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縣志云:城南有魏翰林府邸。高樓廣廈金碧輝煌,庭深園闊奇花異草,有紫氣貫云霓,為老城之一大勝境,
物換星移,老祖宗修蓋的魏府先先后后割給了外姓人。子孫們只守著一所庭院度日,往昔的顯赫尊榮倏成陳跡。老城百姓并不敢輕覷魏氏沒落的人,故而,將那殘留的宅居尊稱為魏家大院。
魏素青的故事
當給女兒素青籌辦婚事時,魏守儒才徹底醒悟過來:家道衰敗得已如日薄西山了!他瞥瞥請來的掌事開列的清單,頹然垂頭:“唉,子孫無能,愧對祖宗哇!”
祖上尊榮過,婚事不敢辦得草率,于是,先請來胖、瘦兩位裁縫做嫁衣。
當庭擺下茶案。魏守儒端坐讀書。裁縫分隔在東西廂房做活計。胖裁縫忿忿想,說是請在家里做,粗茶淡飯也無一口,分明是看管了手腳,這大戶人家竟出奇的吝嗇!瘦裁縫也怏怏不樂,這一時一刻都死死守住了,怎么下手?他量得多我量得少,一個姑娘的尺寸,豈不要露出馬腳來!
恰時,一朵淺云悠悠地飄了過來。胖裁縫揚頭看看,百無聊賴地嘆道:“伙計,怕是要下雨啦!”瘦裁縫哈哈笑了,擠了一只眼說:“手藝人又沒莊稼,下它三尺大雨也無妨礙!”胖裁縫聽了,恍悟點頭,恨恨地答:“對,下他娘的三尺吧!”
傍晚時,魏守儒站了起來,說:“高升!”
高升連忙雙手垂立:“在!”然后細細量過布匹,“報老爺!制成錦緞棉襖一件,湖紡綢褲兩條,用料相同——統(tǒng)為兩丈四尺六寸!”魏守儒捋捋胡須:“好,送走吧!”
“慢著!”階上傳來一聲清脆的斷喝。
兩個裁縫止住了步。廳階上佇立著身材修長的姑娘,長長睫毛下射來冷冷目光。停了片刻,才揶揄一笑:“二位師傅沒落布吧!”兩個裁縫相互看看,討好地笑笑:“俺倆并不認識,用布都一樣的,哪能那么巧!”姑娘歪歪嘴:“你倆還算厚道,沒讓老天爺下上一丈雨哩!”
裁縫渾身簌簌抖起來,雞啄米般抬起一粗一細的脖梗,又從懷里掏出布:“饒罪饒罪!”
姑娘正了顏色,說:“幾尺碎布不算什么,怕的是傳揚出去,讓老城人笑話俺魏家憨笨!”又對高升喝叫,“日后收工時搜搜身!不是魏家待手藝人不敬重,只能怪他倆不知自愛!”說完,眼簾一垂,頭兒一昂,扭身走進后庭去了。
吃晚飯時,魏守儒望著女兒,贊許地笑笑:“我素青閨女若是男子,魏家中興指日可待!”
見爹臉色漸變愴楚,素青忙笑了眉眼,說:“閨女有啥能耐,全指望俺兄弟哩!俺兄弟不久軍校畢業(yè)了,日后一定有大出息!”又輕輕蹙了眉頭,“辦嫁妝害得爹典賣了鄉(xiāng)下的田地,閨女心里好發(fā)愧!”
魏守儒苦笑笑:“有這句話,爹就知足了!”
見爹面色平緩了,素青悄聲說:“等兩位裁縫把活清了,就只管攆了走!咱攥著把柄,諒他也不敢去告咱沒給工錢!”
“這等事不能做!”魏守儒一臉鄭重表情,“咱魏家禮儀沿襲,從沒有過昧良心的行止!”
