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以外
2008-12-31 00:00:00林海
南方人物周刊 2008年16期
他對一起參加救援的志愿劉潤全說，“有些歌星奮斗十年才達到我們今天的成就。”
映秀鎮(zhèn)救援的最后時刻。
5月20日O點50分，映秀灣電廠職工馬元江在廢墟下度過了7天7夜后被救出。馬被抬出洞口的那一刻，等待的人群爆發(fā)熱烈的掌聲，閃光燈記錄著創(chuàng)造奇跡的那一瞬間。
尹春龍孤獨地從廢墟中走下來，水泥渣和灰塵讓他的頭發(fā)變成白色，亂蓬蓬的。他已經(jīng)忘記了穿著自己標準性的裝束：紅色的“中鐵五局”的帽子、橘紅色的救生衣。現(xiàn)場幾乎沒有人認得他，他有些茫然。
參與救援的上海消防隊在接受某電視臺的采訪，燈光明亮。尹春龍被一名志愿者推到鏡頭前：“你們也應該拍拍他，他也做了很大貢獻!”上海消防隊的領導給他一個擁抱說：非常感謝你!你的貢獻很大。
持續(xù)了十幾秒鐘，人群散去，所有的消防官兵也走了，又只剩下他，連晚上住的地方都搞不清楚在哪里。
艱難救援
救援的地方原是映秀灣電廠辦公樓，原本7層高的樓房，震后的廢墟不到2層樓高。
18日，距地震發(fā)生已經(jīng)有6天6夜，人能活下來就是奇跡。這里的救援已經(jīng)進行了2天，但沒有什么進展，多個方案開挖的洞穴都因為余震而前功盡棄。從廢墟的頂部往下打洞是最后的方案。
中午1點，尹春龍第一次下到洞中。洞中出現(xiàn)難題，一具男尸背部彎曲，擋在虞錦華身邊，這具尸體已經(jīng)僵硬、發(fā)臭，被壓得不能動彈，不移走尸體就沒法救出虞錦華。
尹春龍個子瘦小，沒戴安全帽，也沒有戴口罩。他鑿寬了洞，擠過尸體，爬到里面，然后使勁把尸體往外拽。下午4點，他和消防兵一起把尸體搬出了洞穴。一個小時前，他第一次用管子給虞錦華遞了水。
搬出尸體后，擋在虞錦華身邊的是鋁合金框。到晚上8點，鋸掉鋁合金，醫(yī)療人員進入洞中，對虞錦華進行了雙腿截肢手術。尹春龍在洞中抬出第一把手，救出了虞錦華。
虞錦華被截掉的腳仍壓在石板底下，逐漸腐爛，洞內(nèi)充滿刺鼻的尸體腐臭味。專業(yè)救援隊員在晚上10點已經(jīng)撤離。但洞中還有一個活人，叫馬元江。
看不到馬元江，尹春龍隔著斷壁殘垣喊：馬先生，你堅持住，我們已經(jīng)安全把虞錦華救出去了。
馬元江說：兄弟，你搞快點，我想喝水。
水遞不過去。
“你用藍色的PVC管子插進來?！?/p>
尹春龍找到了一根長4米的管子，礦泉水瓶蓋那么粗。他把管子在縫隙里插了進去，往里滿灌礦泉水。
“你看到管子沒?”
“看不到，沒有到我嘴里?！?/p>
“你聽到水響沒得?”
“聽到了?！瘪R元江說出這三個字時很激動，雖然沒有喝到水，他仍然說了三個字：謝謝你。
在洞里，尹春龍揀了一瓶酒，他打開酒，洗手消毒，這個味道被馬元江聞到。
“兄弟，我聞到酒的氣味很舒服哦。”
尹春龍于是每隔一會就倒出一點酒，直到聽到里面微弱而平靜的呼吸聲。馬元江睡著了。尹春龍也覺得困，暫時爬出了洞穴。
他來到救助站的桌子上躺著休息，心里反復回憶剛才的對話：馬元江的確切位置到底在哪?
第二天清早，他去找這個電廠的吳書記，沒有找到。上海消防隊的營救人員上午開始營救，他們開始挖輔洞，這個洞在一個倒塌的樓梯下面，后來證明這條路是錯誤的。
中午1點左有，吳書記回來了。通過吳書記，尹春龍找到上海隊救援隊的一位負責人。
尹春龍問：你們24小時能不能救出馬元江?
