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馬的老三

作者簡介

韓少功,男,漢族,湖南人。歷任《海南紀(jì)實》雜志主編、《天涯》雜志社社長、海南省作協(xié)主席、海南省文聯(lián)主席等職?，F(xiàn)居海南。主要作品有《韓少功系列作品》(九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8),含短篇小說《西望茅草地》《歸去來》等,中篇小說《爸爸爸》《鞋癖》等,散文《世界》《完美的假定》等,長篇小說《馬橋詞典》,長篇隨筆《暗示》,長篇散文《山南水北》。另有譯作《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惶然錄》等。曾獲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1980、1981),上海中長篇小說大獎(1997),魯迅文學(xué)獎(2007)、華語傳媒文學(xué)大獎(2007),以及法國文化部頒發(fā)的法蘭西文藝騎士勛章(2002)等。長篇小說《馬橋詞典》被兩岸三地專家推選為“二十世紀(jì)華文百部文學(xué)經(jīng)典”之一。有三十多種譯本在境外出版。

找個四類分子來

老三出任村頭,怎么看怎么不像,起碼不那么知識化,比方既不會用電腦也不懂OK的意思。他黑頭黑腦、毛頭毛腦,一只褲腳長而另一只褲腳短,還經(jīng)常在路邊呆呆地犯暈,比如盯著一只螞蟻、一根瓜藤、一個機修師傅拆散的拖拉機零件,一盯就是大半天,直到旁人一再大叫,他才“哦”一聲,像從夢中醒過來。

“老三,你的手機響了?！?/p>

“天要下雨么?”

他又經(jīng)常這樣答非所問。

雖說也外出打過工,但他沒學(xué)回太多文明,只學(xué)回了幾句牛屎樣的普通話。有一次在城里進(jìn)小飯店,他開口就找女店主要“婦女”,見對方先是愕然,接著啐一聲“下流”,便滿臉的困惑不解:“我吃飯的時候就是喜歡婦女啊。我又不是不給錢。你這個人真是!”

其實他要的不是婦女而是“腐乳”,即村里人說的毛乳或霉豆腐,只因口齒不清,才讓女店主萬分緊張,差一點跳起來抄刀抗暴。

當(dāng)上村頭以后,老三的一張大嘴還是常出亂子。特別是在鄉(xiāng)上開會,任鄉(xiāng)長說要建設(shè)“小康社會”,他沒聽頭也沒聽尾就插上一嘴:“小糠社會有什么好?我看還是不如大米社會,更不如豬肉社會。社會主義搞了這么多年,怎么還要吃糠呢?”任鄉(xiāng)長提到“唯心主義”,他不知道什么意思,居然興沖沖發(fā)表感言:“對對對,任鄉(xiāng)長說得就是好。做人就是要憑良心,一個臠心要在胸口里端端正正地放好,嚴(yán)嚴(yán)實實地守住,不能被狗吃了。我這個人幾十年來沒有別的本事,就是喜歡唯心主義?！?/p>

鄉(xiāng)長覺得村干部的文化素質(zhì)太成問題,只好再一次耐心宣講,讓大家知道“一忠二孝”這類口白都得改改了,更重要的是:“小康”不是“小糠”,“唯心”其實是黑心和鬧心。會后,他還把滿頭大汗的老三留下來,找了幾本理論學(xué)習(xí)資料,比較通俗易懂的那種,讓他帶回家去好好讀一讀。又忍不住把改革形勢和干部職責(zé)說了一通,把信息與流言的區(qū)別說了一通,恨不能把對方那個豬頭割下來,狠狠灌上一些科學(xué)與文化,再裝回他肩膀上去。“你讀不讀詩?”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還隨口問一句。

老三聽后抹了一下嘴巴,嘖漬感嘆:“看不出,你年紀(jì)比我輕了一輪,原來還是個四類分子?！?/p>

“你說什么?”

“我是說你好學(xué)問,裝一肚子文章,了不得,了不得?！?/p>

“學(xué)問就學(xué)問,怎么扯上四類分子?”

“徐矮子就是四類分子啊,最會寫對聯(lián),辦書函,看風(fēng)水,講古書,沒有什么字不認(rèn)識的?！崩先僖淮闻d沖沖。

鄉(xiāng)長事后才知道,對方是指村里一個老地主,以前的階級敵人,劃入“四類分子”的那種,但那人中過秀才教過私塾,開口之乎者也,讓你不得不服。

“你怎么不夸我是陳水扁呢?怎么不夸我是恐怖主義呢?”鄉(xiāng)長沒好氣地大吼一聲,摔門走了。

老三撓撓腦袋,明白自己再一次禍從口出。他不大明白的是,“四類分子”大多是以前的有錢人,讀過書的人,難道讀書有什么不好?這不是眼下最時興的事嗎?徐矮子早已死了,他那頂帽子莫非還是不怎么干凈……要是在村里,他一看到報紙上難懂的語句,看到牌匾或碑刻上的繁體字,頭昏眼花之際,總是習(xí)慣性地大喊一聲:“找個四類分子來!”

意思是找個有文化的老先生來。

看來新時代的很多東西,確實需要他認(rèn)真學(xué)習(xí)了。光知道蛇如何偷蛋,鳥如何偷蜜,木匠如何鑿榫,鐵匠如何打鏈,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了。光是看看電視農(nóng)業(yè)頻道里的新技術(shù),也遠(yuǎn)遠(yuǎn)不夠了。生活真是山外有山和天外有天啊。

這以后,他在村里是條龍,到鄉(xiāng)上是一條蟲,嚴(yán)防自己的嘴,在沒有把握的情況下盡量不說話,以一種萬能的笑臉廣結(jié)善緣,算是禮多人不怪。如果有可能,他能不見官就不見官,一聽到鄉(xiāng)上通知開會就裝耳聾,或是沖著手機連聲喂喂喂,似乎手機沒電了,或者信號不好。一見鄉(xiāng)干部上門來,他就從后門溜出去,緊急上山砍柴或下河放釣,躲避各種危險情況。實在躲不過,被人家堵在路上了,他就往太陽穴貼兩塊黑膏藥,再在鼻梁上拔出一道紅紅的痧痕,到時候響亮地咳上兩聲,咳出吐清水的樣子,然后籠起袖子坐在墻角,雙目無神,唉聲嘆氣,氣若游絲,要多可憐就有多可憐。

任鄉(xiāng)長覺得他的病態(tài)十分可疑:“老三,你怎么開會就病?要不要我給你掛急診、請醫(yī)生?恐咱是思想病吧?”

“鼻炎……”老三笑一笑。

“爭扶貧款的時候,你的鼻炎到哪里去了?找我要茶園的時候,你的鼻炎到哪里去了?那時候你驚天動地,張牙舞爪打得鬼死,大嘴巴吞得下一頭?！，F(xiàn)在要你們做點貢獻(xiàn),你不是鼻炎就是牙痛,不是血壓高就是牛皮癬,連電話都不接?！?/p>

“對不起,手機壞了……”老三又笑一笑。

“想搞獨立吧?臺灣的民進(jìn)黨掛綠旗?”

“我哪敢掛綠旗呢?嘿嘿,鄉(xiāng)長你有的是導(dǎo)彈,今天丟三個,明天甩五個,不早把我炸一個粉身碎骨?”

“你曉得就好?！?/p>

財政所長在一旁接過話頭:“你說說吧,這一次,你們村能集資多少?”他是指鄉(xiāng)政府開發(fā)旅游的集資任務(wù)攤派。

老三望望自己身后。

“你不要望后面,就是說你呢?！?/p>

老三又看看左右兩邊。

“你不要看旁邊,就是說你們村,你們小灣村?！?/p>

老三指指自己的鼻子。

“對,說你們村。聽明白了吧?要開發(fā)旅游就得修路,要修路就得集資。這個道理同你們說過一百遍了。這是為了大家好。其實我們并不想收這個錢,但應(yīng)該收?！?/p>

“你們不想收?”