素青羞赧了臉,看爹目光更顯尊敬。
五月初六,黃道吉日,娶親的隊伍開來了。婆家是新貴,公公在國軍隊伍里當師長,所以,場面十分闊綽。
那天,老城人都擠在街上看。但見洋號隊、古樂隊吹吹打打,中西合璧的聲音震耳欲聾。騎兵步兵列成長長隊伍??缰倬毑椒ズ爸羞M口號。幾輛小轎車在前邊開道,引導著一頂富麗堂皇的八抬大轎走。素青穿戴得像戲臺上的姑娘,摟抱著一尊插花的銀瓶,身子隨著轎子微微顫動。她悄悄掀開蓋頭從簾縫往外看,見一片搖頭晃腦張嘴咂舌的面孔,不由暖流在身上涌動,心里甜滋滋的。
當晚,素青卸了妝在洞房里靜靜坐著。后半夜了,新郎才醉醺醺地推門進來。先踩著零亂步晃到她跟前,舉高了燭光瞅,然后咧開嘴嘿嘿笑著伸手在她懷里摸。素青羞澀地躲閃,覺得渾身燥熱,更深地勾下頭去。卻又不聽有動靜了,偷偷窺視,才發(fā)現(xiàn)丈夫臥在榻上,正專心致志地抽著大煙。聞著彌漫過來的異香,素青不由心中暗暗叫苦。過了一個時辰,丈夫才來了精神,老到地將她擁了去……
過了半月,丈夫就不進她房了。臨走時輕蔑地斜了她一眼:“開過苞就沒啥稀罕了!躺倒像塊死肉,不懂一點風情!”
索青小心打聽,從丫環(huán)老媽支離破碎的話語中湊囫圇了丈夫的形象。原來,丈夫不但抽大煙,而且還吸白面打嗎啡針。白天下賭場,天一擦黑就鉆進了妓院,老城青樓里的粉頭沒有一個不熟識他的。
素青每日都早早起身,來到堂屋門前恭立。良久,聽得里面有動靜了,便輕輕咳嗽一聲。里面婆婆開口問了,她柔柔答:“是媳婦來給老人家請安了!”房門打開,她便輕了腳步送進嗽口水、洗面湯,再送熱熱騰騰的燕窩羹,面面俱到,樣樣精細小心。
婆婆自晝喜睡覺,燈一亮便精神十足,素青就夜夜陪她搓麻將。婆婆自矜好手段,打起來趾高氣揚,素青就夜夜輸光場場敗北。有時候婆婆心情愉快不甚計較就認真地打上一圈,然后抓住贏來的錢,歪起頭格格地笑,惹得婆婆喜喜地罵她:“畢竟沒長熟透,得了點便宜便露出來小孩子的模樣!”素青昕了,伸舌晃腦袋。越發(fā)顯出一副天真爛漫相。
婆婆每月都給素青零用錢。婆婆隨公公在兵營里住過,所以,將發(fā)零用錢稱作“關餉”。數(shù)目不少。婆婆對客人說過:“治家如領兵,餉錢是萬萬不能少的,要不然誰肯替你賣命!”
素青領餉時神情嚴肅,很鄭重地給婆婆叩頭。老婦人驚問:“妮子又變啥花樣呀?”素青正色答:“婆婆是治家的佘太君,怎能叫俺不謝賞呢!”婆婆大受感動,當眾人面宣布:“這是咱家的穆桂英,日后領雙份餉錢!”
