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文章利用歷史文獻和考古成果,結合野外調研,研究歷史時期以來塔里木河下游的行政變化和交通變遷,在此基礎上分析了下游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演變規(guī)律。研究認為,從細石器時期到漢晉時期,塔里木河下游氣候濕潤,生態(tài)環(huán)境比較穩(wěn)定,人類活動從原始經濟向漢晉城邦文明穩(wěn)步演進,對外交通便利,形成塔里木盆地東部重要的鄯善(樓蘭)獨立王國;東晉以后,氣候逐漸變干,下游對外聯系的主要交通樞紐和交通線路被廢棄,鄯善國消亡,塔里木河下游綠洲成為封閉的游牧區(qū);18世紀中期以后,下游綠洲歸屬吐魯番政區(qū)管轄,對外聯系再次暢通,是因為這一時期氣候濕潤;19世紀末期,氣候變化劇烈,再次變干,塔里木河下游與吐魯番之間的政治、交通聯系中斷,開始屬于塔里木河流域的上一級行政區(qū)管轄。
[關鍵詞]塔里木河下游;政區(qū);交通;歷史環(huán)境變遷
[中圖分類號]K928.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3115(2009)06-0081-06
在干旱地區(qū),人類活動的場所主要在天然綠洲。天然綠洲是由荒漠中的內流河、湖泊或濕地形成的,①受河流環(huán)境的影響比較大。人類綠洲開發(fā)活動的重大變化與河流生態(tài)環(huán)境的變化密切相關,由此,從人類活動的各種重大變化往往可以辨析生態(tài)環(huán)境變化特征。塔里木河沿岸綠洲是新疆干旱區(qū)人地關系互動的典型區(qū)域,下游生態(tài)環(huán)境變化令世人矚目。對這一地區(qū)的研究主要集中在通過史料分析樓蘭綠洲變化過程②、通過地層剖面分析第四紀環(huán)境變遷③等方面,對歷史時期以來塔河下游綠洲開發(fā)基礎上的政區(qū)和交通變化研究比較少,對這些人類活動變化所反映的環(huán)境變化研究更少。
從現代河流流程看,塔里木河下游包括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尉犁縣,但在歷史時期還包括今天的若羌縣北部地區(qū)。這一區(qū)域行政歸屬變化和對外交通變化,與塔里木河下游的河流環(huán)境變遷有密切的關系。本文在分析綠洲開發(fā)活動的基礎上,主要從政區(qū)和交通變化探究塔里木河下游環(huán)境的歷史變遷特征,以及人地關系演變特征。
一、史前文明及漢晉樓蘭(鄯善)王國時期的環(huán)境特征
(一)從細石器文化到城邦文明,聚落遺址所反映的文明演進與環(huán)境特征
近現代以來的羅布地區(qū)考察和考古調查發(fā)現,孔雀河和塔里木河(后稱孔塔河)幾乎所有環(huán)境較好的地方都有細石器時期古人類文化的遺存。在庫魯克塔格山脈南麓,孔雀河故道是一條寬闊的干河床,幾乎與山脈平行地自西向東伸向羅布泊,在入泊處形成廣闊的干三角洲。沿干河床下游及三角洲發(fā)現了大量古人類活動遺存,有五處分布比較集中的細石器墓葬遺址,距今3800年。其中,兩處位于鐵板河地區(qū)(即孔雀河進入羅布泊的一段河流);一處位于孔雀河下游北岸第二臺地的一片小沙丘上,稱古墓溝墓地(88°55′21″ E、40°40′35″N)④;一處是小河墓地(88°33′40 ″E、40°36′18″N),都是以漁獵和放牧為主的原始農業(yè)區(qū);⑤另一處是樓蘭地區(qū)遺址群,有樓蘭和海頭故城等定居城邦文明⑥,周圍分布有大量的細石器,時代可上朔到距今7000年以上⑦,分布有“越臨近古城LK(海頭89°40′52″E、40°05′15″N)、LL(海頭西北5公里)及LA(樓蘭89°55′22″E、40°29′55″N),細石器越多”的特點。