“你說什么?”對方不明白。

“你剛才說,你們不想收錢,是應(yīng)該收錢?”

“對啊,應(yīng)該收錢?！?/p>

“這就怪了,昨天說你們要收錢,今天又推給了什么應(yīng)該。應(yīng)該在哪里?怎么我沒有看見他?”

臺下發(fā)出一片哧哧的笑聲。

財政所長差一點氣歪了嘴:“你長著什么耳朵?你不明白‘應(yīng)該的意思?‘應(yīng)該不是一個人?！畱?yīng)該收錢這句話的意思就是……”他也不知道該如何才能解說清楚。

老三仍然滿臉的無辜和認(rèn)真:“既然不是人,那他來收什么錢?收肚子、收腸子、收骨頭啊?大家的幾個血汗錢,憑什么要給這個家伙?”

臺下的笑聲更為浩大了。鄉(xiāng)長敲敲桌子,“何大萬同志,這是開干部會。你有意見就提,不要裝瘋賣傻。你未必連‘應(yīng)該這個詞的意思都不明白?”

老三繼續(xù)謙虛:“鄉(xiāng)長,你是大學(xué)生。但我是個農(nóng)夫子啊,讀的幾句書都還給老師了。不過的但是……”他一激動就情不自禁地多用虛詞和濫用虛詞,大概是想加強自己的文化,“我還是一心多學(xué)習(xí),爭取提高覺悟。我剛才不正在請教所長嗎?我問誰收錢,他說是‘應(yīng)該。這話你們都聽到了吧?所以的因此,我非常想同這位應(yīng)同志會個面,談一談,交個朋友。這有什么錯呢?既然的即使,如果的可能,鄉(xiāng)領(lǐng)導(dǎo)都說不想收錢,那么憑什么這家伙比鄉(xiāng)領(lǐng)導(dǎo)還大?常言說得好: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他姓應(yīng)的有什么話不能當(dāng)面說?這位所長又說,‘應(yīng)該不是一個人。那就更怪了,他不是個人,未必是只狗?是堵墻?是個變形金剛?是個激光化學(xué)原子彈……”

會場上已經(jīng)笑得東倒西歪,笑出了仿雞、仿鴨、仿蛤蟆的音響,笑出了電擊、蟲咬、冠心病發(fā)作之下的動作。但老三還是文縐縐地申訴下去,時而京腔時而土語,時而虛詞時而科技,只是口齒呼嚕呼嚕的一鍋粥,不大容易聽清楚。

這已經(jīng)是第二次集資動員無果而終。前兩次是另外幾個村官叫苦,這一次是黑老三攪局,而且攪得很惡劣,讓財政所長大為冒火?！澳氵€說老三沒文化,我看他一肚子壞水,是個最大的刺頭,非拔了不可!”他事后對任鄉(xiāng)長抱怨。

鄉(xiāng)長也覺得老三說傻就傻,說刁就刁,不是一只善鳥,也早有換馬之意。他親自下村了解情況,但訪過來問過去,發(fā)現(xiàn)可以取而代之的人選并不很多。原因是年輕人大多進(jìn)城打工,高學(xué)歷者有的當(dāng)磚廠老板,有的跑鋼材生意,賺了個盆滿缽滿,有的連老婆孩子都接進(jìn)了城,哪還愿意回到村里領(lǐng)這個一百八——窮困村的干部補貼就這么一耳勺。有個叫國華的復(fù)員軍人倒是主動請纓,而且能寫會算,見多識廣,玩得了電腦上網(wǎng),說得出CPI和PPI,不過此人剛偷過鄉(xiāng)政府一臺小面包車的牌照,轉(zhuǎn)眼就笑嘻嘻地伸手要官,真不知道世上還有羞恥二字!

這樣,鄉(xiāng)長只好把換馬之事暫時壓了下來。

幾代雞由幾代人賠

想當(dāng)官的國華,外號國少爺,個頭很高大,眉眼還漂亮,自認(rèn)為一直壯志未酬,對農(nóng)事怎么也看不入眼。他遇到熱天就說太陽烤死人,不能做事;遇到寒天就說冷風(fēng)吹壞人,也不能做事。早晨露水太重,當(dāng)然做不得事;傍晚蚊子太多,肯定更做不得事。反正算下來有八個不能做、九個不可做、十個做不得,家里的扁擔(dān)和鋤頭幾乎與他無緣,用他爹的話來說:“這個小雜種懶得屙蛆?！?/p>

老爹怕他真的屙蛆,曾把他送去部隊鍛煉,沒想到他有一次詐稱奶奶死了,騙了連長三千塊錢,去廣州找朋友玩了幾天,挨了部隊一個處分。復(fù)員后在省城混了些時日,有一次又詐稱自己遇上車禍,騙了妹妹兩千塊錢,其實是打了麻將和洗了桑拿。到最后,他打電話回家,說總算遇到貴人搭救:他朋友是銀行的科長,招他押送運鈔車,還配了一支槍——他為此得送科長太太一條金項鏈,不還這個禮是不行的。老爹不知這有關(guān)銀行的大事該怎么辦,請同村的黑老三接電話。

老三在電話里問:“真給你配了槍?”

“那還有假?”

“長槍還是短槍?”

“短槍?！?/p>

“木槍還是竹槍?”

對方這就不說話了,后來也再不說金項鏈了。

國少爺回到村里,對老三這個堂叔很不滿意,煙都不給對方敬一根:“你就是把我看癟了。這不,害得我保安隊長也當(dāng)不成?！?/p>

老三笑了笑:“我倒是想把你看圓,但你得先把你娘的耳環(huán)還了,再把她的鍋蓋補上一個?！?/p>

“哼,等我以后當(dāng)了百萬富翁,你莫找我借錢?！?/p>

“到那一天,我就頭戴尿桶去看戲。”

少爺哼了一聲,扭頭走了。這以后,他除了熱心打野豬和抓魚,還是不大務(wù)正業(yè),三天兩頭就偷雞,偷羊,偷瓜菜,偷汽車牌照——要不是老三去鄉(xiāng)上求情作保,這一次案發(fā)差點讓他蹲完派出所還要蹲縣局。但國少爺屬豬,命好,福氣大,兩個心軟的妹妹在外面打工,總是給哥哥的卡上劃一點錢,于是少爺不但有錢打麻將,還有錢玩電腦和養(yǎng)小狗——他牽著一條奇怪的白色長毛犬在村里游走時,經(jīng)?？湟?“我這條狗只吃白糖拌雞蛋,其他都不吃?！币娕匀瞬辉趺搓P(guān)切,又說:“它根本不吃飯,它連肉都不吃,嗅都懶得嗅一下。”直到說得大家都奇怪了,再大張旗鼓推介:“維西都,正宗的英國維西都,沒聽說過吧?它爹媽那都是聽音樂、喝咖啡長大的,到了冬天還要穿鞋子、穿毛衣、睡鴨絨被窩?！?/p>

村民們都聽得大驚失色。

少爺對國外情況知道得多,這個東洋,那個西洋,天下大事像是他腦子里的一冊書,無論什么時候翻出來,一清二楚頭頭是道,足以吸引一些后生。這一天,他正在家門口同兩個后生閑吹,從韓國美女說到美國導(dǎo)彈,再說到全國股市的全面翻紅,忽聽維西都大吠,順著狗眼看去,見大路上一個陌生人急停摩托。車輪下有一只小雞仔,已經(jīng)奄奄一息。

少爺精神大振,起身迎了上去:“兄弟,你今天發(fā)財啊?”

