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契佛
一個機器上的警鈴在早晨六點鐘響起來。這聲音在柴斯特·柯利芝的套房里聽來很輕微——這套在一層的房間是分給他作為公寓管理員工資待遇一部分的——但是他馬上就醒了。就像是這和他的健康福利有關(guān)系似的,他在睡著以后也還警覺著這幢公寓樓的各種機器引人注意的聲響。他在黑暗中很快穿好衣服,穿過門廳跑到后面的樓梯道。一個裝桃子的筐子,里面裝著滿滿一筐枯干的玫瑰和康乃馨花束,擋住了他的去路。他把它踢到一邊,輕捷地跑下通往地下室的鐵梯,沿著看起來像地下陵寢通道的涂漆磚墻往前走。在他走近水泵房的時候警鈴的聲音更大了。這信號表明屋頂水箱快干了,而調(diào)節(jié)供水的設(shè)備沒有工作。柴斯特在水泵房里打開了輔助泵的開關(guān)。
地下室很安靜。后樓電梯井上面的電梯正在一層一層地降下來,夾雜著牛奶瓶子的撞擊聲。得等一個小時輔助泵才能把水箱的水上滿,柴斯特決定自己照看水箱的上水計,讓干雜活的工人睡覺。他隨即跑上一層去梳洗刮臉,他的妻子做早飯。這是個搬家的日子,在他沒坐下吃早飯以前,他注意到氣壓計指示氣壓降下來了,往窗外看,在十八層樓上面的天色是黑沉沉的。柴斯特愿意在搬家的日子遇上不下雨的好天。過去大家都在十月一日搬家,好天的機會比較多;現(xiàn)在這些都向壞的方向轉(zhuǎn)變了,不管在雪里、雨里都會有人搬家的。住在九層E單元的貝斯特維克夫婦要搬走,住在一層A單元的尼古斯家要搬上去,就是這兩家。柴斯特喝著這一天的第一杯咖啡,他的妻子談?wù)撝愃固鼐S克夫婦家要搬走引起她的一些回憶和惆悵。柴斯特沒有搭理她,她本也沒有期待他在一大早就會和她聊天的。她這人說話嘮叨,她自己也說,她說了是給自己聽的。
柯利芝太太是二十年前和她丈夫一起從馬薩諸塞州搬來的。這是她出的主意。當(dāng)時她想自己身體有病又沒有孩子,搬到一個大城市住比在新貝德福特要好。搬到這東五十幾號路,住在這公寓管理員的套房里,她已心滿意足了。她白天整天看電影、逛商店。她還親眼看到過波斯國王。大城市生活唯有一點她不習(xí)慣,那就是不能發(fā)揮她在小地方養(yǎng)成的好心。
“可憐的貝斯特維克夫人,”她說,“唉,那個可憐的女人!你告訴過我他們把孩子們送到祖母那邊去住,等他們安頓好再接,是不是?我真想幫她點什么忙。要是在新貝德福我們就可以請她來吃飯,或者裝好一餐飯放在籃子里送給她,你知道,她使我想起新貝德福的那些人——范納家的人,那姊妹倆。她們和貝斯特維克夫人一樣,有榛子那么大的鉆石,可是房子里連電氣設(shè)備都沒有。她們要洗澡就得到喬治亞娜·巴特勒家去洗?!?/p>
柴斯特沒有往他妻子的方向看,但是她僅僅呆在這里就使他感到渾身舒服,因為他深信她是一個很不尋常的女人。他覺得她在烹調(diào)方面有點天才,干家務(wù)活處處顯示出天才,而她的記憶則好像是天賦的,至于她隨時隨地適應(yīng)她所發(fā)現(xiàn)的外界環(huán)境之能力簡直表現(xiàn)出她的天分無處不在。早餐她做了玉米餅,他幾乎是帶著一種肅然起敬的感激之情吃得十分津津有味。他知道世界上不會再有第二個人能做出這么好的玉米餅來,而且在整個曼哈頓那天早上也不會再有第二個人敢于和她較量。
