn)長是個戴著變色鏡的年輕人,過去也來過九叔家,跟九叔并不生,一見到九叔就笑著說:我代表鎮(zhèn)政府給老英雄拜年來了。九叔咳了一聲說,坐吧,說完依舊剝手中的鞭炮。
本根看到福生在這里,就陰著臉拉起福生到院子里說話,屋里便只剩下了鎮(zhèn)長和九叔。
這么好的鞭炮,放了聽個響也好,干嘛都剝了。鎮(zhèn)長看九叔不說話,便主動搭汕。
泛潮了。九叔又咳了一聲說,泛了潮的鞭炮是放不響的。
鎮(zhèn)長不想探討鞭炮的話題,他在大年初二就來造訪這座古廟般的老宅,目的是來做最后的說服工作。王武的鏟車已經嚴陣以待,只等一聲令下了,但他覺得自己這個鎮(zhèn)長還是應該出一次面,這樣才算是仁至義盡。
老英雄,你是有身份有覺悟的人,凡事要講究個事理吧。鎮(zhèn)長直奔主題:政府理解你不想搬家的心情,可是,這是政府的規(guī)劃啊,是大局。
我的家,我沒有請誰來規(guī)劃。九叔把一根爆竹從中間折斷,用力抖著里面的藥。
國家是為了藍灣的建設,發(fā)展經濟嘛。鎮(zhèn)長被噎了一句,氣便有些粗,說出的話已經不那么柔和。
發(fā)展?九叔冷笑一聲:藍灣都沒有了,這是誰家的發(fā)展?
鎮(zhèn)長顯然覺得和這個老人已經無法溝通了,他搞不明白這個見過世面的老人為什么要死守一棟破破爛爛的老宅,雖說這里曾經是藍氏宗祠,可自解放以來,就沒有再當祠堂用過。老人的戀舊癖!鎮(zhèn)長心想,人一戀舊,就會變得很麻煩。
這宅子,當年是政府分給你的,政府能分給你,就能再收回來,這個道理你老必須明白。
九叔停下手里的活兒,站起身,用手拍了拍左腿,兩只黑猩猩一樣的眼睛直逼鎮(zhèn)長,一字一句地道:你還我一條好腿,我就還你這房子!說完,一陣劇烈的咳嗽聲迸發(fā)出來,把屋頂陳年的老灰都震落了,紛紛揚揚,臟了鎮(zhèn)長的新西服。
真是不可理喻!鎮(zhèn)長拂袖而去。
福生拄著拐進來,站在那里看著九叔,他怔住了,活了四十多歲,第一次看到生鐵般剛強的九叔會流淚。他想勸幾句,又找不到話題,就用拐杖狠狠地戳著磚地,憤憤地說:狗日的,有好看的時候!
九叔又坐到炕上,他背對著福生說:到外屋幫我把汽油爐子生著吧,有點冷。
六
初三,老宅平靜非常。以前,老核桃樹上總有喜鵲叫來叫去,自從村子動遷后,這些筑巢的喜鵲突然無影無蹤了,九叔明白了一個道理,喜鵲這種鳥是離不開人的,它的窩總是逐人而筑,一個地方一旦有了死氣,喜鵲就會離開,到時候飛來的就只能是烏鴉了。九叔甚至這樣想,喜鵲走了,有幾只烏鴉也好,雖說烏鴉不吉利,可是有幾只烏鴉來核桃樹上落落,至少還有個活物呀。
初四一早,頂著一頭霜花的福生進來了,他手里攥著一把血紅的碎紙。
門神被人撕了。福生抖抖手里的碎紙說,大門上也叫人寫字了。兩人來到院外,果然,黑漆大門的門板上被人用白漆寫了兩個斗大的“拆”字,這字寫得支胳膊蹺腿,故意留著毛茬,一副扎眼的模樣,每個字還畫了個圓圈圈起來。
九叔咳了幾聲,胸腔里的共鳴音粗重而低沉,臉上的血絲已經滲到了皮下,如同剛被撕毀的門神,似乎一觸即破。他嘴角哆嗦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扭頭回到屋里繼續(xù)剝他的鞭炮。
福生也幫著剝,福生剝的時候,兩條腿緊緊地夾著那個黃書包,像夾著一摞救命錢那樣上心。
所有的鞭炮都剝完了,倒出的藥有四五碗。九叔用這些藥,再用油紙、用白布、用浸過煤油的麻繩做引信,包扎成一個很好看的炸藥包,包扎用的繩子是當年從朝鮮帶回來的行李繩,用這草綠色的繩
子一扎,這炸藥包多少就像那么回事了。九叔看著炸藥包,神態(tài)如同在欣賞一件精心制作的工藝品,目光里充滿了一種癡迷,好一會兒,他才遺憾地說,要是有個能拉響的雷管就好了,那樣就不用點火了。
福生沒有絲毫的興奮,這個枕頭一樣的東西能擋住三臺鏟車嗎?福生經歷過一次王武的動粗,王武的人個個敢下死手,這么個小藥包也就幾個二踢腳的力量,頂多傷點皮毛。
九叔卻對這個炸藥包充滿信心。自從包成了這個東西,九叔的嘴角就總是掛著一絲笑,只不過這笑有些古怪,乍看,的確是在笑,因為嘴角彎了上去,再細看,就會發(fā)現(xiàn)這絲笑有些像拉直了的彈簧,繃得緊緊的,另一側的嘴角雖然也是彎的,但卻是向下彎著。
黃昏時分,本根來了,送來一張強制拆遷通知書。九叔沒有看,福生接過來把通知書撕掉了,說,你本根來送什么?王武咋不來?本根道,福生你吃一塹不知長一智,兩條腿剛接上,兩條胳膊還想再斷嗎?本根瞥一眼被撕碎的通知書,下了最后通牒:上頭發(fā)話了,不允許蹬鼻子上臉,今天是最后一天,初五一上班,鎮(zhèn)里就組織強遷!