⑧可見,人類活動范圍相對集中在大約88°33′~89°56′E、40°00′~40°41′N的范圍,從細石器到城邦文明是穩(wěn)定演進的。在干旱地區(qū)河流是灌溉農業(yè)和城市興起、發(fā)展的基礎,而且西漢以前人地關系表現為依附型特點⑨,即人類活動依附于自然環(huán)境,對環(huán)境的影響微弱。人類活動能夠穩(wěn)定演進,說明這一地區(qū)的河流環(huán)境是比較穩(wěn)定的。
孢粉分析表明,歐亞暖溫帶地區(qū)全新世最適宜氣候期出現在距今7000~4000年左右,這個時期與塔里木及鄰近地區(qū)漢細石器文化繁榮時期大致相當,氣候呈現暖濕特征,塔里木盆地周圍高山冰雪消融加快,河水猛漲,盆地內風沙活動減弱,沙丘停止活動并生長植被。⑩孔塔河水系一起沿著幾乎平行于庫魯克塔格山脈的孔雀河故道,自西向東注入羅布泊。入湖三角洲的頂點在帕塔里克庫里一帶,三角洲前緣達LK——樓蘭一線稍東,這個三角洲包括羅布沙漠。11正是這良好的天然綠洲環(huán)境使人類活動的地域范圍擴大,生產力水平有較大提高,人類活動從細石器文化演進至樓蘭城邦文明。
(二)樓蘭(鄯善)王國城邦文明的興衰所反映的環(huán)境變遷信息
樓蘭王國是發(fā)祥于塔里木河下游天然綠洲的第一個綠洲城邦文明國家,是塔里木盆地東部重要的國家,其國都樓蘭城(LA)位于灌水充足的肥沃河湖三角洲上,是絲綢之路上著名的商城。大約在公元前77年樓蘭國王尉屠耆把都城從LA位置遷至羅布地區(qū)南部的泥城,即今卡克里克,12同時改國名為鄯善。當時樓蘭城并沒有立即廢棄,而是作為塔里木盆地北道的重要交通驛站,以屯城形式一直維持到前涼建興十八年(330)。遷都后的鄯善國不斷發(fā)展壯大,至西漢末人口達1.41萬人,13成為塔里木盆地六個人口超過萬人的國家之一。東漢進一步強大,兼并了且末、戎盧、小宛、精絕四國,成為5世紀中葉以前塔里木盆地東部最強大的國家,與于闐國分霸塔里木盆地的絲綢之路南道。至東晉以后,鄯善國力逐漸衰落,最終于公元445年亡國。以后,下游地區(qū)再沒有形成對塔里木盆地有影響的獨立王國,在政區(qū)劃分上開始從屬于其他地區(qū)。
沿河流形成的綠洲是干旱區(qū)農業(yè)生產和聚落發(fā)展的基本場所,如果河流環(huán)境穩(wěn)定,戰(zhàn)爭、政治等事件只能導致城市文明衰落,而不會使城市所在的聚落廢棄、綠洲解體。漢晉時期人類綠洲開發(fā)活動是有限的,自然原因所導致的河流變遷是引起聚落興廢的根本原因。
優(yōu)越的河流環(huán)境是國都選址的基礎。西漢初以前塔里木河合孔雀河,沿孔雀河故道,從羅布地區(qū)北部入羅布泊,樓蘭國都——樓蘭城位于羅布地區(qū)北部肥沃的河湖三角洲上。衛(wèi)星照片與考古均顯示出:從孔雀河故道到樓蘭古城的最近點,直線距離不足20公里范圍內有四條大的干河床,河床兩岸有許多小河汊和小水塘,樓蘭城就坐落在第三與第四條河之間。14穩(wěn)定而肥沃的河流三角洲是支持樓蘭國家文明穩(wěn)定繁榮的農業(yè)基地。大致在公元前77年前,塔里木河下游改道南流,其尾閭湖——羅布泊隨之遷移,孔塔河水系從羅布地區(qū)南部匯入羅布泊,樓蘭國都缺少穩(wěn)定的灌溉水源而被迫隨河流向西南遷移至捍泥城,樓蘭城則依靠孔塔河水系的支徑余水維持了相當長的時間,直至公元330年周圍徹底無水源供給才被廢棄。15