吃完早飯,他點了一根雪茄,坐著想貝斯特維克家的問題。柴斯特在這幢公寓樓里已經(jīng)看過幾代住客了,似乎現(xiàn)在又開始了一代的更替。從一九四三年起,他就把住戶分成了兩組,一組是“固定的”,另一組是“開銷到頂?shù)摹?。管理處得到了漲房租的許可,他知道這會淘汰一批“開銷到頂?shù)摹?。在這種情況下,貝斯特維克家首先得搬走,而他和他的妻子一樣,舍不得他們搬走。貝斯特維克先生在城里鬧市區(qū)工作。貝斯特維克夫人是一個熱心公益事業(yè)的市民,她當(dāng)過紅十字會、小銀幣進軍會、女童子軍等組織的女管家。不管貝斯特維克先生收入有多少,反正那點錢是不夠用的——不夠住在這一帶用的。這情況酒店知道,肉鋪知道,看門的、擦窗戶的都知道,連零售商、信用銀行和玉米交易銀行都已經(jīng)知道了有一年了。在他住的這一帶,貝斯特維克夫婦反倒是最后才面對這事實的人。貝斯特維克先生戴的是一頂高樁呢帽,穿的是肥大腰身的西服,緊腿褲子,外套一件白色的雨衣。他每天早晨八點鐘邁著八字步出門上班,腳下穿的是一雙英國皮鞋,看樣子有點夾腳。貝斯特維克夫婦過去比現(xiàn)在有錢,貝斯特維克夫人的花呢衣服盡管舊了,而她的鉆石,正像柯利芝夫人注意到的,有榛子那么大。貝斯特維克夫婦有兩個女兒,這夫妻倆從來沒有給柴斯特添過什么麻煩。
大約一個月以前的一天下午,時間比較晚了,貝斯特維克夫人給柴斯特打電話問他是不是可以到樓上來一趟。她用她那悅耳的聲調(diào)說沒有什么急事,但是如果對方?jīng)]有什么不方便,她想找他談點事。她很有禮貌地把他讓進來,她做什么事情都這樣溫文爾雅。她是一個苗條的女人——一個胸部健美,動作優(yōu)雅,苗條得有些過分的女人。那天下午,他隨她走進起居室??匆娚嘲l(fā)上坐著一位上了年歲的婦人。“柴斯特,這是我母親,達勃苔夫人?!必愃固鼐S克夫人說。“媽媽,這是柴斯特·柯利芝,我們這里的管理員?!边_勃苔夫人說她很高興見到他,柴斯特隨即應(yīng)邀坐下了。他聽到貝斯特維克家的大女兒正在一間臥室里唱著一支歌?!皳碜o查平/打倒斯賓斯,”她唱道?!鞍研菥S特小姐/掛到后院的籬笆墻?!?/p>
柴斯特對這幢樓的每間起居室都很熟悉。按照他的標(biāo)準(zhǔn),貝斯特維克家的房間布置得不比任何一間差。他感到這幢樓的套房本質(zhì)上既難看又不方便。當(dāng)他看見他的那些自鳴得意的房客從門廳走過時,他有時會心中暗想他們都是一群匱乏的人。他們?nèi)狈臻g、缺乏光線、缺乏寧靜的氣氛和獨處的環(huán)境——缺乏使得一個人的家成為自己的小天地的一切條件。他知道他們花了很大力氣來克服這些缺陷,例如用電扇扇走做飯的氣味。一個六間單元不比一所宅子,如果你在單元這一頭炒洋蔥,多半可以在另一間嗅到氣味。房客們都安上了廚房排氣設(shè)備而且常開不關(guān),似乎通風(fēng)機器一開就能使一套單元的氣味趕上一所森林別墅似的。照他的想法,所有這幢樓的起居室都太高、太小、太吵、太黑,他知道那些主婦們在家具店花了多少時間和金錢,她們設(shè)想著換上另外一種地毯、另外一套茶幾、另外一對電燈,就能終于實現(xiàn)了她們心目中的一個安穩(wěn)如意的家室的理想。他心想,貝斯特維克夫人比大多數(shù)房客都做得好一些,或者也許是因為他喜歡她才喜歡她布置的房間。
“你了解關(guān)于新調(diào)整的房租的情況嗎,柴斯特?”貝斯特維克夫人問。
“我從來不了解房租和其他租金的事。”柴斯特沒有說實話?!澳嵌际寝k公室定的?!?/p>
“我們的房租漲價了,”貝斯特維克夫人說,“我們不想付那么多。我想你也許知道樓里是不是有便宜些的套間空著?!?/p>
“很抱歉,貝斯特維克夫人,”柴斯特說,“一間也沒有?!?/p>
“噢?!必愃固鼐S克夫人說。
他看出來她腦子里在想著什么,可能她希望他會主動提出去向管理處談一談,說服管理處讓貝斯特維克家這樣的很好的老房客繼續(xù)住下去,按照現(xiàn)在的租金交付房租。
顯然她不想把自己放在一個向他求助這樣一種尷尬的地位,而他從圓滑處世考慮,也沒有告訴她他根本沒有辦法對這種局面施加影響。
“這幢房子不是馬歇爾·凱維斯家經(jīng)營的嗎?”達勃苔夫人問道。
“是的?!辈袼固卣f。
“我和凱維斯夫人一起上過法明頓大學(xué),”達勃苔夫人對她女兒說,“如果我去和她說說你覺得會有幫助嗎?”
