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李白《夢游天姥吟留別》一詩的夢境意義,人教版教材認為是“借仙界美好反襯人間丑惡”“借仙界自由表達向往”。筆者仔細思考發(fā)現(xiàn),這種解說無法解決三個問題:其一,既然仙境如此美好,那么李白“忽魂悸以魄動,恍驚起而長嗟”式的驚夢就無法理解;其二,美好自由的仙境,與否定“夢中游仙”的“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兩句矛盾;其三,整首詩絲毫沒有關(guān)于“權(quán)貴”的內(nèi)容,那么,結(jié)穴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因缺失根基而呈“凌空”之勢。
筆者認為,“夢游天姥”是李白由美夢到噩夢人生歷程的隱喻:從“我欲因之夢吳越”到“栗深林兮驚層巔”是李白入仕前游齊梁、吳越美夢的象喻;從“列缺霹靂”到“仙之人兮列如麻”是李白應(yīng)詔進長安入翰林噩夢的象征。
前夢為追慕謝靈運遺蹤而徜徉神奇瑰麗的自然山水的人生美夢?!杜f唐書·李白傳》記載,李白“天寶初,客游會稽,與道士吳筠隱于剡中”,這說明他進入長安前曾隱居剡溪。而剡溪充盈著人文情懷、彰顯著自由精神,單以謝氏家族來說,謝安、謝奕、謝萬、謝朗、謝道蘊等人長期棲止于天姥山下剡溪岸邊,尤其謝靈運,更是在剡溪岸邊修營“始寧別墅”和石門故居。李白景仰謝靈運,常在詩中以他自比,所以前夢寫到“剡溪”“謝公宿處”“謝公屐”以表達追尋謝靈運式的漫游山水情結(jié)。詩中“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千巖萬轉(zhuǎn)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四句節(jié)奏輕快、意象鮮明,詩人因景色奇麗而陶醉迷戀;“熊咆龍吟殷巖泉,栗深林兮驚層巔”兩句寫天色暝暗時熊咆龍吟,與謝靈運《山居賦》中的“山下則熊羆豺虎,羱鹿麕麖。擲飛枝于窮崖,踔空絕于深硎。蹲谷底而長嘯,攀木杪而哀鳴”(《宋書·列傳第二十七·謝靈運傳》)極為相似,都是寫自然界禽獸發(fā)出的洪大聲響,給人以心靈的震撼與精神的振奮。
李白在許多詩里毫不諱言自己入侍翰林是一場夢,如“一官即夢寐,脫屣歸西秦”(《對雪奉烏餞任城六父秩滿歸京》)、“魯客向西笑,君門若夢中”(《魯中送二從第赴舉之西京》)、“長安如夢里,何日是歸期”(《送陸判官往琵琶峽》)、“銀臺金闕如夢中,秦皇漢武空相待”(《登高丘而望遠》)、“茫茫大夢中,惟我獨先覺”(《與元丹丘方城寺談玄作》)、“功業(yè)若夢里,撫琴發(fā)長嗟”(《早秋贈裴十七仲堪》)等。所以,李白完全可能在《夢游天姥吟留別》中借夢境喻指長安仕途生活:“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兩句為由美夢到噩夢的夢境轉(zhuǎn)接,這種煙雨朦朧的景象,符合夢境轉(zhuǎn)換時模糊錯亂的景象;從“列缺霹靂”開始到“仙之人兮列如麻”為后一個夢,是詩人對應(yīng)詔書進京入侍翰林的寄寓。其理由如下:
首先,李白用“仙界”指代朝廷、“仙人”指代王公權(quán)臣存在可能性。李白在不少詩里都是用仙境、仙人指代現(xiàn)實中的朝廷及王公權(quán)臣,如“朝入天苑中,謁帝蓬萊宮。青山映輦道,碧樹搖蒼空。謬題金閨籍,得與銀臺通。待詔奉明主,抽毫頌清風(fēng)”(《效古二首·其一》),“自言管葛竟誰許,長吁莫錯還閉關(guān)。一朝君王垂拂拭,剖心輸?shù)ぱ┬匾?忽蒙白日回景光,直上青云生羽翼,幸陪鸞輦出鴻都,身騎飛龍?zhí)祚R駒”(《駕去溫泉宮后贈楊山人》)等?!秹粲翁炖岩髁魟e》中的“仙之人”自然可指朝廷中的王公貴族、奸佞權(quán)臣等。
其次,李白在《游泰山六首·其一》也寫到仙人:“玉女四五人,飄搖下九垓。含笑引素手,遺我流霞杯?;自侔葜?自愧非仙才。”這里仙子含笑遺杯,李白稽首再拜,一幅和諧溫婉的圖景。而在《夢游天姥吟留別》中,詩人既沒有在“熊咆龍吟殷巖泉,栗深林兮驚層巔”的巨大聲響中醒來,也沒有在“列缺霹靂,丘巒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開”的雷轟電擊中驚醒,卻在“仙之人”“列如麻”地出現(xiàn)在面前時“忽魂悸以魄動,恍驚起而長嗟”,嚇得魂飛魄散,驚魂未定。這說明“仙之人”只能是朝中權(quán)貴,李白夢中驚醒是受到朝廷中“仙之人”的排擠、皇帝疏遠而內(nèi)心驚悸的反映。關(guān)于這一點,李白《梁甫吟》詩中的“我欲攀龍見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帝旁投壺多玉女。三時大笑開電光,倏爍晦冥起風(fēng)雨。閶闔九門不可通,以額扣關(guān)閽者怒”便是很好的佐證。此種情況下,李白在詩歌結(jié)尾發(fā)出“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吶喊不再凌空虛浮,而是有堅實基礎(chǔ)的歸結(jié)。
再次,如教材所言仙界“美好”“自由”,那么“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中的“此”就是美好自由。問題是,如果把“世間行樂亦如此”理解成“世間行樂”像夢境一樣美好自由,李白就不至于產(chǎn)生“古來萬事東流水”一切皆空的悲嘆。因此,“世間行樂亦如此”中的“此”應(yīng)指夢境的多變、虛幻、可怕,這才與“古來萬事東流水”浩嘆承接緊密,與“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主體情感吻合。需要指出的是,這里的“世間行樂”不是指人世間一切賞心樂事(因為后文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顯然是對“游山訪仙”這種逍遙自由行為的無限憧憬),而是指仕途為官志得意滿之快樂,李白《經(jīng)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一詩中的“誤逐世間樂,頗窮理亂情”就是明證。因此,詩歌夢境中的“仙之人”不是天上的神仙,而只能是長安的貴族權(quán)臣。
李白在《夢游天姥吟留別》中,用夢幻的手段,敘述自己出仕前游歷山水之樂的美夢和被詔長安供奉翰林艱險的噩夢,感嘆仕途之路的多變、恐怖與虛幻,最后用“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金剛怒目式的吶喊,宣告與黑暗朝廷徹底決裂,顯示出高潔的情操與傲岸的性格。千年以后的我們,讀之不禁油然而喜、懔然而驚、肅然而敬。
(孫乃基 安徽省合肥工業(yè)大學(xué)附屬中學(xué)230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