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情魏啟后

李宗瑋

東漢許慎《說文解字》序曰：“書者，如也，”漢末蔡伯喈公演繹為“書者，散也，欲書先散懷抱，任情恣性然后書之，”強調性情為主導，隨意所遙而為之，晉人賦予神韻，以初發(fā)芙蓉之美，契默相合，神采論之，使之生機盎然，琉璃華章。北宋蘇，黃米氏出，則追慕晉韻，思脫唐習，重本心，崇主觀尚性情，皈依禪宗“頓悟”，貴在出新，反對模擬精到，提倡質樸無華，平淡自然，無所欲求，無所矯飾，渾然天成，幽深玄遠，把晉人尚韻之“神采論”升華為本心意造之“境界論”，書風為之一變。

魏啟后先生書法之基調與脈絡大致本于晉，宋風韻之間，故魏老書齋名之日“承晉齋?！背袝x“者，承繼晉人書風之意也。事實正如同先生之齋名，魏老書藝本源于魏晉風韻，擬晉人意，師晉人筆，瑩潔似玉，意致沖雅。其落筆結字之瞬間，而點線左右震蕩幅度加大，連線間震蕩頻率增強，在維持細而不佻，粗而不呆之前提下，夸張點線粗細之對比，線段成塊狀組合，以塊狀折筆之突兀感和由此而生成之幽默感，神超筆外若自天來，從而構成“魏體”行草字形字組之獨特造型，此魏體之造型熟而不俗，飄而不顛，朗爽瑩潤，古雅倉然，風姿綽約，妙入神髓：游絲精入毫芒，了不經意，圓轉勢全，而心手俱到，無少亳發(fā)顫滯沮澀。魏老筆行于紙上，由于震蕩筆法所致，筆與紙間抽打之聲清脆，橫拖豎抹，任其自然生發(fā)；揮灑之際，縱橫裕如，一掃再掃而無色之色自具，真天人手也。魏老用筆，結體，從米元章《蜀素帖》中出，故其承晉尚韻，蹈二王之遐蹤；意造用筆，超南宮之倜儻，瀟散從容，霏霏如初春之雨；森疏掩映，熠熠如從月之星。八則重規(guī)疊矩，出則奔轍絕塵。行行有活法，字字求生動，孤蓬自振，坐沙驚飛!

我與魏啟后先生相識于30多年前。我那時正在山東師范大學念書，讀書之余，常與同學鄭歌平，學弟劉同光，張其鳳諸君出入于魏老府邸，追隨先生左右習書學畫，也常廷請魏老來山師講學傳道，魏老當時已負盛名，但從不矜持，而有求不應，所講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每次講完皆應眾人所求，現(xiàn)場示范表演，慷慨相贈，紙闌墨罄，意猶未盡。睹此現(xiàn)場，每令觀者贊嘆不已。

記得在一次點評會上，李智華兄在盛贊魏老書藝超絕，時出新意，常發(fā)奇想之后，似覺得仍不足以表達其真摯體昧，于是驀然拋出一句：“魏老書法，性感備至，察之審之令人拍案叫絕，”此語一出，震驚四座，然魏老不但欣然接受智華之謬語，并從容謂之日：“有功無性，神采不生：有性無功，神采不實?！苯浳豪线@一詮釋，不但打破“僵局”然則更富哲理，更具學術品味與思想價值，在座諸位無不嘆服——信可謂鷹隼乏彩而翰飛戾天，骨勁而氣健也；翟備色而翱翔百步，肉豐而力沉也。