“凱維斯夫人不大常來的,”柴斯特說,“我在這里工作的十五年里從來沒有見過他們。”
“但是他們確實經(jīng)營這幢樓房,對嗎?”達勃苔夫人對他說。
“歸馬歇爾·凱維斯公司經(jīng)營。”柴斯特說。
“茂德·凱維斯和賓頓·陶樂訂了婚。”達勃苔夫人說。
“我看他們個人和這沒有多大關(guān)系,”柴斯特說,“我不知道,但我好像聽說他們根本就不住在紐約?!?/p>
“非常感謝你,柴斯特,”貝斯特維克夫人說,“我不過以為可能還有空著的房子?!?/p>
機器上的警報鈴聲又響了。這次表明屋頂?shù)乃湟呀?jīng)灌滿,柴斯特匆匆跑出房間,穿過門廳,下了鐵樓梯,關(guān)上水泵。勤雜工斯坦利這時候已經(jīng)醒來,在房里來回踱著步。柴斯特告訴他說,他想屋頂上控制上水的浮動開關(guān)壞了,叫他注意點水表。地下室一天的工作開始了。牛奶和報紙送來了;清潔工德蘭尼把后廳的廢品桶都倒完了;現(xiàn)在不住在樓里的廚娘和使女們都來上班了。柴斯特可以聽到她們在和后樓電梯司機法拉里打招呼,她們那清脆的“早安”聲證實了他的一個感覺,地下室的禮貌水平比樓上廳堂的高一級。
在九點差幾分的時候,柴斯特給管理處辦公室打了一個電話。一個他聽不出是誰的秘書記下來他的報告?!八涞母娱_關(guān)壞了,”他告訴她說,“現(xiàn)在我們在使用人力操縱的輔助泵。你告訴維修班工人今天早晨到這里來一趟?!?/p>
“維修班工人在另外一幢樓里干活吶,”那不知是誰的聲音說,“我們估計他們最早也得四點回來?!?/p>
“這是急事,他媽的!”柴斯特喊道?!拔疫@里有兩百間浴室。這幢樓和花園街的那些樓一樣重要。我這邊的浴室要是干了,你可以自己過來聽聽住戶們的抱怨。今天有人搬家,勤雜工和我沒工夫整天坐在輔助泵旁邊?!彼哪樇t了,整個地下室回蕩著他的喊叫聲。他掛上電話之后覺得挺不舒服,他正在吸著的雪茄燒到了他的嘴唇。緊接著法拉里帶了一個不好的消息來。貝斯特維克搬家要耽誤。他們約定一家小搬運公司把行李搬到佩蘭姆去。那輛卡車晚間從波士頓往南拉貨中途拋了錨。
法拉里開了后樓的服務(wù)電梯把柴斯特送到九層E單元。貝斯特維克夫人最近雇用的一個工錢不多的臨時使女在后門用按釘按了一個紙條。她在上面打印上這樣幾句話:“致有關(guān)人士:我不玩數(shù)字賭博,我永遠不打算玩數(shù)字賭博,我也沒有玩過數(shù)字賭博?!辈袼固匕堰@個紙條扔在廢品桶里,按了一下后門的電鈴。貝斯特維克夫人打開了門,她手里拿著一個裝滿了咖啡的裂了紋的杯子,柴斯特注意到她的手在顫抖?!瓣P(guān)于那輛搬家的車我十分抱歉,柴斯特,”她說,“我不知道怎么辦好。東西都準(zhǔn)備好了?!彼钢鴱N房里堆滿的裝瓷器的圓桶說。她帶著柴斯特經(jīng)過客廳到起居室,那里墻上、窗子、地下都已空蕩無物?!皷|西都準(zhǔn)備好了,”她重復(fù)說,“貝斯特維克先生已經(jīng)到佩蘭姆等我去了。我母親帶著孩子們走了?!?/p>
“關(guān)于搬運公司的事情您要是早聽聽我的意見就好了?!辈袼固卣f?!安⒉皇俏乙獜乃麄兡抢镉懯裁椿乜?而是因為我可以給你們找到一個可靠的搬運公司,收價一點不比你們那個公司貴。有人本來打算找個便宜的搬運公司好省些錢,而結(jié)果并不能省錢。尼古斯夫人——她住在一層A單元——她要今天早晨就把東西搬上來?!?/p>