待私下攢的錢多了,素青借口出門買脂粉,偷偷上銀樓買了首飾?;丶襾?,悄無聲息將金鏈金鐲金戒指藏進陪嫁時帶來的銀花瓶里。
有一夜,送婆婆進房歇息后,素青在一旁展開鋪蓋。婆婆詫異問:“你咋不回屋睡?”她涎著臉笑:“俺一個人睡好害怕哩!讓俺當丫環(huán)伴老人家睡吧!”婆婆驚叫:“原來那敗家子是夜夜不回來的!”說完,便讓素青上床共歇了。
擠在一張床上睡眠,感情自然更親密,于是,無話不談。有一夜,素青深深嘆氣,說:“俺尋思這么大的家私不知日后便宜了誰哩!真怕公公在外頭討了小……”婆婆聽了,心頭“咯噔”一跳,當夜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素青只當不知,穩(wěn)穩(wěn)靜靜地人了甜蜜夢鄉(xiāng)。
次日,婆婆派人將兒子尋了回來。驅(qū)散了閑雜人在廳堂訓斥。婆婆厲聲痛罵:“二十多歲的人了沒一點兒漢子氣!成天東游西逛,不干正經(jīng)事!如今成了親,放著千金小姐不陪,淘空了身子鉆那臟巢窩子!說實話,你死在外邊我也不會掉一滴淚,我操心的是要有后人承繼這份家業(yè)!”罵完,喊過下人交代,將門戶閉緊了,不準少爺出門。
丈夫回家了,索青依然來婆婆屋里歇,撒嬌說:“俺陪老人家慣了哩!”婆婆無奈,只得應允了。
素青交代廚房的人,一日三餐給丈夫做精細菜肴,又買通了貼身丫頭在宵夜的飯里投進去能起興頭的補藥。一到傍晚,她就將丫環(huán)老媽凡是雌貨統(tǒng)統(tǒng)趕到后院歇息,并一把大鐵鎖將院門緊緊拴了,連雞狗都溜不進去。
半月下來,丈夫身上添了肉,臉上也有了些許顏色,尤其兩只眼一到晚間便賊般炯炯閃亮。
那晚參星漸漸偏西時,他胸中燥熱得火燒火燎般難受,只得爬起身推門出來瞎轉(zhuǎn),不覺間,腳步停在了中廳前的庭院里。
月兒正圓著,瀉下無聲無息的銀光,鋪陳得庭院清亮,樹影婆娑,花叢迷蒙。
忽聽得窸窸窣窣響,他扭身向廳堂望去,紅燭照著,月光映著,一個窈窕女子端坐在椅中刺繡汗巾。一張清麗的面龐上兩顆美麗的眸子在閃爍,透出萬般風情,露現(xiàn)千種俏意,恍恍惚惚朦朦朧朧,如同畫卷上的仙女。
自己的老婆竟這般俏麗!丈夫不由打個寒噤,還過神來了。廳堂上傳過來柔柔話語:“夜深露重,快回屋歇息吧!”丈夫心頭一熱,三步并作兩步搶上臺階來,又窘迫無語,良久才訕訕地說:“你繡啥呢?”素青飛過一個媚眼,抿嘴不語。丈夫伸手奪了。一看,活靈靈一對鴛鴦在依偎著戲水,還繡了自己的名字。丈夫不由熱淚盈眶,風花雪月場上的老手竟動了真情。
“求你跟我回屋吧!”素青突地變了臉,冷冷一笑:“俺怕茶水燙瞎了兩只眼哩!”丈夫上半身軟了,彎腰垂頭說:“饒罪吧!”素青眉梢挑得更高了:“你有啥罪?都怨俺家道敗落又不懂風情罷了!”
丈夫下半身也軟了,雙膝往地一跪,指天劃地發(fā)誓語:“日后一切聽你的!聽你的!”
索青看丈夫涕淚漣漣模樣,站起說:“你趕快回屋去吧,莫讓老人家笑話我,明天來請我罷了!”
從此,丈夫?qū)λ厍嘌月犛嫃?。婆婆見兒子靜心在家,身子也壯碩,便更待見素青。
那日是八月十五,素青回了娘家。屏退了仆人,將銀瓶取出底朝天往桌上一倒,只見一堆物件四射金光。魏守儒大驚:“婆家的東西?這可使不得!”素青聽了,作出凄慘表情:“這是俺娘臨終前悄悄留下的。爹拿去將鄉(xiāng)下的田地贖回來吧!”
魏守儒兩眼深信不疑地眨了眨,眨出來幾滴淚,嘆道:“看來老天不敗我魏氏門庭啊!”說著,急忙將首飾收藏起來。
打開頭后。素青每次回娘家探視都要帶回許多金首飾。有一次,她嫌換買首飾不合算,干脆送爹二百塊大洋。魏守儒拍了下桌子,很生氣地說:“魏氏有祖訓,嫁出的女兒要賢助婆家發(fā)財致富。你千萬不可這樣做。爹不收!”
于是,素青再次省親時依然交給爹金珠首飾,依然說是老娘留下的。這樣,爹就收下了。
魏守儒將鄉(xiāng)下田地贖了回來,又招收了幾個仆人婢女。老城人便搖頭晃腦議論:魏家大院到處埋有財寶哩!子孫受不了窮的!
