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那六個挖掘工人在鏟掉一片扁平石頭上火山灰般干硬的泥巴。我坐在他們上面一道墻上監(jiān)工。和我合伙的坦納在營帳里,患著間歇性的瘧疾。
暮色籠罩約旦山巒,大雨點開始濺落在干涸的泥土上。工頭哈辛站起來對我咧嘴笑。他們已經(jīng)掘出一大片的石頭地板,也許是屋頂,長方形,總有二十尺長,十五尺寬。我蹲下來仔細看看。
是屋頂,沒錯,是很久以前的工匠鋪蓋的,在泥土中湮沒了很多世紀仍然沒有壞。
“好,”我對哈辛說,“拆掉一塊墻角石?!?/p>
那些阿拉伯人撬起一塊中等大小的石板。
下面呈現(xiàn)一個黑黢黢的長方形的空洞?!澳锰葑雍褪蛛娡瞾?,”我說,“你和工人留在上面,知道嗎?給他們香煙。”
里面其實并不陰寒,只是空氣冷,又黑暗,才給人那種感覺。我開始哆嗦。我用手電筒在老石墻上四處照照,看見微有霉跡。
電筒光圈中站著一個裸體的白種女人,我大吃一驚,幾乎脫口而出,“對不起?!苯又也坏貌恍ξ易约?。那只是一尊真人大小般的云石人像。它發(fā)出冷清的艷艷流光,就像月光一樣。
我從沒見過這樣栩栩欲活的石像,非常精致。她的秀發(fā)、睫毛、指甲,纖毫畢現(xiàn)。她站在那里兩腿微張,上半身扭轉(zhuǎn),頭向后望。她臉上的表情深深吸引住我——到底是驚奇、恐怖,還是神迷?她在凝視什么異樣的景象?是誰的杰作?石像又怎會來到這里?有多久了?
我興奮得兩耳嗡嗡作響,好像燙熱的烈酒在我的腦里蕩漾,我肯定這是極為珍貴的發(fā)現(xiàn)。我爬上梯子,打發(fā)掉工人,然后匆匆走到坦納的營帳里。
“你做夢也夢不到這樣的一尊石像,”我告訴坦納,“她——她真美!”
坦納一面咕噥,一面把一粒圭寧丸塞進嘴。他身材矮胖,魁梧有力。他曾因盜運猶嘎旦古物而遭墨西哥政府通緝;也因同樣原因被逐出高棉。全世界名譽好的考古學家都對他敬而遠之。我是新搞這一行的;對他也沒有特別的好感,不過我佩服他的專業(yè)知識。看來我可以從坦納學到考古學的財務方面——報酬。
我們穿著雨衣走進大雨淋淋的黑夜。坦納一看見那尊白石像就一陣顫抖?!疤臁炷模妗婷蠲桌?!她年代很久,很久,很久。老弟,你可不知道多久?這不是希臘或羅馬時代。連那些時代的雕刻大師都不可能捕捉到她臉上的表情。我——我的天,你簡直可以看出她皮膚上的毛孔!”
她的臉又吸引了我——那不可理解的回頭一瞥。她看見了什么呢?我硬把眼光挪開。
“雕刻家一定曾用猶太女人做模特兒,”坦納說,“很可能是圣經(jīng)舊約的時代。你可知道她值多少錢?”他那對亮的像發(fā)燒了的眼睛充滿了貪婪。
我搖了搖頭,望著他。
“她值得我三十年來發(fā)掘的勞碌,這正是尋寶者夢寐以求的。她值好多錢,米勒。我認識適當?shù)娜?,不會追究來歷。我們兩人平分,老弟,一人一半。只要——”
“只要我?guī)湍惆阉I運出去?!蔽艺f。
外面下著雨。里面滴滴答答地漏,水分從門縫和擋風玻璃縫滲進來??ㄜ囋诼飞喜粩嗷锘剞D(zhuǎn),輪胎空擦地。半夜三更雨大得視線模糊,在一條無名的泥路上飛馳,那個在我身旁緊抓著搖動不定的方向盤的人,不但財迷心竅,而且發(fā)高燒——這一切在我看來實在是瘋狂,前面遠處出現(xiàn)了一只亮晶晶的白眼睛。
“那是輛機車,”我說,“有人叫我們停下?!?/p>
然后我明白坦納想直向那人和機車沖過去,我用左靴猛踩他的剎車腳?!吧倒?,你不能要他的命!”
