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雨生
前些天,有人給我送來一部《××文集》,近千個頁碼,近百元定價,可謂皇皇大部頭。作者擔任過重要領導職務,如今退下來了,隨手翻翻,匯集的多是他任職期間,在各種會議上的講話稿。
而今當過幾年主要領導人,又有心積攢講話稿,準會有幾大抽屜,說是講話稿等身,也絕對不假。問題是這些講話稿往往套話連篇、語言無味,且并非出自講話者本人手筆。一些秘書、研究員的職責,就是給領導人寫講話稿。業(yè)務性很強的會議,外行說不到點子上,便由業(yè)務部門自己起草,打印好,編出號,到時候看有哪些領導人到會,再按照職務大小,分發(fā)給他們照念只是這一念,講話稿就有了歸屬,不管是誰寫的,所有權都歸念稿人。報刊發(fā)表,得署上他的大名,得按版權法付稿費。如今翻出來編個人文集,心安理得,完全州不著去管當初出自誰手。出版這樣的文集,只能說是權力經濟,若是講市場經濟,放到書店出售,恐怕一本也賣不出去。
廣西某地區(qū),曾有一個副書記,還沒有退下來,就迫不及待整理自己的講話稿,出了四卷文集,發(fā)給下級學習。后來此人犯事了,上級才想到要追究他的文集,一查,好些文稿是抄來的。抄襲不犯罪,但有過,品行不端,將這個過加到他的頭上,我覺得還是有點冤。當初,他只是拿著講話稿,照念了一遍,是不是抄襲,哪里會曉得再說,又有多少領導人的講話稿,不是你抄我、我抄你。秘書們,研究員們,天天寫,月月寫,年年寫,那么多的講話稿,都不抄不套。腦子怎能擠得出來。由此,忙著出文集的領導人,也應該接受一點教訓。當初講話時,那稿子全文照抄,也沒有人管,如今拿來出個人文集,就得小心點。
我并非說,凡是講話稿,都不可編入史集。作為一種文體,選進文集是正常的,而且古已有之,關鍵在于值不值。近日讀《古文觀止》,忽然發(fā)現(xiàn),其中有的篇章,就是古代官員在大會上的講話稿。韓愈的《祭鱷魚文》便是。
唐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韓愈諫阻憲宗迎佛骨,由刑部侍郎貶到潮州。到任后,他問當?shù)毓倮簦好癖娪惺裁醇部?許多人說。城西湫水中有鱷魚,食畜還食人。他立即去實地考察。很快召集眾人,隆重舉行了一場祭鱷儀式。祭鱷是驅鱷的動員大會,他宣讀祭文,也就是在動員大會上作講演。《古文觀止》是古代散文的權威選本。韓愈的講話稿收入其中,當然很值得。一是內容好,作者關注民間疾苦,旨在為民除害,為了為民生抗爭的強音,這既是史實的記錄,又是文學的描繪,祭鱷文以自身的特質,成為一代文宗大卷中的佼佼者,也在文學經典中占據(jù)重要地位;二是文體美,自漢以降,祭文繁多,或為著神靈,或為著死者,成了格式化的諛辭(類同今時的悼詞),韓愈將祭文寫成了檄文,跌宕起伏,鏗鏘有力,情感與文采并翅飛揚,這是文體的承接與開創(chuàng),由此溝通了祭文與檄文。蘇軾盛贊韓愈:“文起八代之衰”,祭鱷文盡顯“起衰”的奪目光彩。
通觀今時的講話稿,講得好的,講得精彩的,當然有。有的講話稿在歷史文化上的地位,不遜于《祭鱷魚文》。不過,某些領導人退下后,組織他人給自己編出的那種文集,收入當年在各種會議上的阱話稿,讓人實在不敢恭維。首先,那些文字都不是出自本人之手,不是思想的自我表達,不是真實情感的流露。當年由他人捉筆,如今又由他人整理,連這等不敢恭維的文字,他也弄不出來。官升到了高位,似乎思想與文采都有了,其實沒有這回事:其次,讓別人寫,東摘西抄,較為普遍。如今有網(wǎng)絡,懶得抄的,點一下“復制”,全都下載了,方便得很。這類從頭至尾,充斥著大話、空話、套話、官話、廢話的講話稿,群眾在臺下如何聽得下去。當年沒人愿聽的講話,今日拿來出文集。就會有人愿讀嗎?
晚清末年,封建官僚退下后,附庸風雅的,要辦三件事:置一頂轎,討一個小,刻一部稿。如今有小汽車,轎不用置。小妾不讓討,情人可以找。想找的,在職時就找了,退下來再找,也就晚了??桃徊扛?,就是出一部文集。封建官僚的文集,多為詩詞及古文。不管質量如何,一般還是自己寫的??谈宓慕涃M,也難動用國庫里的銀子。比較這一點,是世風向上了,還是向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