河流的改道使原本荒蕪的羅布地區(qū)南部生態(tài)環(huán)境好轉,植被生長良好,鄯善國“多葭葦、檉柳、胡桐、白草”(胡桐即胡楊)。16塔里木河下游三角洲平原灌溉水源充沛,農業(yè)生產條件好,為鄯善國在西漢末至魏晉時期農業(yè)穩(wěn)定、國力強盛提供了堅實的經濟基礎。17但公元445年國家消亡了,其主要原因是塔里木盆地氣候變干,18塔里木河下游北縮,灌溉水量減少,鹽分含量增加,無法進行農業(yè)灌溉。干旱地區(qū)蒸發(fā)量大,氣候變干后,河流下游不僅水量減少,而且會因強烈的蒸發(fā)作用使水質變咸,不能為農業(yè)生產所利用。鄯善國喪失了重要的農業(yè)生產基地——塔河下游三角洲,導致國家消亡,當然,河西割據政權的侵擾也是加速其衰敗的輔助力量之一。
(三)交通對聚落發(fā)展的支持及其變化所反映的環(huán)境信息
1. 與吐魯番的交通聯系變化所反應的環(huán)境變化特征
塔里木河下游所在的羅布泊地區(qū)與吐魯番盆地只有一山之隔,從今吐魯番盆地的托克遜、吐魯番、鄯善都有路可達塔里木河下游。其中一條自然環(huán)境相對較好,路程相對短,曾經受到官方的重視,那就是從營盤古城北上,沿著興地山谷縱穿庫魯克塔格山脈,到車師治地(今交河故城)的道路。其中,營盤—興地山谷—辛格爾一段是各條道路的必經路段,從辛格爾往北、西北、東北分為三條線路通向吐魯番盆地。布延圖布拉克河水從北向南流經興地山谷、營盤,形成了狹長的興地山谷綠洲和營盤綠洲,為吐魯番盆地與塔里木河下游交通聯系提供基本生存所需。
營盤在今尉犁縣境內,位于庫魯克塔格山脈南麓、孔雀河干河床北岸約4000米處,其東北7000米是興地山谷。辛格爾(又稱辛格爾奧爾塘,即驛站)是位于庫魯克塔格山脈東段的谷地小綠洲,是吐魯番盆地通向羅布地區(qū)各交通線路的必經之地。1928年貝格曼在谷地的沙丘中發(fā)現了史前石制品和三個古人類遺址,相距很近,石器中最有意義的是石簇,數量極大,這類石器也見于羅布荒漠的孔塔河水系的下游支徑庫姆河下游一帶,該地是早于樓蘭城市文明的史前石器文化區(qū)。19兩地出現相同的石器文化遺存說明氣候濕潤,布延圖布拉克河水水量充沛,能夠流經營盤匯入孔塔河下游,從營盤古洪積—沖擊扇位置也可以明顯看出,河流曾經匯入孔雀河故道。塔里木河下游與辛格爾之間的交通通暢,史前文化可以相互溝通。
據《漢書·西域傳》記載,鄯善國戶1570,口1.41萬,勝兵2912,車師前國戶700,口6050,勝兵1865人。鄯善國人口明顯盛于車師前國,其政治擴張傾向比較明顯,設置了擊車師都尉、擊車師君。車師前國勢力相對較弱,所設官職中有通善君、鄉(xiāng)善君各一人,20試圖穩(wěn)定與鄯善國的關系。兩國間的政治軍事聯系是密切的,其交通聯系必然暢通。
考古發(fā)現營盤漢晉時期的聚落遺址群包括古墓、城池、佛塔和數座烽火臺遺址,在營盤墓地以北至興地山口之間不足5公里的線路上有規(guī)律地分布著三座烽火臺,溝口有戍兵扼守居所的遺跡,21守衛(wèi)著塔里木河下游與吐魯番之間的交通要道。考古工作者還在興地山谷發(fā)現了許多漢晉文化遺存。22可見,漢晉時期布延圖布拉克溪流水量仍相對比較大,能夠流到營盤,營盤的居民從河水中汲取灌溉用水,形成規(guī)模比較大的聚落,是塔里木河下游與絲綢之路北線(指玉門關經樓蘭而西的線路,在漢代時稱北道、魏晉時稱中道)中繼站,也是與吐魯番盆地聯系的樞紐。
東晉以后,營盤、興地山谷聚落全部廢棄,營盤—興地山谷—辛格爾的交通線路也被廢棄。其原因自然是氣候干旱,布延圖布拉克河水量減少,鹽化程度增加,營盤與興地聚落因淡水不足而被迫廢棄。這一河流中上游流經山谷地區(qū),源流區(qū)不具備人類生存條件,水量明顯減少,與人類活動關系不大,主要是氣候變干所致。在沿途無水與糧食補給的情況下,交通無法維持,塔里木河下游與吐魯番盆地之間的聯系中斷。