卡車猛地滑溜,車后身在泥路上打轉(zhuǎn),一個穿雨衣的阿拉伯人在爛泥中滑著,小心翼翼的朝我們走來。他是個海岸巡邏員,手持一只二次大戰(zhàn)時的沖鋒槍。我慌忙想下車在卡車后面見他,也許可以賄賂他。
“打開!”那個阿拉伯人喝道。
卡車的平板車廂一定像個澡盆,雨水從每道縫每個洞里露出來。我手搭在右面的插銷上,向他擺出笑容?!拔?,我說啊?!蔽议_始說。
坦納的影子在阿拉伯人的后面出現(xiàn),我看見他揮起右臂。扳鉗擊中了那人的頭再彈落,那人倒在泥地上時,沖鋒槍向天空發(fā)出啪啪的響聲。
“坦納,你這個糊涂蟲!咱們本可以買通他?!?/p>
坦納把槍從阿拉伯人手中扯過來,然后說:“把他拖進樹叢,快點!”
“坦納他就算沒死也受了重傷,我們不能把他留在……”
沖鋒槍的槍口冷冰冰的輕觸我下巴底下,令我好難受。我抬頭一看,坦納拿槍對準了我的胸膛。
“把他弄進樹叢,然后開車!”坦納說。他的語氣沒有一絲商量的余地——對我瞄準的槍也不講情。
我很害怕,怕得想吐。啪啪的槍聲仍在我的耳朵里回蕩,要是子彈射過來,就像織補用的針穿過溶化的黃油一樣容易。我把尸體藏好,就開車了。
雨始終沒小。它像諾亞時的洪水一樣,淹沒了夜間的陸地。
坦納猜想我們已經(jīng)朝南走得夠遠該穿過約旦和以色列分界的鐵絲網(wǎng)路障了,他說:“第一個路口往西轉(zhuǎn)?!笨墒悄菞l路正好把我們帶到一個邊境哨所,一個軍官走出來。坦納舉起沖鋒槍,我急忙去抓槍膛。
“別開槍!里面一屋子哨兵,他們會把我們打得粉身碎骨?!?/p>
坦納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斑@下完了,”他喃喃自語,“在這個愚蠢得狗屎不如的世界上,我以為至少得到了值得一個人活下去的答案,可是現(xiàn)在……”
軍官走到我身邊,后面跟著個手端勒貝爾式古老步槍的哨兵。
“你們打算到什么地方去?”中尉問道。
“我們是美國考古學家,想過境去俾希巴?!?/p>
“你們帶什么東西去以色列?”
“沒帶什么?!?/p>
他稍微轉(zhuǎn)身:“把槍對準他的頭,我過去檢查卡車?!彼麑ι诒f。
我失神地望著那只步槍,慢慢地覺得天翻地覆,不僅會有盜運石像的罪,還可能加上謀殺罪,憑那就可能要槍斃。
我回頭望望坦納,他全身發(fā)抖?!八俏业模彼硢〉卣f道,“他們不能把她拿走,我死也不放棄她。”
阿拉伯中尉在雨水中走回來。“行了,”他說,“你們可以過去?!?/p>
我瞪著眼,然后說:“謝謝!”
我踩緊油門,我們隆隆駛進漆黑的無人地帶。我不明白,那位阿拉伯軍官一定檢查過平板車廂。他怎會沒有看見石像?他為何不以盜運的罪名逮捕我們?
突然我們來到以色列的路障前,有幾個士兵走出來看我們。我停了車,一個猶太中尉走到駕駛室的窗前?!拔覀円獧z查你們的卡車?!彼f。
我們連忙下車。坦納和我拉開插銷,放下車尾板。我們望著給雨水沖打的平板車廂,雨水像小瀑布那樣流下來。
空空如也,只有流散的水,沒有別的。
“偷走了!”坦納喊道,“我的天哪,他們偷走了她。”
“不對!”我抓著他的手臂,“他們毫無機會。我們會聽見放下車尾板的聲音,阿拉伯中尉在后面只有幾秒鐘,他不可能一個人把她搬走,她太重了。”
“可是哪去了?”坦納嚎哭著說,“她到哪去了?哦,我的天,她融化了!雨,這該死的雨!”
他從打開的平板車廂走開,發(fā)出瘋子那種高聲刺耳的狂笑。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狂笑不已,笑得聲嘶力竭;然后又像不斷打嗝,連哭帶笑。
中尉和我讓軍醫(yī)照顧他,我們出去抽支煙。雨小了,像一層陰沉的薄霧。我無話可說,只有一個問題,她那里去了?
軍醫(yī)走出來,接過中尉給他的一支煙。
“我給他打了一針,使他平靜下來?!彼麑ξ覀冋f,然后他看著我,用拇指指向簡陋的醫(yī)療室?!白诮炭駸嵴?,???”他說。
“誰?坦納?不是的。為什么?”
“因為他不斷地提到羅德的妻子,”軍醫(yī)說道,“說她不聽神的指示,回頭去看索多瑪和蛾摩拉兩座城的毀滅,于是她變成了一根鹽柱?!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