魏守儒正大興土木修蓋庭院時,噩耗傳來:兒子軍校畢業(yè)后當了連長,在進剿山東時,被解放軍打死了。
素青慌忙回到娘家。爹在號啕大哭。一廳堂擠滿了老城的名士鄉(xiāng)紳,也都陪著唏噓垂淚。打發(fā)完來客,素青紅腫起雙眼走回內(nèi)屋,輕輕伴爹坐下,四目相對,默默無語。
許久,爹喟然長嘆:“魏家后繼無人了!”
素青正了臉色,說:“爹,咱魏家香火不能斷呀!爹才五十出頭,春秋正旺,趕緊娶房妻妾,還能生養(yǎng)兒子來!”
魏守儒聽了,半晌無語,最后,涕淚肆流:“如此,可憐我女兒命苦了!”
素青臉頰上掛著淚水,笑笑說:“女兒不在乎那許多了,只要咱魏家有后人就中!”
聽說魏家大院要納妾,聞風而動,來了一撥撥的提親說媒的人。
老城有條五柳巷,住了一戶潑皮人家,姓張,有個叫正琴的女兒。貪圖魏家大院的顯赫,就把正琴當作一棵搖錢樹送了進來。魏守儒一相面,心里就欣然同意了??粗偃榉甯呗枺珨[柳,一杏眼透出萬種嬌媚的樣子,心中怦怦直跳。媒婆又賭咒發(fā)誓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淑女,魏守儒聽了,出手分外慷慨,取出五百大洋給了張氏夫婦。
魏守儒畢竟年高體弱了,偶爾陰陽交和,也是靠藥力強打精神而為。這樣,正琴便憋悶不住了。正琴被魏守儒金屋藏嬌,只能在后廳呆坐。眼底只有幾個男仆人晃來走去,她留神瞅,看中了高升。
高升是魏守儒沒花一文錢從街上“撿”來的乞兒。魏守儒落下了老城人交口稱贊的口碑。收留后,為了對答時吉利,起名叫高升。如今高升已二十歲了,高高個頭,體形健壯,尤其長了一張生動伶俐的面孔。
一個早晨,魏守儒拎著鳥籠往河沿遛鳥時發(fā)生的事。
素青自爹納妾后,回魏家大院的次數(shù)就少了。那天,忽覺心神恍惚不定,就匆匆坐車回到了大院。進門后沒驚動任何人。徑直往爹的臥室走去。剛剛走近門檻,就聽屋里隱隱有異響,細細一聽,不由臉皮一熱,欲扭身走開。
“你要真心待我,就隨我跑了吧!這樣提心吊膽過日子總不是辦法!”
“我這輩子跟定了你高升啦!等我再多攢點私房錢,要不。逃出去咋過日子?”
素青不再聽了,躡手躡腳潛回前廳,坐在椅中心還兀自跳個不停。許久,才緩過氣,靜靜地尋思主意。
爹回來了。素青忙笑迎了上去,說:“爹中午頭也不歇歇覺,累身子哩!”
父女坐著說話,扯些不咸不淡的話題,不覺到了晚飯時候。
待酒菜擺下,素青用筷子將盤子撥點一轉(zhuǎn),問:“買這些菜用去多少錢呀?”
高升忙躬下腰:“老爺每天給三塊大洋。”
“哼哼!”素青冷冷一笑,“三塊錢在館子里能辦桌滿漢全席了!”
高升賠著小心:“如今東西漲得厲害!我每筆用項都細細記了賬的?!?/p>
“胡扯!”素青狠拍下桌子,“你看姑娘眼里可是能摻沙子的!市上的行情我心里有桿秤!”
后娘正琴笑笑:“咱這么大的家業(yè),何苦為小菜錢斤斤計較!”
“不對!”素青挑高了雙眉,“吃不窮穿不窮,不會打劃必定窮!更何況有家賊搗鼓!”
高升急得兩眶淚轉(zhuǎn):“大小姐,我冤枉呀!”
“嗬,你敢頂嘴!”素青手指硬硬地向高升搗去,“你卷鋪蓋滾吧!”