2. 與絲綢之路南、北道交通聯系變化所反映的環(huán)境信息
西漢初期,樓蘭當孔道且臨鹽澤,“……而樓蘭、姑師小國耳,當孔道”;“而樓蘭、姑師邑有城郭,臨鹽澤”。23自公元前102年,貳師將軍伐大宛后,從敦煌至羅布泊建成烽燧系統(tǒng),24樓蘭為東西聯系的重要驛站。絲綢之路在隴西分別從陽關、玉門關入塔里木盆地,稱南道和北道,各沿塔里木盆地南、北緣向西延伸,樓蘭是北道重鎮(zhèn)。
據史書記載,樓蘭向西的絲綢之路北道在漢晉時期一直是通的,25考古人員在孔雀河故道北部發(fā)現的漢晉故道證明了這一點,故道經營盤古城西南的一座烽火臺,向西可與孔雀河北岸的一系列烽火臺聯為一線,直達庫爾勒、庫車縣克孜爾尕哈烽燧遺址一帶,向東與樓蘭故城及河西走廊連通。26漢初孔塔河主干道改道南流后,其支徑余水成為維持樓蘭驛站的水源,樓蘭至營盤交通是通暢的。東晉時期氣候變干使樓蘭城與營盤綠洲一樣被廢棄,使得絲綢之路北道羅布地區(qū)段被廢棄,塔里木河下游與絲綢之路北道的交通徹底斷開。
塔河南遷后,在羅布地區(qū)南北之間形成一條可以通行的綠色走廊(從今若羌至尉犁)。這一時期,鄯善國都本身位于絲路南道,“從鄯善傍南山,波河西行至莎車”,27并通過綠色走廊與北道相通,是絲路交通樞紐??梢?,漢晉時期鄯善國的交通條件十分優(yōu)越,南有國都北有營盤和樓蘭三個交通樞紐,是支持鄯善國強大的重要條件。但是,東晉以后氣候干旱,塔河下游北縮,使綠色走廊消失,位于下游三角洲上的鄯善國的交通樞紐地位喪失,塔里木河下游成為封閉的天然綠洲。330年樓蘭城廢棄,但東晉隆安四年(400),法顯曾沿綠色走廊從鄯善到達焉耆,28 406年智猛西行也是沿綠色走廊從鄯善至龜茲經于闐出蔥嶺至印度的。說明氣候變干至遲開始于330~400年,持續(xù)的干旱雖使綠色走廊退縮,但還可以通行,其徹底退縮并不能通行,則應該至遲在445年鄯善國消亡。從隋唐時期羅布泊位于羅布地區(qū)中部,29可以判斷5世紀中期,塔里木河下游大致已經退縮到羅布地區(qū)中部。
由上述可知,漢晉以后,塔里木河下游樓蘭、營盤聚落廢棄,鄯善國消亡,以及絲綢之路北線羅布地區(qū)段和營盤—興地山谷—辛格爾線路的廢棄,都反映了一個事實,即這一時期,氣候變干,水源不足,下游人類活動聚落相繼廢棄,天然綠洲對外交通封閉且生態(tài)環(huán)境惡化。這一系列變化使塔里木河下游的人類文明演進過程中斷,開始退入游牧經濟和漁獵經濟時期。
二、塔里木河下游歸屬吐魯番管轄時期的環(huán)境特征
隋唐至元代,塔里木河下游大部分時期與塔里木盆地各農業(yè)綠洲以及吐魯番綠洲之間的聯系比較少,而與青藏高原之間的聯系密切,主要是游牧民族的活動地區(qū)。445~635年,吐谷渾在這里活動了近180年,30繼吐谷渾之后,吐蕃控制這里300余年。
據文獻記載,清初活動在塔里木河下游的是羅布人,他們依傍著塔里木河尾閭湖——羅布泊一帶過著封閉原始的漁獵生活,以魚為食,不食五谷。如《回疆志》記載這里有一個大湖、若干小湖,湖間生活著以漁獵為生的羅布人,“各湖池之北大湖(羅布淖爾)之南有一種回人,不種五谷,不牧牲畜,唯劃小舟捕魚為食,或采野麻或捕哈什鳥剝皮為衣,或以水獺等皮并哈什鳥之翎持往城市貨賣,易布以為衣帶。此種回人世居海邊,不維不通中華,亦不與各部落相通”。31大湖即羅布泊,是西域巨澤,東西200多里,南北100余里。321778年《西域聞見錄》記載,羅布淖爾“有村二處,皆名賀(羅)布淖爾,各四、五百家……語言與回子通,不解諷經禮拜之事。時有至庫爾勒回城者,不能谷食肉食,食即大嘔”。33