“這是你家的雞?對不起,對不起?！睂Ψ娇戳怂谎?“我認(rèn)賠,你開個價?！?/p>

“我怎么好開價?你自己看著辦吧?！?/p>

對方趕緊掏出一張鈔票給他。

“你家的票子真是大。”少爺捏了捏鈔票,吹一聲口哨,“知道這是什么雞嗎?知道它從哪里來嗎?”他是這樣算的:良種母雞,祖籍澳洲,眼下雖小,但吃得多,長得快,下蛋足。長大以后能下多少雞蛋呢?少說也是兩百。那么兩百個蛋能變多少雞呢?少說也有一百六七。那么的那么,每只雞仔長大以后又能下……同你說實話吧,這只雞就是國華同志脫貧致富奔小康的希望?？丛诔踅坏那榉稚?打個折扣,直接損失加間接損失就是五百吧。這個價說到哪里不是菩薩價?

陌生人臉色變白,轉(zhuǎn)而變黑,齜幾顆板牙大叫:“你搶錢啊?把我當(dāng)冤大頭啊?你為何不說你的雞是下金蛋拉銀屎的呢?”

看他掛一副眼鏡,戴一頂遮陽帽,背兩根新款釣魚竿,大概是教師或小老板什么的,進(jìn)山來釣魚的。但此刻他已被幾個山里人牢牢地釣住了,喊天不應(yīng)叫地不靈。三個后生團團圍住他,扯得他衣襟斜領(lǐng)口歪的,就差一點拿工具來敲他的車輪和后視鏡。叫聲引來了更多的村民,老三也夾在其中探了探頭,發(fā)現(xiàn)形勢顯然對外來人不利。有些村民不是不知道國少爺?shù)?但眼紅那些來來去去的釣魚者衣著光鮮,吃飽了沒事干,還喝什么“營養(yǎng)快線”,又痛恨他們把煙盒子、飯盒子、飲料瓶子丟得水庫岸邊到處都是,便故意跟著起哄。

眼看著外來人差一點要哭了,老三這才咳一聲,表示他有話要說,“依我說,一只雞么,賠一萬塊也不算多?！彼税涯?。

在場人都愣住了,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連國少爺也眨巴著眼睛。

“不過的但是,賠一塊錢也不算少?！?/p>

幾乎所有人都愣上加愣。剛才明明是說一萬,怎么突然就少了個萬字?這一個筋斗也翻得太遠(yuǎn)了吧?國少爺尤其著急:“三叔你這是什么話?”

老三對侄兒笑了笑:“你想啊,他賠你一塊錢,你拿去買彩票,中了一百萬,不就等于他賠了你一百萬?你未必還打算退他九十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

“你……你怎么保證我能中頭彩?”少爺口舌不大利索了。

“那你怎么保證這只雞不發(fā)瘟?”

“我……我家的雞……從不發(fā)瘟?！?/p>

“不會被黃野狗吃?”

“告訴你,我天天扛桿鐵銃守著,專打黃野狗,專打老鷹!”

“好,要是你國少爺吃得了這個虧,守住了黃野狗和老鷹,那這五百塊錢就賠得合情合理,賠得沒話說。這樣吧,五百塊。你來簽個協(xié)議:他賠你五塊;他兒子賠你兒子五十塊;他孫子賠你孫子四百……是好多,你等我算一算。”

“慢點,慢點,我要現(xiàn)錢,一次性付款,與兒孫有什么關(guān)系?”

“怎么沒關(guān)系呢?”老三瞪大眼,“你剛才算了雞生蛋,又算了蛋生雞,一算就好幾代啊。好幾代的雞,由好幾代的人來賠。這個道理沒錯吧?未必你不是這樣算的?那你是要減一代,還是要減兩代?”

外來人不懂本地土語,也沒跟上老三的嚴(yán)密邏輯,還是一臉困惑。但旁觀者們已經(jīng)笑起來了,笑得前仰后翻,五官一次次重組。國少爺臉上紅一塊白一塊,嘴皮跳了兩下,像要說什么,終究沒說出來,最后一腳踢飛了小死雞,牽著維西都走了?！袄献咏裉煲荒_踩了牛屎……”他的悲號和怒吼遠(yuǎn)遠(yuǎn)傳來。

外來人見他背影遠(yuǎn)去,終于恍然大悟,一把捉住老三的手:“大哥,謝謝你,太謝謝你啦!來,抽煙,你抽煙。”

老三其實不想接這支煙,甚至后悔自己今天又多管了一件閑事。像他自己說過的,斗老不斗小,斗小有仇報呢。自己已年近半百,眼看著將要離天遠(yuǎn)離地近,前面的日子不會太多。要是把村里的后生都得罪光,自己到了那一天靠哪些人抬上山?難道從棺材里鉆出來自己爬上去?哎呀,想不得,想不得……他抽了自己一嘴巴,再一次不明白這張嘴為何說著說著就自行其是。

他重重嘆了口氣,走了。

一個人十分鐘輪著咒

國少爺經(jīng)常借錢的對象是戴慶生,外號慶呆子。在這個小灣村,田少山多,林產(chǎn)品又缺乏深加工,慶呆子開的一個鋸木場就算是罕見的企業(yè),一臺大卡車也算是村里最耀眼的固定資產(chǎn)了。照理說,慶呆子占了這兩個頭彩,再加上兩個身強力壯的兒子,一家人的日子過得超殷實,連雞鴨的叫聲都?xì)庾沩嶉L。

但慶呆子也有煩惱。他婆娘茉莉成天一個野人樣,坐無坐相,站無站形,已經(jīng)是做外婆的人了,還經(jīng)常不做飯,不燒茶,不帶外孫,更不喂雞養(yǎng)豬,一出去就是頭上插兩朵野花,大半天不見影子。兒子收工回來發(fā)現(xiàn)家里空鍋冷灶,一次次到處找娘,發(fā)現(xiàn)她不是在張家看殺豬,就是在李家看裁衣,更多的時候是去了學(xué)校電教室,一邊嗑瓜子一邊看國少爺教娃娃們玩電子游戲?！澳锇?你當(dāng)神仙不打緊,我們要吃飯啊?！眱鹤觽兛偸沁@樣說。

“飯有什么好吃?天天都吃的東西?！避岳蚝懿磺樵傅馗鴥鹤踊丶?。

茉莉看多了電視和電子游戲,走路時也經(jīng)常哼哼唱唱,與樹影或山影展開互動,有時是打拳的動作,有時是打槍的動作,有時更像洗澡或招魂,嚇得外人十分疑惑,還得了一個綽號——“莉哈性”,就是莉瘋子的意思。村里人都知道,她的瘋其實是多功能。比如有人來借錢,明明只借六角,她掏出一塊就一塊,硬要瘋瘋地塞給人家。比如有人在曬谷或種菜,并沒叫她幫忙,她也抄起家伙前去瘋瘋地干上一陣。她不怎么搓麻將,但經(jīng)常喊這個,喊那個,喊得驚天動地,逼著女人們?nèi)ヅ谱肋吙旎睢Ｓ幸淮尾畈欢喽及胍沽?她帶著人串了好幾家,最后到老三家捶門打戶,硬把主家夫婦從床上揪起來,湊成一桌搓麻將,自己站在一旁觀戰(zhàn),然后去灶房里燒茶水和炒豆子,只是一不留神鉆到床上睡著了,發(fā)出呼呼的鼾聲。

村里幾乎沒有哪家的床她沒有睡過,而且一睡就是撒手叉腳,歪七倒八,睡出了對角線或橫切線,霸占了遼闊的床位,害得主家無論老少和男女,到后來扛不住哈欠,只能小心翼翼地鉆縫隙。更重要的,每次這樣睡過以后,這位四海為家的婆娘身上常有陌生的襪子或毛背心,自己的鐲子或手電筒卻不知去了哪里。

慶呆子只得一次次去商店買手電筒,被店主取笑:“慶呆子,你們家把手電筒當(dāng)飯吃啊?”