正琴慌神了,忙說:“高升快給小姐請罪!”
素青斬釘截鐵地擺擺手:“別說廢話了!”
魏守儒不解地看看女兒,寬容地笑笑:“他是咱大院的老伙計了,就饒他一回吧!”
素青正了顏色瞅瞅爹,說:“俺娘留下的東西千辛萬苦才攢就的,不容易呀!”
魏守儒聽了,心中一動,便穩(wěn)坐不語了。正琴仍賠著笑臉:“大人不記小人過吧!”素青拖長了聲調(diào),斜她了兩眼:“當主子的操奴才的心干啥?可笑!”正琴臉霎地紅了,低下頭不敢吭聲了。
高升不再言語了,咬咬牙一扭身朝廳外走去,望著高升消失掉的背影,素青臉色平緩了,像沒發(fā)生什么事一樣歡笑起來,說:“爹歲數(shù)大了,今后多在家歇息吧!”又起身巡視一轉(zhuǎn),目光斜瞥著后娘,嘴巴對仆人們講話,“聽清楚了,都給我小心著點!看管好燈火照料好宅子,要是溜進來只耗子我也拿你們算賬!”
素青在大院里住了幾日,將家務整頓得井井有條,心里感到寬慰。突然婆家來人請了。來人結(jié)結(jié)巴巴說不出個囫圇話,頭上的汗撲撲嗒嗒直往下滴。
素青急忙往婆家趕。進得大門一看,人一下昏厥過去了。原來,丈夫僵死在一張門板上。
因為素青回娘家了。丈夫沒了管束,舊病復發(fā)又偷偷出去鉆窯子。恰逢那家妓院里新添了兩個妖媚粉頭,丈夫那夜就擁了兩個尤物睡,一夜不停地顛鸞倒風,天亮時竟脫了陽,伏在尤物身上僵硬了。
聽到兒子夭折的消息,公公慌忙帶領了一支隊伍,急急火火地趕回了家。
素青被丫環(huán)扶攙著拜見了公公。一抬頭,不南心頭怦怦亂跳,公公板著鐵青的鬼丑面孔,活像是戲臺上的判官!連忙垂下頭,感覺到有針刺般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亂扎,扎得渾身起雞皮疙瘩。
辦完了喪事,素青也累脫了一層皮。臉頰深深陷下,身子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丫環(huán)老媽們死命地勸了,扶持她在房中歇養(yǎng)。
有天夜里,她正昏昏地在床上臥著。突然,聽見有異樣響動,掙扎著撐起身看。房門被撬開了,公公皮肉堆著笑,一步步走近了來。
公公說:“你是個好女人,咱家也不能沒后,你娘答應了。讓爹借給你種生個兒子吧!”
素青恐駭?shù)赝罂s,并張嘴大叫,公公狠摑她一記耳光,說:“肥水不流外人田,你叫他娘的啥!”一把將她疲軟的身子擒住了。
那晚,正琴又睡不著覺,正在胡思亂想時,窗外有粗粗的呼氣聲音,先是以為貓在調(diào)皮,再聽,不禁心頭一顫,多么熟悉的聲音呵,是高升!急忙披了衣輕輕開門溜了出來。果然不錯!星光耀著。高升依了檐柱默默望著她,兩目炯炯,蘊含著深沉的情意。她一下子撲了過去,偎進那火熱般的胸膛里低泣起來。良久,兩人才清醒過來。正琴憐惜地說:“你瘦多了……在外干啥營生?”高升苦笑笑:“只要能見你一面,死了也樂意!我在豆腐坊打短工,來了幾次了,聽見你長一聲短一聲地咳嗽,心里就發(fā)疼!”正琴聽了,渾身滾熱,柔情地摟住了。
……分手時,正琴依依不舍,關切地交代:“跳墻時小心別崴了腳!”