乾隆二十二年(1757)清政府在羅布人的部落設置了三個總管伯克,歸吐魯番管轄,辟展城(今吐魯番地區(qū)鄯善縣)和吐魯番城南部各有一土城,成為向南通往羅布泊的中繼站。34從乾隆二十七年 (1762)辟展辦事郎中德爾格奏言可知,羅布淖爾有回部二,曰喀拉庫勒和喀喇和卓,歸額敏和卓管轄,35額敏和卓是吐魯番郡王。1778年,清政府又把羅布人居住的塔河下游一帶劃歸于辟展大臣管轄的范圍內,36 1780年,裁辟展大臣,設吐魯番領隊大臣,后改設吐魯番廳,羅布人生活的塔里木河下游遂歸于吐魯番管轄。1805年,曾設六品伯克住吐魯番管理羅布人。37 1821年,羅布人有五品伯克二人,貢賦交往吐魯番。38可見,清初塔里木河下游地區(qū)在行政上屬于吐魯番管轄,說明之間的溝通比較方便。
與北部的吐魯番盆地之間溝通方便,只能說明一點,至遲到18世紀中期,這一地區(qū)氣候開始變得濕潤,布延圖布拉克河水水量增加,營盤和興地山谷又出現了適宜人類活動的聚落。1934年,興地人阿布都熱依木向斯文·赫定描述:“60年前,即1874年以前,他們家族一直在興地山谷種地?!?9農業(yè)聚落能夠為塔里木河下游與吐魯番之間來往的行人提供基本的生存需求。
將塔里木河下游羅布人劃歸與之有一山之隔的吐魯番伯克管轄,而不是較近的同處羅布荒原的羅布城(今若羌縣卡克里克)管轄,是因為塔里木河下游與若羌之間交通聯系不如與吐魯番之間通暢,這一時期塔河尾閭在羅布地區(qū)中部。根據《河源紀略》記載,參考1756~1759年測繪后于1770年刊行的《乾隆內附輿圖》(又稱乾隆時三排),可以明確得知18世紀塔河下游和孔雀河合流后,直接注入羅布泊大湖,周圍有小湖環(huán)繞,北面三個圓形湖,南面四個方橢形湖,大湖位置與樓蘭故城以南的羅布洼地處同一緯度,40在羅布地區(qū)中部英蘇—阿拉干一帶。41斯文·赫定根據大湖周圍密布的粗壯胡楊林判斷,羅布泊在這里穩(wěn)定了相當長的時間。42可見,塔里木河下游與南部若羌之間難以溝通。
氣候濕潤則河流水量持續(xù)增大,到18世紀末期,塔里木河下游來水量進一步增多,頂托河道向南延伸,于阿拉干合孔雀河南流,然后在七克里克莊一帶合車爾臣河一起注入卡拉布朗湖和卡拉庫順湖(即新羅布泊)。43新形成的羅布泊位于距離若羌縣卡克里克100里處。44沿著塔里木河下游可以從今庫爾勒到達若羌一帶,形成聯系羅布地區(qū)南北的綠色走廊。45綠色走廊再次形成,使塔里木河下游對外聯系再次暢通,19世紀70年代至20世紀初,俄國探險家普爾熱瓦爾斯基和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都曾沿這條綠色走廊考察過,1927年謝彬也沿綠色走廊從若羌到達庫爾勒。
三、歸屬焉耆管轄時期的生態(tài)環(huán)境變化
優(yōu)越的下游天然綠洲,加上方便的交通條件,使清政府于19世紀末著手展開對下游綠洲的農業(yè)開發(fā)活動。首先,于光緒十六年(1890)在英格可里設撫輯招徠局,安置維吾爾族1200戶,以及天津、陜西等商民200戶屯田,1891年塔河北岸出現零星農田。46其后,于光緒十八年(1892)在鐵干里克南部(今34團一帶)耗費10萬金建蒲昌城,“光緒十八年建蒲昌城于都納里,移招徠局及屯營駐焉”,47并安撫西寧回眾于此成居數年。之所以選擇鐵干里克一帶建立蒲昌城,是因為這里東北通過營盤和興地山谷與吐魯番盆地相通、西北連庫爾勒和焉耆、南通若羌,是塔里木盆地東緣的交通樞紐。光緒二十二年(1896),清政府又將收復的青海河湟起義回民8000余人安置在英格可里至都納里一線屯田。經過近十年的開發(fā),塔里木河下游農業(yè)聚落初步形成,在此基礎上,于1899年設置新平縣(今尉犁縣)管轄塔里木河下游英蘇以北綠洲段,英蘇及其以南綠洲段歸若羌縣管轄,新平縣則歸焉耆府管轄。48自此,塔里木河下游不再與吐魯番盆地有政區(qū)從屬關系,開始屬于塔里木河流域的上一級行政區(qū)管轄。這不僅是行政管理的需求,更重要的是這一時期,氣候再次變干,營盤與吐魯番之間無法進行正常的交通聯系。