慶呆子苦著臉嘿嘿一下。

有時他還沖著雜貨店評點時局:“新社會好是好,就是解放婦女過了頭啊?！?/p>

他在婆娘面前從來不敢高聲。比方說這一天,他只是多了句嘴,說菜里放多了鹽,就引起莉瘋子柳眉倒豎,不但奪了老公的飯碗,還不準(zhǔn)老公的兩個連襟吃下去,說既然嫌飯菜不好,你們就去上館子,快走快走?？纱謇锬挠惺裁答^子?再說這一天請來客人幫工,就是要建兩間偏房。重要時刻誤了工,還不是自家吃虧?

大兒子見父母吵鬧不休,氣得直指父親的鼻尖:“爹哎,你如何找了這么個瘋子婆?真是搞得我好沒面子。你當(dāng)年好歹也是初中畢業(yè),還混了個生產(chǎn)隊長,七不找,八不找,偏偏找來一個老虎凳。你沒本事,就去倒插門。再不行,就去當(dāng)和尚啊?！?/p>

二兒子去給外公打電話:“外公,外公,求你做點好事,趕快把你的瘋子女搞回去。你要是少了米,我給你送點米去。你要是少了油,我給你送點油去。你莫讓你的瘋子女在這里橫鬧,吵得我們連飯都吃不成了?！?/p>

兩個兒子對父母的婚姻都憤憤不已。

慶呆子送走了兩個連襟,又接受了岳父在電話里的歉意,還是覺得郁悶,忍不住去找高人討主意。一個漆匠,一個酒坊老板,一個小學(xué)教師,都是他小學(xué)同學(xué),又都是同姓遠(yuǎn)親,聽這事都憤憤不平,決心為他討回公道,于是結(jié)成一伙前來談判。國少爺找慶呆子多次借錢,欠下了人情,也自告奮勇前來幫一把。哪知道他們一行人剛進(jìn)地坪,就聽到莉瘋子開罵:“哪來這么多是非人,想到我家來開斗爭會?有屁快放!”

她一手叉腰,叉出一個茶壺姿態(tài),雌威凜凜封住大門,嚇得來人全體愕然竟不知該如何談起。

好半天,國少爺才鼓起勇氣:“茉莉嫂,不是要開斗爭會。你老公這么會賺錢,要放到城里,恐咱二奶、三奶、四奶都有了,你可不要身在福中不知?！?/p>

“放屁,你們都想當(dāng)種豬?”

“我慶叔每天都是起早貪黑,有哪點對不起你?”

“我前世被他欺了,今世要還報!”

“現(xiàn)在新官不理舊賬,你還管什么前世呢?”

“我罵我自己的老公,礙了你哪根腸子哪塊肺?他成天同狐朋狗友鬼混,不罵還能成人?我豈止罵,還要打?！?/p>

國少爺急紅了臉:“你這是什么話?我們怎么都成了狐朋狗友?你不是心理變態(tài)吧?不是更年期綜合癥吧?開口就是語言暴力,壞了江湖風(fēng)氣。來來來,我們今天還非得同你PK一場不可……”

國少爺真是幫倒忙,扯出什么PK,什么更年期,什么語言暴力,時髦倒是時髦,但根本不解決問題,還讓莉瘋子覺得特別戳耳。她杏眼圓睜,一拍大腿,抄起大掃把掃雞糞,掃得說客們在糞雨之下招架不住抱頭鼠竄。走在最后的國少爺慢了一步,屁股上挨一掃把,蛤蟆鏡也掉了。莉瘋子見對方撿眼鏡的狼狽樣,愣了一下,捂嘴哈哈大笑起來。

鄰居們面對這種大笑,沒一個不搖頭嘆氣的。大家又說起慶呆子他爹,當(dāng)年給過媳婦一耳光,立刻被媳婦還了一耳光——這種忤逆之人可以上房揭瓦下地刨根,你十個國少爺捆在一起恐怕也不是她的對手。還PK?你咳屁(KP)吧!

第二天上午,在國少爺家躲過一宿的慶呆子,惦記著家里的雞和豬,更惦記未完工的兩間偏房,硬著頭皮去看一眼,沒想到一進(jìn)家門就難逃嚴(yán)懲。按莉瘋子的說法,這家伙居然帶人來家里開斗爭會,是不是還想開宣判會?是不是還要開追悼會?吃里爬外的貨,狼心狗肺的賊,連自己婆娘的更年期也廣告四方,不剝一層皮他還真不知道癢了。于是兩人又揪頭發(fā)又掐臉,又掄拳頭又抄扁擔(dān),鬧得家里桌倒椅翻雞飛狗跳。

待國少爺叫老三前來平亂,慶呆子已氣喘吁吁奪路上山了,躥得比狗還快。莉瘋子則披頭散發(fā)咬牙切齒在后面一路狂追?！拔裔萄轿裔萄健边@似乎是她最嚴(yán)厲的咒語。

“哪個敢攔我,我的磚頭不認(rèn)人!”她用手里半塊磚指著老三,似乎看出了對方的來意。

老三嚇得退了兩步:“我攔你做什么?我是來幫你的。”

“不要你幫,一邊去!”

“你一個人打得下來?”

“你看吧,老娘要砸碎他的狗頭!”

“你要砸,就好好地砸,莫砸個半死不活,害得大家來抬擔(dān)架,送醫(yī)院,端湯送水,跟著你們吃虧啊?！?/p>

莉瘋子無心開玩笑,腳一跺,沖著山上大喊一聲:“你有種的站住——”

“我看你根本沒下決心?！崩先龘鹨粋€大石塊給她,“來,給你換個大的,一下就砸到位,砸他一個滿園開花萬紫千紅!”

莉瘋子正在豪氣沖天的狀態(tài),不能不表現(xiàn)決心,不能不升級自己的惡毒,也就不得不丟了磚頭,接過沉沉的大石塊。但她畢竟是個婦人,摟著大石塊,立刻彎了腰,追趕速度明顯放慢,跌跌撞撞好一陣以后,眼看著離前面的小黑影越來越遠(yuǎn)。

老三在她身后大叫:“快追呀,你沒吃飯吧?你裹了小腳啊?怎么放他跑了呢?快點快點,我抄小路到前面堵住他……”

其實是抄小路上山挖筍子去了。這一天,老三在山上挖了幾棵筍,查看了幾處杉林的生長情況,與雇來的挖土機師傅算了算土方,又在好幾家喝了茶。當(dāng)然一路上也接了不少電話。先是慶呆子要求報警,老三的回答是:“虧你胯襠里還有四兩肉!哪有老公挨打要報警的?你不丟人,我都會丟人了!小灣村的男人以后出去還講得起話?”接著是莉瘋子強烈要求離婚,老三的回答是:“離什么婚?兩根老黃瓜藤還想移栽?我看移也移不活,你打死他算了……沒打死么?那好,我明天再來幫你打?！弊詈筮€有當(dāng)事人各方親戚前來威脅或聲討,訴苦或央求,亂成一團。娘家派與婆家派勢同水火,都護著自己的人。不過這也好辦,老三見人講話,見鬼打卦,不是摸順毛,就是沒正經(jīng),反正胡言亂語一通,說了些什么自己也不大知道。

他對所有人幾乎都許諾明天,說明天一定來嚴(yán)肅處理這件事。但明天還有明天,明天的明天還有明天。老三去城里買電線了,去岳父家?guī)凸ち?去王家河放鞭炮吊喪了……每件事都理由充分無可指摘,一連好幾天沒露面。直到鋸木場的電鋸聲再次響起,慶呆子家的炊煙按時升起,莉瘋子甚至重新有說有笑出現(xiàn)在村口了,他這一天才大大地“啊”了一聲,拍拍自己的腦袋,像記起了什么。

他放下手中的尿桶,隆重地穿上皮鞋戴上手表,帶著不常用的筆和本子,重重地咳兩聲,代表村委會去升堂辦案。他來到鋸木場這一家,進(jìn)門后東張西望,先檢查電視機、電冰箱以及電飯鍋,指派莉瘋子的兩個兒子分頭把守。

有人問:“你這是什么意思?”