貝斯特維克夫人沒有回答?!班?我會很想念您的,貝斯特維克夫人?!辈袼固卣f道,心里覺得剛才說的話可能不大體貼。“那是沒有問題的,我將會想念您、貝斯特維克先生和姑娘們。你們是很好的房客。你們在這里住了八年了,你們誰也沒有挑剔過什么??墒乔闆r在變化,貝斯特維克夫人。新情況在出現(xiàn)。生活費在高漲。,我記得過去這幢樓的大多數(shù)住戶既不是很富,也不是窮人。現(xiàn)在只有富人住在這里了。他們可挑剔呢,貝斯特維克夫人。您都不會相信的。前天,住在七層F單元的那個和丈夫分居的女人,您知道她都挑剔些什么嗎?她嫌她那套房間的抽水馬桶太小?!?/p>
貝斯特維克夫人聽了這句笑話沒有發(fā)笑。她臉上有些笑容,但是她心不在焉。
“噢,我到樓下去告訴尼古斯太太得推遲一下再搬?!辈袼固卣f。
搬進貝斯特維克夫人這地方的尼古斯太太在學(xué)鋼琴。她的套房有一個門通到休息廳,下午可以聽到她在練音階。對她來說鋼琴是個很難學(xué)的樂器,她剛學(xué)會幾個小樂句。鋼琴是尼古斯夫人的一種新消遣。她剛搬進這幢樓是在戰(zhàn)爭期間,那時她的名字是瑪麗·湯姆斯,她是和拉塞爾和多布利兩位太太同住的。柴斯特猜測拉塞爾和多布利兩位太太是放蕩的女人,當(dāng)瑪麗·湯姆斯搬到她們一起時,柴斯特曾經(jīng)為她擔(dān)心,因為她是那么年輕,又那么漂亮。他的擔(dān)心其實是多余的——放蕩的生活一點也沒有使她煩惱或憔悴。來的時候她是穿著布衣服的窮姑娘,到年底她的皮衣服就比誰都多了,而且高興得像個百靈鳥。到第二年冬天,尼古斯先生開始來看她。柴斯特猜想,他是偶然到那兒去的,但這一去就改變了他的整個生活。他是一個長得像個硬漢子的中年人,柴斯特記得他,因為當(dāng)他走過門廳到一層A單元的時候,他經(jīng)常把鼻子藏在大衣領(lǐng)子里,把帽檐拉下來蓋著他的眼睛。
尼古斯先生一開始經(jīng)常來看瑪麗·湯姆斯,她就把她的別的朋友立即都淘汰掉了。其中一個是法國海軍軍官,鬧了一場,叫來了一個守門的和一個警察才把他架走。在這以后,尼古斯先生又把拉塞爾太太和多布利太太給攆走了。并不是因為對瑪麗·湯姆斯不好,她還直想辦法給她的這兩個朋友在樓里另找一套房間。而尼古斯先生卻很固執(zhí),于是那兩位年歲較大的女人就只好收拾行李搬到西五十八號街上另一套住房去了。在她們走了以后,一個裝修店的人來了,把這地方徹底修整了一次。隨后,添了那臺大鋼琴,那些卷毛小狗,還加入了“每月新書俱樂部”,雇用了那位執(zhí)拗的愛爾蘭使女。那年冬天,瑪麗·湯姆斯和尼古斯先生一起去了一趟邁阿密,在那里結(jié)了婚。但是即使在婚后,尼古斯先生還是和先前一樣,走過門廳時總是躲躲閃閃的,像是做了什么虧心事似的?,F(xiàn)在,尼古斯夫婦要把家整個搬到九層E單元去。柴斯特倒也不關(guān)心這個,對他來說他們不管搬到哪兒都一樣,但是他心想這次搬到這兒也長不了。尼古斯太太還是要搬的。他估計她在九層E單元住上一兩年就會搬到頂樓花廳去,很可能從那兒再搬到上五馬路的一幢花哨的大樓去的。