塔里木河連同孔雀河在1850年左右是一個特大的豐水期,其后河流水量逐漸減少,湖泊水量也隨之變化,生態(tài)環(huán)境相應地發(fā)生變化。49如羅布泊東的堿地,咸豐時(1851~1861)有水,到光緒十七年(1891)已無水。501894年斯文·赫定考察羅布泊時,喀拉庫順湖已經完全消失,喀拉布朗湖也已經無水,成為牧場。51他實地考察后判斷,塔河下游正在退縮,回到綠色走廊形成前的位置,在18世紀的羅布泊舊湖盆上又形成新湖,塔河與車爾臣河逐漸分開,使得卡拉庫順湖和卡拉布朗湖都開始萎縮。52說明塔河下游來水量減少,河道退縮,使其尾閭湖——喀拉庫順湖變遷。下游生態(tài)環(huán)境的退化,與中上游引水導致下游水量減少有關,但更重要的是氣候變干所致。
一般來說,中國西部冰期與干旱期相對應,間冰期與濕潤期相對應。531901年斯文·赫定考察羅布地區(qū)時,居住在羅布泊周圍的羅布人曾向他描述:1900年冬天非常寒冷,塔里木河下游水量急劇減少。1934年,興地人阿布都熱依木向斯文·赫定描述:“60年前,即1874年以前,他們一家一直在興地山谷種地,但是河水量減少、水中的鹽分連續(xù)幾年過高后,他們不得不拋棄這塊地?!?4布延圖布拉克水量減少,連山谷的農業(yè)灌溉用水也無法滿足,自然不能滿足下游營盤綠洲用水,因此,塔里木河下游至吐魯番盆地之間交通線路的供給變得困難。
在清政府開始塔里木河下游農業(yè)開發(fā)的同時,曾于1890年在營盤東北深溝建成驛站,試圖維持下游綠洲與吐魯番盆地之間的交通聯系,但水源缺乏,于1898年廢棄。55可見19世紀50年代以后氣候開始日益變干,河水量逐步減少,使興地山谷和營盤的綠洲再次廢棄,尤其是90年代,水量急劇減少,使營盤驛站難以經營,塔里木河下游環(huán)境變化劇烈。營盤與興地山谷綠洲的廢棄,使聯系塔里木河下游與吐魯番盆地的交通徹底斷開。新設置的新平縣自然不可能歸屬吐魯番管轄,開始歸屬于焉耆管轄,現代則歸巴州管轄。其交通聯系通道是沿塔里木河下游—孔雀河下游—庫爾勒,再往北可達焉耆。
四、 結論
從細石器到漢晉時期,塔里木河下游人類活動從原始經濟向漢晉城邦文明穩(wěn)步演進,對外交通便利,逐步形成塔里木盆地東部重要的獨立王國。下游綠洲沿著營盤—興地山谷—辛格爾,與吐魯番盆地的聯系比較密切。樓蘭城是漢晉時期絲綢之路北線重鎮(zhèn),鄯善國都是絲綢之路南道樞紐。這是因為河流下游環(huán)境相對比較濕潤,綠洲生態(tài)環(huán)境比較穩(wěn)定。西漢初以前,塔里木河下游和孔雀河沿孔雀河故道注入羅布泊,在羅布地區(qū)北部形成肥沃的河湖三角洲平原,孕育了下游早期的細石器文明和樓蘭國家文明,支持了絲綢之路北道羅布地區(qū)段的暢通。大致在公元前77年之前,塔里木河下游合孔雀河改道南流,形成貫通羅布地區(qū)南北的綠色走廊,并在羅布地區(qū)形成肥沃的天然綠洲,樓蘭國都遷移到新的綠洲上,改名為鄯善國,并發(fā)展成為塔里木盆地東部最大的國家。其交通區(qū)位條件優(yōu)越,絲綢之路南北線羅布地區(qū)段暢通,且通過綠色走廊互相聯系,國內有鄯善都城捍泥、營盤和樓蘭城三個交通樞紐城市。
東晉以后,營盤、樓蘭、捍泥等絲綢之路的綠洲重鎮(zhèn)相繼廢棄,絲綢之路羅布地區(qū)段廢棄,使塔里木河下游綠洲成為封閉的游牧經濟區(qū),人類文明演進中斷。這是因為這一時期氣候變干,塔里木河下游河道北縮,下游天然綠洲失去了農業(yè)生產和對外交通聯系的基本條件。