老三說:“兩公婆吵架,不摔東西有什么味?等一下好戲開場,你們只守住這幾樣,其他東西隨他們摔,千萬不要攔!”

對方問:“那被子、枕頭就往他們手里送吧?”

老三點點頭:“你這個娃,聰明!”

大家都笑了起來。

他又指派另一個后生:“你去窯場里搬幾個爛瓦罐來,去何漆匠家里找?guī)讉€油漆桶來,那些家伙摔得又響又不值錢?！?/p>

笑聲更多了,連莉瘋子也翻了個白眼,一種忍笑的樣子。

老三在正堂居中坐下,兩邊各設(shè)一張椅子,讓糾紛雙方相對而坐。應(yīng)他的要求,一壺茶水和兩只杯子也由鄰居備好,拿來擺在屋中央。待一切停當(dāng),全場肅靜,老三看看手表,表示時辰已到,鄭重地開始發(fā)話:“今天祖宗在上,領(lǐng)導(dǎo)在位,鄉(xiāng)親在場。鑒于戴慶生與劉茉莉倆同志經(jīng)常相咒,今天就請你們好好地咒,過足這個癮。一個人咒十分鐘,輪著來,好不好?這不,茶水都給你們備好了。你們口舌干了就暫停,喝足茶水以后再接著來。現(xiàn)在——計時開始!”

這場陣仗前所未見,鎮(zhèn)得糾紛雙方有點不自在。時間一秒秒地過去,他們或是摸鼻子,或是扯衣角,都說不出話。

“開始啊。”老三瞪大眼,又朝觀眾揮揮手,“你們都支起耳朵好好聽。哪個想學(xué)咒人,今天就是機會?！?/p>

說得雙方更不自在,特別是慶呆子連汗都出來了。

“是不是要找面鼓來,找面鑼來,配上鑼鼓有味一些?”

莉瘋子紅了臉,指了指眾人,又指了指茶壺:“他三叔,你看你這是……你這不是耍猴戲么?”

“你以為你們平時不是耍猴戲?是放電影?是扭秧歌?”

大家又笑了,莉瘋子不知是與哪位嬸子的目光相遇,想做個鬼臉,忍不住鬼臉也成了偷笑。

“嚴(yán)肅點!”老三瞪她一眼。

她再翻一個白眼,繼續(xù)捏衣角。

老三再一次看手表:“你們都不講,那就我來講一句?”

好,你講,你講。呆子與瘋子都雞啄米一樣點頭。

“請你們咒,你們不咒,老鼠肉上不得正板啊?以后誰也不能咒。知道么?再咒,我就不燒茶水了,只會挑一擔(dān)大糞來灌嘴巴!”

他把筆記本合上,站起來一舉手:“散會!”

村民們意猶未盡,似乎不大想離去。不知是誰帶頭鼓掌,屋內(nèi)外終于響起一片掌聲,嚇得茉莉伸伸舌頭,三腳兩步往人后鉆。

據(jù)說鋸木場這一家以后還真是平靜了些,莉瘋子即使有高腔,但也稀薄了好多,至少不再掄磚頭追上山,不再鬧著要離婚。用老三的話來說:要她打吧,她打不出個結(jié)果;要她罵吧,她罵不出個樣子——還好意思來找我?

閻王的加油站在哪里

幾年前,老三在路邊撒過一泡尿,撒完才發(fā)現(xiàn)前面有一土地公公,就是雜草掩蓋的幾塊磚瓦和幾根殘香。他本應(yīng)該說一句“大人不計小人過”之類,或許就沒事了。但他那天頭頂烈日熱昏了頭,加上在生姜老板那里虧了錢,便在菩薩面前耍狗脾氣:“嘿,你未必還真能咬我雞巴?”說完揚長而去。

不料幾天之后,他的陰處開始生疔,痛得他滿頭大汗,呼天喊地好幾天,連撞墻的心都有。

自那次以后,老三世界觀發(fā)生變化,有點相信八字、風(fēng)水以及報應(yīng),對非同一般的巨石和老樹都比較恭敬。他當(dāng)然也相信科學(xué),比如相信抽水機、鉆孔機、推土機、挖土機以及電視臺農(nóng)業(yè)頻道,甚至對相關(guān)高人特別崇拜,侍候得很殷勤,但村里改建土地廟的時候,他還偷偷捐了一份錢,不覺得這與機器時代有什么不合適。沒料到這事后來遭鄉(xiāng)上查辦。任鄉(xiāng)長追究個別村干部帶頭“反對科學(xué)”和“復(fù)活迷信”,摘走了這個村的一面流動紅旗,氣得老三虛火上升,嘴巴腫了好幾天,去醫(yī)院打了三次吊針,還是一個豬嘴巴。當(dāng)時要不是玉和爹勸住他,說爭榮譽不是打架,不能斗狠,不能賭氣,這個豬嘴巴差一點要拱到鄉(xiāng)上去,在鄉(xiāng)長的小面包車上砸?guī)讏F牛糞。

但老三不論世界觀怎么變,還是看不起皮道士。這皮道士有什么呢?蛇也吃,貓也吃,還把自家的老鼠燒了吃,算什么人呢?明明連道士都沒當(dāng)出個樣,還結(jié)巴,又口臭,就憑著同縣里什么王主任搞好了關(guān)系,居然拿回一張介紹信,接管了蓮花庵,插手佛門事,這不是雞仔進(jìn)了鴨棚么?再說庵不是寺,只能住尼姑的,陰氣重的地方,一個汗毛森森汗臭烘烘的漢子戳在那里,好比男人出入女廁所,是何道理?成何體統(tǒng)?小灣村這些年又是蟲災(zāi)又是旱情,禍根子就是這家伙亂了陰陽吧?老三還有十足的理由懷疑庵里的那尊菩薩。他記得很清楚,看得很真切,當(dāng)初慶呆子那里一根老梓樹,一鋸裁成了兩截,上一截由皮道士拿去做了菩薩,下一截由慶呆子解成木板,墊了自家的茅廁。那好,問題就在這里:同一根木頭,難道只靈這一頭而不靈那一頭?要是皮道士的菩薩靈,那慶呆子的茅廁板子靈不靈呢?

蓮花庵很小,也破敗,沒多少香火,閑著也是閑著,很長一段時間里沒人管,現(xiàn)在有個人就近打理一下,當(dāng)然不是什么壞事。退一萬步,既然現(xiàn)在政府提倡男女同校,那寺庵不分也不是不可以通融。不過,皮道士占了這個碼頭以后,近來越活越神氣,穿上一件皺巴巴黑油油的法袍,就以為自己不是挑糞的皮二結(jié)巴了,談生說死,卜兇占吉,口水濺出幾尺遠(yuǎn),儼然一個博古通今之士。特別是自從任鄉(xiāng)長的老娘來卜過一次兒子的前途,雖然鄉(xiāng)長本人不一定知道,但皮道士從此就以半個國師自居,有一種官場紅人的氣焰,有一種干預(yù)黨政大局的勁頭,對誰都敢指指點點,動不動就夸口:“我找任家老太說一聲……”

村民們在庵前修路,他居然連茶水都不燒一壺來。村民們給庵里架電線,他連煙也不擺一包。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收來一些舊啤酒瓶,裝一點來路不明的水,就說那是圣水、仙露、太君玉液,賣到八十八塊錢一瓶,優(yōu)惠價也是五十八,賺得自己紅光滿面的,腰身肥了一圈。

人家不買,他就說:“福禍由人,功罪自取,法眼在上,隨意無妨?！?/p>

嚇得信徒們還是只能買。

這一天,庵里出現(xiàn)治安事故。皮道士發(fā)現(xiàn)一只銅壺不見了,跑來找老三報案,說你們村干部得管管這事。老三懷疑是國少爺手腳癢,但一時沒有證據(jù),只是冷笑了一聲:“你的那個菩薩不管事啊?不是連鄉(xiāng)長、縣長的官帽子都能管嗎?怎么連個小偷也管不住了?既不管事,天天坐在那里吃什么冤枉?”