對方說：如果在上海就能，有50噸的吊車就可以，但這里沒有。
尹春龍說，他保證在15個小時內(nèi)救出馬元江。
下午3點，他在樓梯上方開始鑿新的洞。這個洞很小，瘦小的身子鉆進去，正好把洞塞滿。一旦發(fā)生余震，很可能自己也會被牢牢地壓在底下。鑿洞更是件困難的事，匍匐在地，手無法用力，而稍大一點的工具也排也不上用場。
3個小時后，尹春龍隱約看到了馬的腳和腰部。這時候，他出來休息了。消防官兵下去繼續(xù)鑿這個洞。
晚上8點左右，尹春龍又下去了，這次他把蓋在馬元江手、胸、頭部的大瓷磚清掉，頭和手都看到了。
他通知上面拿葡萄糖，用管子往馬嘴里灌。馬元江喝完了一袋醫(yī)用葡萄糖。尹春龍繼續(xù)鑿洞，并鋸掉擋住馬元江出路的鋼筋。
2個小時又過去了，晚上10點，尹春龍被叫到上面來休息。在快出來的時候，尹再一次爬到廢墟頂上，要求下洞，但救援隊員讓他休息。
次日0點50分，創(chuàng)造奇跡的洞穴再一次創(chuàng)造奇跡，馬元江被抬出洞口。
等待光環(huán)
持續(xù)了十幾秒的擁抱過后，尹春龍接受了一家國外媒體的采訪。這讓他興奮不已。他猜想中央電視臺的直播節(jié)目已經(jīng)讓他揚名世界，他對一起參加救援的志愿者劉潤全說，“有些歌星奮斗十年才達到我們今天的成就?！?/p>
那天晚上，他沒有馬上去找住的地方。他聽說某個地方坍塌埋了18個人，沒有人去救，他想去。他覺得如果救出了那18個人，“成都軍區(qū)司令就要來接見我了?！?/p>
他在為這次救援尋找有用的資源，一個是某醫(yī)療隊的負責人，剛來的時候他見到這個醫(yī)療隊背的東西比武警還多，他想說服這個醫(yī)療隊負責人明天協(xié)助他去救人。
可是太晚了，他誰也沒有找到。
在指揮部的營地附近，他見到兩個官兵在啃一只烤雞，官兵見到他后馬上說：這個人我認識，救人的志愿者，快過來，吃雞。
這時候他想起來，自己餓了。但他沒有留下來吃雞，去救助站找了一盒方便面。有人聽說他剛救了人，給他專門燒了開水，這時已經(jīng)是凌晨1點多了。
他鉆進一個充滿腳臭汗臭尸臭味的帳篷里休息，仍然睡不著。他擔心自己的那身標志性裝束——紅色帽子和橘紅色救生衣搞丟了，他說如果有人戴了那個帽子就是冒充他。那兩件裝束，分別是他14號在都江堰網(wǎng)吧救人和15號在離映秀鎮(zhèn)3公里的碼頭維持秩序，人家送給他的紀念品。
第二天清晨，天剛亮，他就坐在鎮(zhèn)上的橋頭，恢復了那身裝束。但他沒有去救那18個人。有記者告訴他，那地方比房子倒塌的廢墟更危險，因為塌方的地方都是松土，一挖就滑坡。而且，在石頭底下的人有可能存活，而在泥土底下沒有空氣，不可能存活。
他跟著某媒體的車回成都。到了都江堰，他買了份當?shù)氐膱蠹?，看到后不高興你看這個報紙，怎么寫的?
那份報道出現(xiàn)了他的名字，但不是主角，而是被救者馬元江。在成都，他去醫(yī)院看望虞錦華，一路上他固執(zhí)地向每一個人訴說自己救人的英雄事跡。
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是買電池，他相信他的小靈通會被記者打暴，但并沒有。本刊記者和他一同在酒店住下，他想在電視上找到自己的身影，可沒有。只有一條簡短的消息，連他的名字也沒有，他仍然睡不著。
第二天，成都某報紙的頭版登載了他的事跡，酒店的總經(jīng)理給他送來了鮮花，并承諾負擔他在酒店的所有費用。他接到北京某記者的電話，告訴他，關于他的報道出來了。他催促記者快點問，走，去網(wǎng)吧看新聞，其實他從來沒上過網(wǎng)，也不會。
在本刊記者的電腦上看到那個報道中他的照片，他興奮得大聲喊起來：這里!
第二天，他離開了成都，去重慶，看望馬元江。他在洞穴下陪伴了他幾個小時，他肯定記得他。
真實的你，還是英雄的你?
尹春龍走在成都的街頭，許多商埠門口掛起了橫幅：沉痛哀悼汶川大地震死難同胞。他口中默默地念叨：沉痛哀悼……
在講述自己救人的故事時，他總是反復強調(diào)自己的身份：商人。自己買原材料、自己培植、自己賣。
他做的是香菇生意。15歲那年，初中沒畢業(yè)，他來到成都市高新區(qū)石養(yǎng)場學種香菇。吃住老板包，240塊一個月，一年半后，成了師傅，開始獨立種香菇。
在信用社貸2萬，東拼西湊借了幾萬，他在成都雙流北江鎮(zhèn)租了4畝地種香菇。
每天早晨6點多，他起床，彎腰摘香菇，保持同一種姿勢可以摘一天，就如他在洞穴中救人一樣。中午，吃過午飯，他騎著三輪車去賣香菇，平均一天可以賣200斤左右，現(xiàn)在每市斤可以賣j四元。
成本投入太大，開始并不賺錢。從去年開始，效益開始好轉(zhuǎn)，香菇一年種兩輪，收成好的話，一年可以收入達15萬。
爸爸在家具廠的工作也不干了，幫他打理香菇種植。媽媽去年為他生了個小弟弟，也幫忙種香菇。賣香菇的事，都是他一個人打理。
在家里，他說了算。12號發(fā)生地震，他當天晚上就想好要去參加救援，但并沒有告訴爸爸媽媽。第二天早晨，他說出去買點東西就走了。
他花370塊打的到了都江堰，12點到那，12點半開始參加一個網(wǎng)吧救援，里面全是尸體，他第一個進去看，然后就走了。在都江堰，他打了個電話給他的鄰居，讓他告訴父母，他出來救災了。
在發(fā)生了那些救人故事之后，他并沒有改變自己生活的打算。
“當然是回去種香菇，那是我的飯碗，就像你們當記者要采訪我。我希望報紙報道后，能找到商家扶持我種香菇，香菇少，能賺錢，但資金太薄弱了，反而成本高……不，不，不。我的理想是把志愿者組織起來，專門成立應急部隊。只要哪里有困難，我們志愿者都能隨時付出生命代價去搶救?！?/p>
你想我們報道一個真實的你，還是報道成一個英雄?
“當然是真實的，我說的都是真的。但我有一件事沒有說過，我曾經(jīng)愛過一個很好很好的女孩，可惜她離開了我?！?/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