18世紀中期以后,塔里木河下游對外交通開始通暢,這一帶屬于羅布人漁獵經濟區(qū),并歸屬于吐魯番盆地管轄。1890年下游綠洲農業(yè)開發(fā)活動開始,1899年設新平縣歸屬于焉耆府管轄。前期歸屬吐魯番盆地管轄是因為這一時期塔里木河下游環(huán)境相對比較濕潤,營盤—興地山谷—辛格爾沿線綠洲具備人類活動條件,下游綠洲與吐魯番盆地的聯系暢通。但是19世紀中期后,興地山谷綠洲、營盤綠洲相繼廢棄,塔里木河下游生態(tài)環(huán)境的退化。說明18世紀中期以后,塔里木河下游氣候濕潤,河水量逐漸豐沛,19世紀末期再次變干,氣候變化劇烈,營盤—興地山谷—辛格爾的交通線廢棄。在這種環(huán)境影響下,塔里木河下游不再歸屬于吐魯番管轄,而開始歸屬塔河流域的上一級行政區(qū)管轄。
[注釋]
①申元村、汪久文、伍光和等:《中國綠洲》,河南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l~14頁。
②侯燦:《論樓蘭城的發(fā)展及其衰廢》,《樓蘭文化研究論集》,新疆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22~55頁;黃文弼:《羅布淖爾考古記》,中國西北科學考察團叢刊之一,國立北京大學出版部1948年版;陳汝國:《樓蘭古城歷史地理若干問題探討》,《樓蘭文化研究論集》,新疆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64~83頁;王守春:《樓蘭國都與古代羅布泊的歷史地位》,《西域研究》,1996年第4期,第312~342頁;奚國金:《羅布泊遷移的歷史過程及其新發(fā)現》,《西域研究》,1992年第4期,第320~341頁;黃盛璋:《塔里木河下游聚落與樓蘭古綠洲環(huán)境變遷》,《亞洲文明》,第二輯,安徽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21~38頁。
③鐘駿平、馬黎春,李保國等:《再論羅布泊大耳朵地區(qū)的干涸時間》,《干旱區(qū)地理》,2008年第1期,第10~15頁。
④王炳華:《孔雀河古墓溝發(fā)掘及其研究》,《新疆社會科學研究》,1983年第1期,第117頁。
⑤瑞典·F·貝格曼著,王炳華譯:《小河一帶的古代遺存》,《新疆和中亞考古譯文集》,新疆博物館編,1985年版,第38頁。
⑥鈕仲勛:《歷史時期新疆地區(qū)的農牧開發(fā)》,《中國歷史地理論叢》,1987年版。
⑦穆舜英:《古樓蘭文明的發(fā)現及研究》,《樓蘭文化研究論集》,新疆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4頁。
⑧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羅布地區(qū)文物普查簡報》,《新疆文物考古新收獲(1979—1989)》,新疆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74頁。
⑨尹澤生、楊逸疇、王守春:《西北干旱地區(qū)全新世環(huán)境變遷與人類文明興衰》,地質出版社1992年版,第12頁。
⑩徐仁:《中國云南中部與西南部晚更新世—全新世花粉分析》,載《中國—澳大利亞第四紀學術討論會論文集》,科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11~20頁。
114145奚國金:《塔里木河下游“綠色走廊”的地理特點及自然環(huán)境整治》,尹澤生、楊逸疇、王守春:《西北干旱地區(qū)全新世環(huán)境變遷與人類文明興衰》,地質出版社1992年版,第191~201頁。
12王北辰:《婼羌古城考》,《干旱區(qū)地理》,1987年第1期,第45頁。