晚上,福生想陪九叔過夜,九叔搖搖頭回絕了。福生把汽油爐點燃,把一桶汽油拎到院子的角落里放好,拄著拐走了。
九叔一夜沒有睡,他枕著自己包扎的炸藥包,耳畔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混響,有機器的轟鳴聲、有履帶的傾軋聲,還有傷員的呻吟聲,他一閉上眼睛,這種混響就格外清晰,轟隆隆的由遠而近,他突然就想起了那個詞:排山倒海,這聲音就是一種排山倒海的感覺。無奈,他只好睜開眼睛,沒有電,也沒有蠟燭,在黑暗中睜眼和閉眼是一回事,只是當他睜著眼睛凝望空洞洞的黑夜的時候,這混響會漸漸遠去,像是躲到黑夜里隱蔽了起來。
九叔就這樣睜著眼睛睡著了,盡管那種排山倒海的混響又呼嘯而至,他還是進入了一種迷蒙的狀態(tài),恍惚中,他發(fā)現(xiàn)三臺鏟車發(fā)動了,轟鳴著鏟倒了院門,那個他一直視若至寶的高高的門樓在黃塵中傾塌,那棵老核桃樹也被攔腰斬斷,兩側的廂房已經推倒,眼看著三頭巨大的鋼鐵恐龍以排山倒海之勢壓過來了,他抱起炸藥包,四處尋找火柴,越著急越找不到火柴,沒有火柴就點不燃腋下的炸藥包,他急出了一頭霧汗,接著,“嘭”地一聲巨響,把他從炕上掀了起來。
他醒了,發(fā)現(xiàn)院外大火沖天。他披上衣服跑出來一看,原來是門前的三臺鏟車著火了,在劈啪劈啪的響聲中,鏟車如同三只火龍,熊熊烈焰直沖夜空。
九叔急了,這可都是大價錢的機器呀,他折回屋里,抄起電話想報火警,可是電話里一絲忙音都沒有,他才想起這電話早被掐了。他在屋里轉了兩圈后,急急忙忙來到院子里的古井,借著火光提了一桶水,一邊咳著一邊要往車上潑水,身后,突然傳來福生的聲音:
別救了,火是我放的。
福生的雙眼被大火映得炯炯有神,像是在欣賞焰火一樣神情得意,面前橫放著一個空油桶,那是九叔熟悉的一個油桶。福生的體重都架在了雙拐上,兩個肩頭被支成了鷹肩,脖子上,依舊吊著那個沉甸甸的黃書包。
你怎么能燒車?這是犯法呀。九叔猛烈的咳聲戛然而止,話里帶著顫音。
反正我是個廢人了,福生說,你不行,你是老英雄,你不能丟咱藍灣的人!
九叔頓感手中拎著的水桶重若千斤,咣當一下脫手了,一桶水灑出來,浸濕了兩人的鞋,兩人誰也沒有躲。
好一會兒,有大批的車和人來了,其中一個光頭的胖子在那里捶胸頓足,大呼完了完了完了這車還沒有保險啊。福生看到胖子后眼睛頓時紅了,拄著雙拐就撲過去,九叔從來沒有看到一個拄雙拐的人能沖得這么快。
福生沒有沖過去就被兩個警察架住了,警察架福生其實很簡單,一人架住他的一支拐,這樣,福生的頭和脖子就鴨子一樣伸出去,吊在脖子上的那個黃書包蕩來蕩去,像個巨大的鈴檔。馬上,又過來一個警察,摘下了他脖子上的黃書包,從里面掏出一個明晃晃的東西。借著火光,九叔終于看清了:
原來是一把菜刀!
責任編輯吳大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