“無上神君法力無邊。可能是我前幾天誦經(jīng)的時候沒漱口,才有這個報應(yīng),不不不不是什么別的原因?！钡朗恳患本透鼮榻Y(jié)巴。

“我不要你漱口,只要你去把供品搬到這里來,我就幫你抓偷壺賊?！?/p>

“罪過,罪過,貧道做不得這個主?！?/p>

“你那仙水價格一漲再漲,未必是無上神君做的主?”

“信眾自愿的,貴一點么,恭敬呀……”

“那是,如今送禮走后門,紅包也是越大越好?！?/p>

“差不多,差不多的意思……”

“二結(jié)巴,你好大的膽!”老三突然一拍桌子,“我要是你的圣祖,今天一雷把你劈死在茅坑里。你把圣祖當(dāng)貪官啊?錢多多辦事,錢少少辦事,沒錢不辦事,那不就是林業(yè)局的王眼鏡嗎?”他是指最近案發(fā)丟官的一位知名人物。

皮道士羞得面紅耳赤,奪路而去,再也不提銅壺的事。

蓮花庵的圣水也從此不見了。不過,沒過多久,皮道士又找到一個新的營生,與紙有點關(guān)系。這樣說吧,送亡靈要燒冥宅,驅(qū)疫鬼要燒陰兵,祈神求仙要燒靈臺,如此等等,都是紙制品,出自鎮(zhèn)上一個扎匠,即皮道士的一個妹夫。大概是與時俱進(jìn),這位扎匠的產(chǎn)品越來越摩登,比方說陰兵不僅是紙旗、紙馬、紙刀、紙槍,還有紙糊的飛機和坦克,打的是現(xiàn)代化戰(zhàn)爭,不怕他疫鬼不降;冥宅也不僅是紙院、紙樓、紙桌、紙椅,還有五彩紛呈的電視機、空調(diào)機、摩托車、小轎車一類——這種地府流行的好生活真是讓人眼紅,讓人覺得生不如死,慢死不如快死,等死不如找死。

“這里最好還扎幾個三陪小姐,穿皮短裙的,穿高跟鞋的?！眹贍斶€曾如此建議,只是被哈哈大笑的莉瘋子差點扇了一耳光。

皮道士沒有國少爺那樣輕薄,恪守綱常之禮也能賺得盆盈缽滿,在村里村外名氣日盛。他的出場費越來越高,而且一臺小號的“萬福仙境”或者“千壽瓊園”,相當(dāng)于小戶型低檔樓盤,也起碼開價三千,根本不還價。其他陰陽師來定日子或者選地方,與東家還是可以打商量的,定個不遠(yuǎn)的日子,選個較近的地方,就可以偷偷為東家減少成本。但皮道士說一不二,頗有客大欺店的味道。這一天,村里有個叫何子善的死了娘,皮道士明明知道這一家窮,但掐掐指頭,竟把出殯的日子定在五天之后,當(dāng)場嚇得孝子差一點尿了褲子。這事也算了,村里人幫上一把,好歹把這幾天的花銷撐下來。但皮道士的服務(wù)項目也太多,設(shè)壇招魂,打醮驅(qū)鬼,加上冥宅一臺五千八。如此算下去,子善他老娘還怎么上山和入土?就算上了山入了土,身后一家人往后的日子還過不過?

老三前去吊香,放了一掛鞭炮,接受了孝子的跪謝,還有告知亡靈的一聲驚天鑼響。他注意到孝家連張好椅子都沒有,一只碗櫥也只有三條腿,另一角由磚石墊著。熱水瓶里倒出的是冷水。日歷還是掛著前年的。柴灶上方該掛臘肉的地方只有幾個空鐵鉤。他剛才帶來的一桶白豆腐,看來很必要也很及時。

慶呆子在這里當(dāng)提堂官,就是主持喪事的人,正指揮幾個人打灶、殺豬以及搭棚子。他把老三拉到一邊:“不得了,不得了,十個鋸木頭的還不如一個裁紙的?！?/p>

老三知道對方在說什么。慶呆子問:“這號事鄉(xiāng)政府又不管了?”

“他們說,現(xiàn)在還沒有具體的條文。”

“怪事,每個月是他們領(lǐng)工資,又不是條文領(lǐng)工資,如何一辦事就找條文?”

正在這時,皮道士指揮幾個后生把琳瑯滿目的巨大冥宅抬入大門,引起一些娃娃的興趣,似乎把冥宅當(dāng)作了巨型積木。一個娃娃伸出手指:“我坐這張椅子!”另一個娃娃伸出手指:“我坐這張椅子!”又一個娃娃說:“那張床是我的!”直到大人又來揪嘴又來打屁股,娃娃們才紛紛伸舌頭,不再爭先恐后地在冥宅里預(yù)訂享受。

老三背著手,也擠在娃娃們中繞著地府幸福生活細(xì)細(xì)看了一圈:“皮師傅,以后等我伸了腳,你也要給我燒一臺,讓我好好過一回癮。”

“那沒問題,我給你燒三宮六院十八房,一套中式的,一套洋式的?！睂Ψ脚d沖沖地說,“再給你燒個辦公室,你下去了還是當(dāng)干部。”

“你說當(dāng)干部就當(dāng)干部?”

“要是你多積點德,還可能提拔的?！?/p>

老三觀察得很仔細(xì):“當(dāng)干部至少得騎個摩托吧?你不燒一個加油站,我騎著摩托到哪里去加油?”

“加油……”

“你這里也沒個變電站,這些電視機、電冰箱、空調(diào)機如何開動?”

“變……”

“你至少還得燒個銀行,不然你這些信用卡往哪里刷?再說,閻王那里怕是沒有百貨商店,你這些冥府美元也好,冥府港幣也好,都只能拿去糊壁頭啊?”

“難怪,”慶呆子一拍大腿,也恍然大悟了,“皮道士,上次你在我家發(fā)了十萬陰兵還是無功而返。當(dāng)時我就想,有刀槍,沒茶飯,陰兵怕是不肯賣命啊?！?/p>

國少爺更加見多識廣:“光有加油站也不行。加油站的油是從哪里來的?恐怕還得有運油車和煉油廠,還得有中石化和中海油吧……”

“你們真會開玩笑,真會……嘿嘿……”皮道士額上冒汗,看看手表,像有什么急事,拔腿就往屋后溜。

老三料定對方?jīng)]什么急事,大步追趕過去,在屋后菜園里抓住皮道士,“你是要種菜還是要摘菜?走錯園子了吧?”

“三哥,那也就是……就是……意思一下么?！睂Ψ娇嘀粡埬槨?/p>

“你說清楚,到底是好大的意思?你沒有加油站,沒有變電站,讓各位歸天之靈如何意思?二結(jié)巴,我要是工商局,就要到閻王老子那里舉報。這活人么,用點假貨也就算了。死者為大,死者為尊,死鬼的事情還能咿呀咿吱呀?”

“哎呀呀,這些事是不能太……太認(rèn)真的。”

“既然不認(rèn)真,你為何要來?”

“東家請我來,我有什么辦法?”對方一臉的無辜。

“這還算一句話。”

“你要吃飯,我不也要吃飯?”