那天早晨,柴斯特按了電鈴,尼古斯太太把他讓進去。她還是像畫里的美人那樣美?!澳愫冒?柴特,”她說,“進來吧。我以為你叫我等到十一點才搬吶?!?/p>
“哦,可能要推遲,”柴斯特說,“那位太太搬東西的卡車沒有到?!?/p>
“我得把這些東西弄到樓上去,柴特?!?/p>
“好,如果她的車十一點還不來,我叫邁克斯和德蘭尼把東西先搬下來?!?/p>
“你好,柴特?!蹦峁潘瓜壬f。
“你褲子后邊是什么東西,親愛的?”尼古斯太太說。
“我褲子上沒什么東西?!蹦峁潘瓜壬f。
“就是有嘛,”尼古斯太太說,“你的褲子上有塊臟東西。”
“,”尼古斯先生說,“這條褲子是干洗店剛送回來的。”
“嗯,如果你早餐吃了果醬,你很可能坐在上面了?!蹦峁潘固f。“我的意思是說你很可能把果醬弄到褲子上了?!?/p>
“我沒有吃果醬?!彼f。
“那么,是黃油?!彼f?!澳巧厦娣浅C黠@的嘛?!?/p>
“我給你打電話吧?!辈袼固卣f。
“你把她的東西從那兒搬出去,柴特,我給你十塊錢?!蹦峁潘固f?!皬奈缫归_始那套房間就是我的了。我要把我的東西搬進去?!彪S后她轉(zhuǎn)過身去開始用一塊餐巾去擦他丈夫的褲子。柴斯特趁機退了出去。
柴斯特回到地下室的辦公室,電話正在響。他拿起耳機,一個使女的聲音告訴他五層A單元一個浴室的水流出來了。他在辦公室的整個時間電話鈴不住地響,他記下來由使女或房客本人通知的設(shè)備故障——一扇窗子打不開了,一扇門卡住了,一個水龍頭漏水了,一個下水口堵塞了。柴斯特拿了工具箱自己去修理。多數(shù)房客對他是客氣的、和氣的,但是七層F單元那個和丈夫分居的女人把他叫到餐廳很不禮貌地說了幾句。
“你是門房嗎?”她問。
“我是管理員,”柴斯特說,“勤雜工沒空?!?/p>
“嗯,我想和你談?wù)労髽抢锏膯栴}?!彼f?!拔铱催@幢樓不是那么干凈。我們的使女好像在廚房里看見了蟑螂。我們屋里從來沒有過蟑螂。”
“這幢樓是干凈的,”柴斯特說,“這是紐約最清潔的樓房之中的一個。德蘭尼每隔一天刷洗一次后面的樓梯,我們一有機會就油漆一次。以后你沒別的事干的時候可以到地下室來看看。就連我的地下室我都打掃得和我的休息廳一樣仔細認(rèn)真?!?/p>
“我沒有問你地下室,”那女人說,“我說的是后樓?!?/p>
柴斯特趁自己還沒有發(fā)脾氣就抽身走回他的辦公室。弗拉里告訴他維修班的工人來了,已經(jīng)和斯坦利一起上了屋頂。柴斯特認(rèn)為他們應(yīng)該先見見他,因為他是管理員,肩負(fù)著這地方的全部責(zé)任,他覺得在他的管轄范圍內(nèi)干活都應(yīng)該先問問他。他上了頂層的F單元,從那里的后廳上了屋頂。北風(fēng)在電視天線之間一個勁地呼嘯著,屋頂上和平臺上還有少量積雪。屋頂走廊的家具蓋著防雨布,一進平臺,墻上掛著一頂大草帽,上面結(jié)著一層冰。柴斯特走到水箱那頭看見兩個穿著工作服的工人已經(jīng)爬到鐵扶梯的頭上修理著那開關(guān)。斯坦利站在下面幾級梯子上,給他們遞工具。柴斯特爬上鐵梯向他們提出他的建議。他們挺尊重他的建議,但是當(dāng)他爬下鐵梯的時候,聽見維修工人中的一個問斯坦利:“他是誰——看門的?”