13162027《漢書》卷96《西域傳》。
14侯燦:《論樓蘭城的發(fā)展及其衰廢》,《樓蘭文化研究論集》,新疆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25頁。
1517韓春鮮、熊黑鋼、張冠斌:《羅布地區(qū)人類活動與環(huán)境演變》,《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03年第3期,第38~45頁。
18熊黑鋼、鐘巍等:《塔里木盆地南緣自然與人文歷史變遷的耦合關系》,《地理學報》,2000年第2期,第211~219頁。
19貝格曼:《新疆考古記》,新疆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23頁。
21羊毅勇:《論漢晉時期羅布淖爾地區(qū)與外界的交通》,載穆舜英、張平:《樓蘭文化研究論集》,新疆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309~311頁。
22吐爾遜·艾沙:《羅布淖爾地區(qū)東漢墓發(fā)掘及其初步研究》,《新疆社會科學》,1983年第1期。
2324《史記》卷123《大宛列傳》。
25《三國志》卷30《西域傳》引(《魏略西戎傳》所稱的中道)。
26羊毅勇:《尉犁縣因半古墓調查及研究》,載穆舜英、張平:《樓蘭文化研究論集》,新疆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55~169頁。
28晉·法顯:《佛國記》,《文淵閣四庫全書》“地理類”史部351,臺灣商務印書館。
2930黃文弼:《古樓蘭國歷史及其在中西交通上之地位》,《新疆史地論文叢抄》第一輯,新疆大學圖書館古籍室輯錄。
31清·《回疆志》卷1。
32清·紀昀:《河源紀略》卷1。
33椿園氏:《西域聞見錄》卷2,上海古籍書店,嘉慶本復印。
34《回疆志》卷1《城池》。
35《欽定新疆識略》卷3《吐魯番·疆域》
36椿園氏:《西域聞見錄》卷2,上海古籍書店,嘉慶本復印。
37《三州輯略》卷1。
38徐松:《西域水道記》卷1。
3954斯文·赫定:《游移的湖》,新疆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55頁。
40425255斯文·赫定:《羅布泊探秘》,新疆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365頁、第368頁、第32頁。
43中科院《中國自然地理》編輯委員會:《中國自然地理(歷史自然地理)》,科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208頁。
444647清·陶葆廉:《辛卯侍行記》卷6。
48王樹枂:《新疆圖志》,卷1《建置一》。
49韓春鮮、呂光輝:《清代以來塔里木盆地東部的羅布人及其環(huán)境變化研究》,《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06年第2期,第60~66頁。
50清·陶葆廉:《辛卯侍行記》卷5。
51斯文·赫定著,李述禮譯:《亞洲腹地旅行記》,開明書店,第171頁。
53劉東生、袁寶?。骸墩摰谒募o濕潤期和干旱期(雨期和間雨期)》,載《中國—澳大利亞第四紀學術討論會論文集》,科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1~1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