“這也算得上一句話?！?/p>

老三點了點頭。

這天晚上入殯,皮道士誦經(jīng)時幾次忘了詞;顛著步子繞棺招魂時差一點摔倒;一揖三叩時多了一叩,被娃娃們數(shù)出來了;蓮花步走得沒有平時那樣好看,更讓觀眾們大失所望。有人在噓聲中朝他投了紙煙盒和塑料空水瓶,表達(dá)極大的不滿。事后,雖然老三并不在場,道士也沒敢開口說錢,接過提堂官手里的紅包,是多少就認(rèn)多少,夾著法袍匆匆而去。一柄法劍居然也遺落現(xiàn)場,被娃娃們搶著拿來玩耍。

老三其實在場,只是有點乏,坐在偏僻處聽老人們唱夜歌。他覺得唱夜歌還是好,不像城里人只是鞠個躬,獻(xiàn)枝花,喪事也太冷清了,讓后人們沒什么想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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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下老娘以后,何子善一園板栗掛了果,山上林木也進(jìn)入間伐期,家境終于有所改善。放在前幾年,他是村里有名的困難戶,今天賣一根柱,明天賣一根梁,后天再賣一擔(dān)瓦或一擔(dān)磚,眼看把青磚祖屋拆賣一半,再這樣下去,以后可能就得住山洞了。他平時出門,已提前有了山頂洞人的模樣,一身破衣爛衫,手上扶一根棍子,頭上纏一條毛巾,走在路上哎喲喲地呻吟,似乎生命已到盡頭。

村里人見他可憐,每年年終都會給他評上一份補助。好心人還會把幾根柴或幾棵菜放在他時常經(jīng)過的路口,讓他拿回去。慶呆子鋸木場里那一堆堆杉樹皮,也三天兩頭地免費給他。但也有人說,他賣了杉樹皮,拿著錢去打牌,打牌的時候從不呻吟?；丶視r如果發(fā)現(xiàn)周圍沒有人,把棍子一扔,把頭巾一扯,擼兩把汗,咚咚咚走得比哪個都快——不知這種傳說是否屬實。

有一段時間里,他想發(fā)大財,跟著鄰縣一個什么人到處找文物,販銀元,買彩票,還參加了什么耶穌教。家里的責(zé)任田里草比苗深,總是成了野雞窩和野豬窩。村里用扶貧款給他買的三頭小牛,也被他趕到山上以后撒手不管,結(jié)果三頭牛幾成野牛,在山上找不到水,渴壞了內(nèi)臟,死掉一頭,另外兩頭也一直不長肉,最后被他吃掉了一頭,賣掉了一頭。人們要是數(shù)落他,他就委屈地說:“我一個瞇子,眼睛里少了油,哪看得住牛呢?”何子善高度近視,外號善胖子。

“你眼睛里沒油,又看得清文物?”老三沒好氣地說。

善瞇子在這種時候總是裝耳聾。

老三知道善瞇子的小腸子不少,但不忍心他真的成為山頂洞人,更覺得他一家老少幾口是個事,有時候也就馬虎一下,并不求個水落石出。有一次,派出所打電話來,說那個叫何子善的借口販文物,其實是伙同不法分子坐莊,發(fā)行違法私彩,必須立即嚴(yán)加法辦。老三在電話里連忙說,抓不得,抓不得的,他老娘動不動就發(fā)豬頭瘋,以前還上過吊,投過河,喝過農(nóng)藥,你們要是為這些事逼出人命,如何收得了場?這一嚇,算是給派出所出了個難題,逼他們手下留情,只是把善瞇子叫去訓(xùn)了一通。

又有一次,兩個警察帶一輛警車怒氣沖沖下村,說有人舉報善瞇子偷樹,這一次屬于屢教不改,必須嚴(yán)查重辦了——他老娘不是已經(jīng)過世嗎?不是不能發(fā)豬頭瘋了嗎?老三這一次拿不出勸阻理由,只好說:“好好好,我換一雙鞋就帶你們?nèi)??！逼鋵嵥杩趽Q鞋,溜到屋后打了個電話,讓村里一后生趕快開上推土機,把進(jìn)山的路口給堵上。這樣,等他們的警車開到那里,面對大鐵疙瘩無可奈何,找不到推土機的司機,只好棄車步行?？蓱z兩個警察平時爬山少,不一會兒就汗如雨下,東偏西倒,張開大嘴出氣。手遮烈日朝前面望去,盜伐現(xiàn)場據(jù)說還在兩個山頭之上……我的天!事情到了這一步,不用老三開口,警察自己就找臺階下坡?！斑@樣吧……”他們交代老三,“這一次人就算了,但你們村委會必須重罰,罰他一個傾家蕩產(chǎn)!”

“你們不是要抓人么?”老三佯裝不解,“快快快,你們再這樣蝸牛爬門檻,他賊骨子早就跑得沒影啦?！?/p>

“我們,我們,我們還有更重要的案子……”一個警察差一點要哭了,忍不住上前敬煙,有討好和求饒的味道。

老三其實不是隱惡護短,也不是不知道依法辦事的重要,只是覺得抓人不是辦法,尤其善瞇子萬萬抓不得。這臭瞇子的確惹人嫌,但好歹是家里唯一的勞動力,抓了以后怎么辦?你官府是執(zhí)法嚴(yán)格了,但他一大堆娘娘崽崽以后找誰去要吃要穿?家里總得有人挑水吧?總得有人打米吧?到頭來,善瞇子在牢里舒舒服服白吃飯,倒是全村人來幫著他養(yǎng)老又養(yǎng)少,這樣的法律糊涂不糊涂……更重要的,老三受不了那兩個警察的沒大沒小。看上去比老三的女兒大不了幾天的家伙,見面只有一聲“喂”——哪個是“喂”?姓“喂”的在哪里?百家姓上有這樣的姓嗎?就憑著這一條,老三也必然惡向膽邊生,不讓他們嘗嘗推土機的厲害,不讓他們在烈日下脫一層皮,恐咱是說不過去的。

這一年年底,老三叫挖土機師傅轉(zhuǎn)一個方向,讓一條新路改道經(jīng)過善瞇子的林地,以便這一家今后倒樹出料時省些力資,多一點收益。清賬決算時,老三在算盤上打到善瞇子的三千元罰款,同村會計商量了一下,覺得還是減免五百為好,免得那一窩娃娃吃不上過年肉——他那個耶穌菩薩管天管地,怕是管不了菜鍋里的油星啊。

兩人來到善瞇子家退錢,不料對方大大方方接過票子,湊在鼻子前數(shù)了數(shù),一個“謝”字也沒有。

“錯了吧?哪止這一些?”善瞇子說。

會計眼光發(fā)直:“就減這五百,已經(jīng)是很照顧你啦?！?/p>

“五百沒錯,但你們至少還差我……”善瞇子用指頭掐著數(shù)字。

“什么錢?”

“利息啊?！?/p>

“什么利息?”

“你們減免五百,就證明這五百本該是我的,對不對?我五百塊錢借給你們大半年,為何沒一點利息?”

“你……開錢莊放高利貸啊?”會計差一點暈了過去。

“就算沒有利息,你們來一趟又一趟,同我結(jié)絲絆經(jīng),耽誤我好多工。怎么說還得算我一點誤工費吧?”

老三跳起來咬牙切齒:“善瞇子呀善瞇子,你快到城里醫(yī)院里去照片子,看你販銀元是不是販得臠心多出了一個竅。你為何不再收點茶水費?不再收點進(jìn)門費?老子——”他兩只牛眼珠差一點暴出眼眶,“恨不得一丁公,鋤得你腦殼從屁眼里出來!”