他的自尊心今天第二次受到傷害。他走到屋頂?shù)囊唤歉╊腥荨S疫吺呛?。他看見有一條船順流而下,是一條貨輪在迎著漲潮前進,甲板上、舷窗中的燈光在夜霧中閃爍。這是一條出海的船,它的燈光和寧靜的姿態(tài)給柴斯特一種溫暖和端莊的感覺,像是草原中的一座農(nóng)舍一樣,就像是一個農(nóng)舍在迎潮航行。柴斯特覺得和他的管轄范圍相比,一艘船算不了什么。在他的腳下有成千上萬條蒸汽管道、成百上千的廁所,多少英里的下水道,一百多號房客,他們之中任何一個都可能在考慮要自殺、要偷竊、要縱火或者要犯傷害罪。責(zé)任是非常巨大的。柴斯特心懷憐憫同情地想到,相形之下,一個船長把他的貨輪開往大海這點小事可以說是微不足道了。
當(dāng)他回到地下室,尼古斯太太已經(jīng)打來電話詢問貝斯特維克夫人走了沒有。他說等他給她回電話,就掛上了。尼古斯太太想花十塊錢讓柴斯特在貝斯特維克夫人腳底下點把火,可是他卻并不想給她增加煩惱,而且很惋惜地想到她是多好的一家房客。陰霾的天氣加上對貝斯特維克夫人搬走的惋惜和別人管他叫做看門的,這種種不愉快使他覺得需要找點讓自己高興的事干,于是他決定去擦一擦他的皮鞋。
但是今天早晨擦皮鞋的工作間還靜悄悄地沒有擠滿人,擦鞋的工人布朗科沮喪地在柴斯特的腳下工作著?!拔伊?柴斯特,”布朗科說,“可是我還有滿腦子的骯臟思想。你說是因為我老干擦鞋這行當(dāng)?shù)木壒蕟?你說和老聞鞋油味道有關(guān)系嗎?”他把柴斯特的鞋上好鞋油,用一塊粗刷把鞋油揉進去?!拔业睦掀攀沁@樣想的,”布朗科說,“她認(rèn)為這和老跟皮鞋打交道有關(guān)系?!辈祭士票У卣f,“我腦子里想的就是女人、女人、女人。真讓人惡心。我在報紙上看見一對年輕人吃晚飯。我明明知道他們是思想干凈的很好的年輕人,可是我腦子里凈往歪處想。一個婦女進來绱鞋后跟。‘是,太太。不,太太。明天給您上好,太太。我這樣對她說,可是我腦子里想的事我都不好意思告訴你??墒侨绻且驗槲依虾推ば蚪坏?那我怎么辦呢?這是我謀生的唯一辦法呀。像你那工作,你得既是木匠,又是油漆工;既是政客,又是長期保姆。啊,你這個活可不簡單,柴斯特!一扇窗戶打不開了,一根保險絲燒了,她們叫你上去修理。那家的主婦打開了門,屋里就是她一個人,她穿著一件睡衣。她——”布朗科住了嘴,拿著那擦鞋布使勁地擦起來。
當(dāng)柴斯特回到樓里時,貝斯特維克太太搬家的車還沒來,他直接上了九層E單元按了后門的門鈴。沒有人開門。沒有聲音。他按了又按,沒有開。當(dāng)他用備用鑰匙打開房門時正好貝斯特維克夫人進了廚房?!拔覜]聽見電鈴,”她說,“我因為這么耽誤著太著急了,根本沒聽見鈴響。我在那間屋吶。”她在廚房的桌前坐下,臉上顯得很蒼白、很煩惱。
“別難過,貝斯特維克夫人,”柴斯特說,“您會喜歡佩蘭姆的。你們不是搬到佩蘭姆去嗎?有樹,有鳥。孩子們會長胖的。您會有一處好房子的?!?/p>
“那是一座小房子,柴斯特?!必愃固鼐S克夫人說。
“好,我去叫搬運工幫您搬東西——您的行李——現(xiàn)在就搬出去放在巷子里?!辈袼固卣f。“那兒和這里一樣安全,如果下雨我讓他們把東西都苫好,不會淋濕的。您為什么不現(xiàn)在就搬到佩蘭姆去呢,貝斯特維克夫人?”他問道。“您為什么不現(xiàn)在就搭火車到佩蘭姆去呢?”
“我想我還是再等會兒,謝謝你,柴斯特?!必愃固鼐S克夫人說。
某處一家工廠的笛聲正在鳴十二點。柴斯特下樓去查看一下休息廳。地毯和地板都很干凈,那些狩獵圖的玻璃框子擦得很亮。他在涼篷底下站了一會兒,看看那些銅支柱已擦好,門前橡膠腳墊已刷過,他的涼篷質(zhì)量非比一般,經(jīng)住了冬天的風(fēng)雨?!霸绨??!碑?dāng)他站在那里時有人和他高雅地打招呼。他說:“早安,華茲沃斯夫人。”說過以后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華茲沃斯夫人的老使女凱蒂·莎。把她認(rèn)錯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凱蒂穿戴的是華茲沃斯夫人不要了的大衣和帽子,用的是華茲沃斯用剩下的香水。在那陰暗的光線下,這老婦就像是她主人的幽靈。
隨后一輛搬家的貨車,給貝斯特維克夫人搬家的貨車,倒進樓前的路邊。這使柴斯特的精神為之一振,他進去津津有味地吃了一頓午餐。
柯利芝太太沒有和柴斯特一起坐在飯桌上,因為她穿上了她那套紫色的衣裙,柴斯特猜想她是要出去看電影。
“七層E單元的那個女的今天問我是不是看門的。”柴斯特說。
“唉,你用不著為這事生悶氣,柴斯特。”柯利芝太太說?!爱?dāng)我一想到你腦子里裝的事情,柴斯特——你要做的那些事情——我便覺得你要做的比我知道的任何人的事都多。唉,這地方半夜要是著了火,除去你和斯坦利之外誰都不知道消防水龍在哪兒。還有電梯、電器、煤氣和鍋爐。你說那鍋爐去年冬天燒掉了多少汽油來著,柴斯特?”