所謂一代大師名家者，其藝術之言行舉止，皆成一代風尚而影響一代后學者也。魏啟后先生每于創(chuàng)作之時，備墨展紙，心定氣閑，凝心遐想，執(zhí)筆熟視，成竹在胸，驟然披紙運思，思成形跡，跡于心和，與物冥通，悄然則搖筆散珠，動墨橫錦，揮染如掃，信筆紛披，次第展開。發(fā)之于情思而契之于楮墨，一頓一挫，皆依節(jié)律而發(fā)；一點一拂，全賴精神抖擻，魏老書寫狀態(tài)之生動，節(jié)奏感之強烈，古書史所不載，學人所未鬩也，魏老這一不求藏頭護尾，不作逆入平出，且類似霹靂舞式之運筆方式所生成之線條及字組，姿態(tài)橫生不矜而妍；左右牽連不束而壯；線條生俏不軼而豪；極富動感，快感和生命力，其筆法倔強獨特，宇勢健挺飛動，迅疾之內，悠閑仍存；豪縱之中，古雅猶存。以故落筆沉著，無張皇倉促習氣，雖大小任心，而行款斐然不亂，非功力天至不能逮此矣。尤其頓挫之際所形成左右開張之勢，往往突如其來，所構成之字形，字組曠古所未有。此則鮮于伯機所謂時逸規(guī)矩之外，米海岳所云驚諸凡夫者也，由此獨特運筆方式所形成之獨特“魏體”行草，為眾多學子與追慕者所傾心效仿而風靡景從，對此我之體會與感觸極為深切。我之行草，操筆運筆動作，搖動狀態(tài)以及字組結體方式，大概我初學之時受魏老影響太深之緣故，故全似魏老。宇里行間充滿“魏昧”，我學生呂文明君之行草更是夸張了這一“魏味”而使之引向了極端，

魏啟后先生于書法創(chuàng)作之余頗嗜丹青，先生以書入畫，甚得文人畫之畫理妙趣!魏老繪畫題材多取竹石鳥蟲之類，畫竹每作數(shù)枝，枝干離奇扶疏，畫頑石用禿筆半淺墨為之，使淡墨稍皴界中，樹與藤蘿用禿筆，多用半淺墨界之。水之畫法極文靜，亦禿筆輕輕拂拭而成。一筆掃過必有起伏。樹葉則疏密間出，樹身用大蟹爪淡墨勾成后，復用水筆或墨筆數(shù)重加過，令其渾然有筆而無筆跡。魏老著色精雅恬淡，若雨過新開，不減天功，妙入無象，筆法飛動，信筆拓成，而畫不設景，一任簡易，不可測度。其畫寓清淡于工巧之內，雖淺絳而濃艷之致自得，若不言而氣備四時也者，良是宋元人韻致。魏老早年為我作茂林修竹圖卷，此圖與平時所作迥異、勾勒繁縟、充塞滿紙，上稍露山頭石壁流泉，隱隱山石率以水筆用淡墨沈成，略無痕跡，下寫二烏，互為顧盼，精妙如生，要在取意之高，有筆而不著痕跡，志趣清逸，可挹可昧。畫中草木則用小枯筆一根根真真寫出，無一交加弄姿，蓋盡斂平生勁爽之氣為閑邪，可謂文也已矣。魏老畫法自在胸中，且了無古人拘苦之狀，以故唯意所之，絕弗落畫工蹊徑，唯得諸象外者乃能識其佳耳。

《舊唐書》柳公權本傳有云：“當時公卿大臣家書寫碑版，不得公權手書者，人以為不孝。外夷入貢，皆別署貨貝日此購誠懸書。”《明史》文徵明本傳更有“文徵明學文于吳寬，學書于李應楨，學畫于沈周。四方乞詩文書畫者，接踵于道?！笔廊四矫筚彆嫛皩湄涁悺?，“接踵于道”之局面，實為從事于斯道者所夢寐以求。然今世魏啟后先生之書畫為世人所爭相購藏絕不遜于前賢。愛好者求魏老書畫必求之于熟人然后奔其門下，絡繹相從排隊候書十日之后方能兌現(xiàn)者，已成數(shù)十年之慣例。魏老之作品早已走進千家萬戶，為廣大民眾所喜聞樂見。魏老書名早已家喻戶曉婦孺皆知，為滿足世人之渴求，魏老人老退休身不閑，筆耕硯田直至生命之最后刻。魏老最后一次為我書后題跋是2008年隆冬此時老人已經89歲高齡見我所書楷書《書譜》之后，依然興致勃勃。揮運如常信筆紛披跋其后日“古不乖時今不同弊?！痹?，以此勉勵后生。

嗚呼，如今先生已逝舟西飛撒手仙逝，風鶩云騰。先生能復訓導我也夫?能復跋我文也夫?百世一人，千載一時 ，唯人與時鮮偶常奇，天為雨泣世人垂淚投筆掩袂，嗚呼哀哉!余嘗忍言之，氣噎悒而失聲，淚疾下而沾衣。念有生之歸盡雖百年其必至。唯先生書畫藝術必將傳之千秋，垂于萬代其書藝畫藝為啟后者已矣。

(文章作者為山東師大文學院黨委書記，著名書法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