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波
在朱元璋晚年所編的特種刑法《大誥三編》中,記錄了一個奇特的案子。
醫(yī)生王允堅私售毒藥事發(fā),朱元璋命他服下自己配制的毒藥,待毒性發(fā)作,又要其交出解毒之方,次日才斬首示眾。在“服毒及其反應”這項測試中,朱元璋宛如一個一絲不茍的科學實驗者,不但認真記下服毒者的神態(tài)和生理上出現(xiàn)的種種異常,還對其瀕死時的心理高度關注。整段文字繪聲繪色,完全能夠想象,當事人朱元璋從中獲得了多么大的心理滿足,以至事后追憶,還是那么興致盎然。
中國古代對心理疾病缺乏了解,所以,很多時候某人行為乖張,卻只被視為修養(yǎng)欠佳,極少有人想到這也是一種病變。以現(xiàn)代觀念看上面這樁奇特的事件,很容易得出一個答案:暮年朱元璋在心理上出現(xiàn)了一些問題。
剖析朱元璋暮年心理,其中一個突出特點就是,隨著年歲漸老,這個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君王,居然產(chǎn)生了越來越濃重的幻滅感。
他仿佛突然意識到了“帝力之微”,屢屢發(fā)出人生的悲鳴。這在向來信心滿滿,登基后以天縱之圣自居的朱元璋身上很不尋常。比如他鐵腕反貪,一度相信只要帝國的政治機器按照他設定的軌道運行,自己就能做一個超越前代的成功帝王。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顯然不那么樂觀了,而且不止一次地感嘆:“我欲除貪贓官吏,奈何朝殺而暮犯”,“我這般年紀大了,說得口干了,氣不相接,也說他不醒”,甚至“自謙”“才疏德薄,控馭之道竭矣”。
對朱元璋原本強悍的心理給予近乎致命一擊的,是太子朱標的早逝。他在極度悲痛中召見群臣并在臣下面前大哭,無遮掩地表現(xiàn)自己的軟弱,這于朱元璋是非常少見的。
太子的早逝,加上幾年前馬皇后的死,對朱元璋都是沉重的打擊。他發(fā)現(xiàn)在這個世界上,其實還有很多東西是自己無法掌控的。
折磨晚年朱元璋的,不僅有幻滅感,還有一種患得患失的憂慮感。
他顯然把江山視為老朱家的私產(chǎn),渴望世世代代永傳下去。太子早逝,朱元璋選擇年幼柔弱的皇太孫當繼承人,更加重了他怕江山在其身后一朝易手的心理負擔。
于是,一方面,朱元璋起早貪黑,廢寢忘食,還不惜大開殺戒,為確保江山無虞爭分奪秒地工作;而與此同時,他又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可能預見所有的紕漏并替后代全部堵上。這使朱元璋愈發(fā)焦躁。
在幻滅感和憂慮感雙重夾擊下的朱元璋,其暴虐在晚年達到了極致。他對臣僚們才信又猜,已赦復罪,讓人摸不著頭腦,而就是其妃嬪,也常常會無端成為他發(fā)泄異常心理的對象。據(jù)清初學者查繼佐所著《罪惟錄》記載:御河中發(fā)現(xiàn)一墮胎嬰兒,朱元璋沒有任何憑據(jù),懷疑是楚王朱楨之母胡充妃所為,乃親手殺死,棄尸郊外,楚王來朝,哭求母尸不得,只得到一條練帶,歸葬于王府;魯王母郭寧妃、唐王母李賢妃和伊王母葛麗妃,竟在朱元璋的一次暴怒中同時被殺,三具尸體裝在一個大筐中,埋于太平門外,待朱元璋怒氣平息,想給棺木進行埋葬時,三具尸體已腐爛不能辨,只好立三個墳丘算作三妃墓。
史書描寫朱元璋晚年生活狀態(tài)時有這樣兩句話,“中夜寢不安枕”,“四夷有小警,則終夕不寢”。這樣一個時時處于高度緊張,一有風吹草動就無法入眠者,怎么會是一個強大的人呢?老實說,讀到這樣的文字,筆者對朱元璋的憎惡減輕了許多,油然生起的,倒是深深的同情。
(石川摘自《同舟共進》
2008年第11期 圖/朱慧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