“超過十萬加侖?!辈袼固卣f。
“你瞧瞧?!笨吕ヌf。
柴斯特下樓的時候,搬家的事情正在有秩序地進行著。搬運工人告訴他貝斯特維克夫人還在房間里。柴斯特點著了一支雪茄,在他的辦公桌子跟前坐下來,聽見有人在唱歌:“你曾見過夢游者嗎?”這首歌伴隨著笑聲,拍手聲,是從地下室另外一頭傳出的,柴斯特順著這聲音穿過黑暗的大廳走到洗衣間。那是一間燈光明亮、帶著氣體干燥劑味道的房子。熨衣服的長桌上凈是些香蕉皮和三明治包裝紙,六個洗衣女工都沒干活。其中一個穿著樓上送下來洗滌的薄睡衣正在和另一個披著桌布的女工在房間當(dāng)中跳著華爾茲。其余的人在拍手和嬉笑。柴斯特正在猶豫是否干涉的時候,他辦公室里的電話又響了。是尼古斯太太。“把那個狗娘兒們攆出去,柴斯特,”她說,“從午夜開始那套房子就是我的了。我現(xiàn)在就要上去?!?/p>
柴斯特請尼古斯太太在門廳等他一會兒。他在那里見到她穿著一件短皮上衣,戴著一副墨鏡。他倆一起到九層E單元,他按了前門的門鈴。他給這兩個女人做了介紹,但是尼古斯太太正在注意搬運工人抬過客廳的一件家具,沒有搭理柴斯特的介紹。
“那件家具真漂亮?!彼f。
“謝謝。”貝斯特維克夫人說。
“你不想賣吧?”尼古斯太太說。
“恐怕我不能賣?!必愃固鼐S克夫人說?!拔伊粝逻@么一個亂攤子,真對不起?!彼又f,“沒有時間找個人來清理一下了?!?/p>
“哦,沒關(guān)系,”尼古斯太太說,“我反正要找人來重新粉刷油漆和重新布置的。我只是想把我的東西搬上來?!?/p>
“為什么您現(xiàn)在不就去佩蘭姆呢,貝斯特維克夫人?”柴斯特說?!澳目ㄜ噥砹?我看著把您的東西都搬上去?!?/p>
“我馬上就走,柴斯特。”貝斯特維克夫人說。
“你那兒有些漂亮的寶石呀?!蹦峁潘固粗愃固鼐S克夫人的戒指說。
“謝謝你?!必愃固鼐S克夫人說。
“好,您跟我下來吧,貝斯特維克夫人,”柴斯特說,“我給您叫一輛出租車。我看著把所有的東西都好好地裝進搬運車?!?/p>
貝斯特維克夫人戴上帽子,穿好外衣?!拔蚁胛覒?yīng)該跟你講講關(guān)于這套房子的一些情況,”她和尼古斯太太說,“可是我似乎都記不起來了。我很高興見到你。我希望你也和我們一樣地喜歡這套房子?!辈袼固匕验T打開,她在他前邊走了出去。“等一會兒,柴斯特,”她說,“請稍等一下。”這時候柴斯特恐怕她要哭,但她只是打開她的錢袋仔細把里邊的東西清理了一下。
柴斯特知道她的不快不僅是離開一個熟悉的地方去到一個陌生的新居,而是離開這個使她的聲音笑貌、她的穿舊了的服裝、她的寶石戒指仍然可以博得人們尊重的地方而帶來的痛苦。那是從一個階級降到另一個階級的痛苦,更為痛苦的是這種離去似乎永遠不會終結(jié)。在佩蘭姆的某個地方她會遇到一個曾經(jīng)住在法明戴爾或什么地方的鄰居;她會遇到一個有像榛子那么大的寶石而手套上破了洞的朋友。
在前廳她和電梯司機、守門人告了別。柴斯特和她一起出了門,期待她會在涼篷下面和他告別,他準(zhǔn)備再贊美一次她是多么好的一個房客,但是她轉(zhuǎn)過身沒有說話徑自快步走向轉(zhuǎn)彎處去了。她的怠慢出乎他的意外而且傷害了他的自尊心,他正在她的背后生氣地望著她,她突然又回來了。“我忘了和你說再見了,柴斯特,是吧?”她說。“再見,謝謝你,替我向柯利芝太太說再見,替我向柯利芝太太致以最美好的問候?!比缓笏妥吡??!班?看起來天要放晴似的,是吧?”