從這一家回來,他再次虛火上升,腫了半邊臉,在門前劈一竹筒發(fā)出毒誓:“老子要是還理他,下一輩子就去睡青石板。”

這意思是下一輩子去做豬。

他為此還遷怒整個洋教,一篙子打翻一船人:“你看他們神不神經(jīng)?一有事就對著壁頭嘰里咕嚕,就算是做功課了,連香火也沒有,連個菩薩也沒看見。那只是一個壁頭啊,難道你信的是壁頭教?”又說:“什么這一誡那一誡,不就是三大紀(jì)律八項注意么?不就是摸著胸口辦事么?一句話不好好講,不照實講,背上一個篾曬盤裝烏龜啊?”不料這話得罪了自己的姑媽——他后來才知道,姑媽一家也是信了“壁頭教”的。

這些話,皮道士倒是很愛聽,有時候還在一旁趁機落井下石:“他們信耶穌菩薩的不吃血只吃肉,還不是盡揀好的吃?”

但日子還得過下去,還得在這個地方過下去。瞇子的房子就戳在這個村,不是一個船可以劃走的;瞇子的田和山也睡在這個村,不是幾片波浪可以流走的。老三既為一村之首,怎么可以躲得了善瞇子?躲得了初一又怎么躲十五?初春時節(jié),一掛鞭炮炸響,善瞇子的婆娘從娘家回來了,抱回了第三胎,一個喊聲特別脆亮的男娃。按規(guī)定,這種違反計劃生育政策的偷生和超生,至少罰款五千元。善瞇子當(dāng)然舍不得掏票子,纏了老三好幾趟,一會兒拼命往對方衣袋里塞香煙和板栗,一會兒是站在門口高聲威脅:“我今天一起床就磨菜刀,看哪個敢同老子結(jié)子孫仇!”

老三不怕菜刀,但也學(xué)會裝聾,“啊”幾下,“哦”幾下,沒有什么下文,一抓住機會就閃身出門,欺他善瞇子眼里少了油。善瞇子說著說著,發(fā)現(xiàn)面前沒有動靜,仔細(xì)瞅一瞅才知自己一直在對墻壁說話。

可以想見,他鬧到鄉(xiāng)上的時候,累得黑汗?jié)L滾,氣不打一處來,一根竹棍撲得窗臺叭叭響。“哪個要滅我的族,我就要絕哪個的后!我不怕你們頭上有角,有角老子也要拔!我不怕你們皮上長刺,有刺老子也要銼!就算你們是九頭鳥,我何子善今天也要剜下你的蛋子下酒喝……”他沖著鄉(xiāng)長大罵一通,后來發(fā)現(xiàn)對方不是鄉(xiāng)長,不過也是一個穿紅色球衫的胖子,據(jù)說是來討債的什么磚老板。

任鄉(xiāng)長終于出現(xiàn)在他身后:“喊什么喊?道士門前鬼唱歌啊?你是不是超生?”

“超……是超……”

“計劃生育是基本國策。你有幾個腦袋來對抗國策?”

善瞇子真見到鄉(xiāng)長,氣勁已耗去大半,口氣稍稍放軟一些:“五千塊也太嚇人了吧?你們何不剮我的肉,抽我的血?”

“霸王價,一口清!”

“農(nóng)資公司賣水泥也打得折的?！?/p>

要得,要得,很多人都想去看那個祖墳。他們雖然說過老人家的一些氣話,但鄉(xiāng)政府這次發(fā)還的茶園,還有其他田土山林,不都是老人家當(dāng)年給窮人們爭來的?這個恩德還不大上了天?有些人最喜歡看戰(zhàn)爭片,最近看了什么電視連續(xù)劇,對老毛指揮三大戰(zhàn)役佩服得五體投地,認(rèn)定真命天子畢竟是真命天子,他家那祖墳一定非同尋常大有奧秘。

出發(fā)的那一天,慶呆子的大兒子開車,莉瘋子在一旁陪駕兼指揮,老三和另外幾個漢子在卡車廂里抽煙,喝啤酒,嚼餅子,打撲克,身旁是他們備好的大香大燭。

任鄉(xiāng)長在路上遇到他們,上前看了看香燭,嗅了嗅車廂里殘留的石灰味和豬尿味?！澳銈冊趺床蝗タ瓷钲?不去看廣州?那里的高樓大廈比山還高,肯定看得你們花眼?！?/p>

老三興沖沖地說:“先看祖墳,先看祖墳?！?/p>

鄉(xiāng)長皺皺眉,糾正對方的說法:“你應(yīng)該說,去了解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的革命事跡?！?/p>

“事跡?他的事跡我們一清二楚,這次就是去看祖墳?！?/p>

“你至少應(yīng)該說,是去觀賞一下韶山的美麗風(fēng)光?！?/p>

“風(fēng)光?哪里沒有好風(fēng)光?這次就是去看祖墳?！?/p>

“你為什么一定要說看祖墳?”

“這句話又說不得?”老三睜大眼,“你們清明節(jié)不都是去看祖墳?沒看見政府把清明節(jié)當(dāng)節(jié)了啊?”

鄉(xiāng)長嘆了口氣,沒話說了。他有一個要好的同學(xué)在韶山當(dāng)官,本來可以打個電話去,讓對方招待一下這群老少瘋子,但看老三那模樣,怕又鬧出什么大洋相,只好打消了掏手機的念頭。他揮揮手,走了,回頭對開車的秘書只說一句:“看祖墳也就算了,我怕就怕他們下一次到天安門去敬香?！?/p>

原載《人民文學(xué)》2009年第11期

原刊責(zé)編邱華棟

本刊責(zé)編黑豐

創(chuàng)作談:知識不等于智慧

韓少功

當(dāng)今書生最容易以為鄉(xiāng)民愚昧。其實所謂鄉(xiāng)民愚昧,主要是缺乏有關(guān)工業(yè)與都市的知識,比如不知如何刷卡、駕汽車、用刀叉、坐抽水馬桶等等,也罕有理科與文科的大學(xué)文憑。不過要說起有關(guān)農(nóng)耕和鄉(xiāng)土的知識,一個個鄉(xiāng)民決非等閑之輩。你知道如何漚制農(nóng)家肥?知道如何用中草藥除病?知道如何養(yǎng)蜂、打魚、燒窯、蓋房子、預(yù)報天氣嗎?……這些問題一旦推到書生面前,肯定讓他們傻眼。

有些知識隨著時代的推移而過時,有些知識雖未過時卻奇怪地被冷藏或廢棄,這不是鄉(xiāng)民們的錯。更重要的是,知識不等于智慧。不管占有哪些知識,都面臨著用好、用活的任務(wù),須接受實踐的檢驗、選擇、變通甚至再造,否則知識再多也可能弄巧成拙。蘇式“革命化”和美式“市場化”都曾是嚇人的知識,一直為各路“海歸派”津津樂道,但機械搬用這些知識的結(jié)果如何呢?有關(guān)農(nóng)家肥和中草藥的知識曾遭新派精英鄙夷,但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當(dāng)有機食品和東方養(yǎng)生重新蔚為時尚,鄉(xiāng)民們的知識是否在急劇增值?

以為知識等于智慧,是很多現(xiàn)代書生最大的無知。

不論在過去還是現(xiàn)在,在都市還是鄉(xiāng)村,都會有很多高人,類如阿凡提、諸葛亮式的智多星。他們無非是直接從大地汲取生存經(jīng)驗,從經(jīng)驗中發(fā)育出靈敏直覺,處理難事常有砍瓜切菜般的簡潔,并且深懷替天行道和情義立身的良知。他們不一定有文憑和著作,在后人看來也難免這樣或那樣的知識盲區(qū),但這并不要緊。要緊的是他們最明白知識活在書本之外,總是使手中知識變得生動、靈巧、漂亮、生氣勃勃并富有奇效,成為文明傳薪長程中的閃閃火花。

老三不過是眾多智者之一,讓我滿心喜歡與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