凱蒂·莎說。她是在貝斯特維克夫人走以后幾分鐘從門里出來的。她拿著一個裝滿谷物的紙袋。凱蒂剛走過大街,在昆斯柏羅橋上棲息的鴿子馬上認(rèn)出她來了,但是她沒有抬頭看,大約有一百來只鴿子離開棲息的地方,三三兩兩地在天上盤旋,就像是隨風(fēng)飄散的樣子。她聽見它們的翅膀在頭上振顫,看見它們的掠影把大街上一片片水洼的反光遮住,但是她似乎沒有意識到它們。她堅定而從容地走著,像是一個接近一些喜歡纏人的孩子們的保姆。當(dāng)那些鴿子落在便道上向她的腳下圍攏時,她故意讓它們等著。隨后她開始往地上撒出那些黃色的谷粒,先給那鴿群外圈的老的、病的,然后再給其余的。
一個從街角公共汽車上下來的工人注意到了這群鴿子和那老婦人。他打開他的午飯盒把他吃剩下的殘屑撒在便道上。凱蒂馬上走到他身邊?!拔覍幵改悴晃顾鼈?”她厲聲說,“我寧愿你不喂他們。你瞧,我就住在那幢樓里。我可以照顧它們,我可以負(fù)責(zé)滿足它們的一切需要。我每天喂它們兩次新鮮谷物。冬天喂玉米。一個月花掉我九塊錢。我可以負(fù)責(zé)滿足它們的一切需要,我不喜歡生人喂它們。”她一邊說著,一邊把那生人的面包屑踢到陰溝里。“我一天給它們換兩次水,冬天我總把水上面的冰打開??墒俏覍幵干藙e喂它們。我知道你會理解的。”她扭過身子去,把袋里的最后的一些谷粒倒在地上。柴斯特想,她很古怪,她就像中國文字那么古怪。但是,究竟誰更古怪呢?是她,喂了那些鴿子?還是他,這么看著她?
凱蒂剛才說的關(guān)于天氣的話不錯。陰云在消散,柴斯特注意到天空放出光亮。白晝變長了。日照似乎延長了時間。柴斯特從涼篷下走出來看。他背起手往天上、往遠處望去。小時候別人教他把天上的云霞看成遮掩神仙洞府的帷幕。那些降低的云層至今仍然激起他幼稚的好奇心,以為他在望著神仙的居所。但是他的心緒還不只是他虔誠的童年所遺留給他的信仰習(xí)慣的余波。而是這一天沒有給他什么有意義的啟示,似乎天空能夠給他一個直截了當(dāng)?shù)慕忉屗频摹?/p>
為什么今天沒給他什么啟示呢?為什么沒有什么收獲呢?為什么布朗柯、貝斯特維克一家、尼古斯一家、七層E單元的與丈夫分居的婦女和凱蒂·莎以及那個陌生人等等都沒什么意義呢?是不是因為貝斯特維克一家、尼古斯一家、柴斯特和布朗柯都沒有能夠彼此幫助呢?是不是因為那個老使女沒有讓那個陌生人幫助她喂鴿子呢?是這個嗎?柴斯特尋思著,眼睛望著藍天,就像他期待著空氣能寫出個答案來似的??墒翘炜罩桓嬖V給他寒冬已盡,今天是個長晝的日子,天已經(jīng)晚了,是該進去的時候了。
作者簡介
約翰·契佛:(1912-1982),美國現(xiàn)代重要的小說家。生于馬薩諸塞州昆西市,讀大學(xué)預(yù)科時因叛逆被學(xué)校開除。1930年發(fā)表了第一篇小說《被開除》,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1957年發(fā)表第一部長篇小說《華普肖一家》,之后發(fā)表《華肖丑聞》《彈丸山莊》。1977年出版自選集《約翰·契佛短篇小說集》,獲1978年全國圖書獎和普利策小說獎。1977年長篇小說《獵鷹者監(jiān)獄》問世。契佛一生著述豐富,尤以短篇小說見長,有“美國郊外契訶夫”之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