正琴與高升偷偷相愛相親的時候,素青挺著肚子同娘家久住了。魏守儒見女兒形銷骨立、萎靡不振的模樣,不由傷感萬分,吩咐下人好生侍候養(yǎng)歇。
半月過去,素青身子復元了,精神也旺了起來。那日趁著太陽熱烘天氣好,獨自在大院散心。走到爹的門前,不由兩眼一亮:這根檐柱蹭得干干凈凈,不像別個柱子灰塵厚厚、痰痕斑斑!再細看,濕潤的地上腳印雜沓,有一行隱隱的鞋印向墻角延伸過去。順著腳印走到墻角舉頭一看,攀緣踩踏的痕跡歷歷在目、清清晰晰,原來如此搗鬼!她暗暗咬下牙,徑直回到臥房。定定心,喊過一個下人來,交代他悄悄出門去,到婆家將那條白毛猛犬牽來。
一連幾日無動靜。素青緊張得幾夜也沒安睡,實在支撐不住了,閉目憩睡在椅中。正矇眬間,一陣狗吼人叫將她驚醒了。她連忙爬起來向門外闖去,想了一想,順手又抓起把剪子。
素青匆忙地往后院走,一邊走一邊吆喝,旋即,身后跟了一群捉刀執(zhí)仗的下人。
眼前是一副令人心悸的場面:猛犬大張著嘴巴,如刀刃般雪亮的尖齒死命地在一個男人身上撕咬,兩只鋒利的前爪在快速地抓撲,每撲一下便抓出長長一道深紅的傷痕。那個男人在塵土中翻滾,渾身綻開了肉,鮮血四濺,將猛犬的白毛都染紅了。他已無力呼叫了,只是在喉嚨里發(fā)出凄慘的嗚咽聲。
素青嘴角扭著冷冷地看,鄙夷地瞅瞅昏厥在階上的正琴,對下人說:“把狗拴住吧!”
魏守儒也穿衣出來了。借著火把的照耀,他認出來地上趴著的那團血肉了,又發(fā)現(xiàn)正琴衣裳凌亂,露出胸脯的狼狽相,心中豁然明朗,不由咬牙切齒地說:“圣人說得好,唯女子與小人不可養(yǎng)也!”
“捆了!捆了!將這賊子給我送進官府去!”
“慢著!”素青喝住了下人,轉(zhuǎn)身對爹低語,“送進官府容易,就是怕他胡亂嚼舌頭!”
魏守儒一愣,沉吟片刻,咬緊了牙關,揮揮手,惡狠狠地說:“亂棍打死他!”
下人們聽了,如同遭了雷劈,一個個面如死灰地愣僵住了。
正琴已蘇醒了,從地上躍了起來,狂叫道:“饒了他吧!要殺就殺我吧!”
素青朝下人低聲喝道:“太太嚇瘋了,還不趕快弄進屋去!”又冷酷一笑,對爹說,“這賊子點墨不通,不過多長了條會講話的舌頭罷了!爹,咱就饒了他的狗命吧!”
魏守儒恍悟了,舒心地笑了。停了片刻,對高升說:“不論在魏家大院還是在官府,取你的腦袋比殺只雞還要容易!告你夜盜民宅,又是共黨的諜報,恐怕老城沒人敢說一個不字!念你在魏家服侍多年,就成全你一條性命吧!”說完,將素青遞過來的剪子往階下一扔,“死罪能恕,活罪難容,自己把舌頭鉸了吧!”
高升鎮(zhèn)定地撿起了剪刀,突然仰天大笑,聲音凄厲且恐怖,笑著笑著熱淚涌滿了眼眶,朝奪門而出的正琴語氣沉重地說:“我牽累了你,來世再報答吧!”說完,伏地磕了個頭。
只聽得驚天動地一聲響,高升的大嘴中噴出一片血雨,被旋風卷著,飄灑灑地落了下來。高升將剪刀一扔,昂著頭,滿面笑容,東一步西一步,搖搖晃晃地朝大門外走了。
正琴被禁錮在臥室里,不準外出一步。她病懨懨地歪倒榻上,偷偷垂淚飲泣。忽然,一陣異樣的感覺襲上來,不禁低頭干嘔起來。
魏守儒見了,問:“你怎么了?”轉(zhuǎn)轉(zhuǎn)眼珠子,和聲悅色問,“是不是想吃點酸果子?”
正琴遲疑地點點頭,羞愧得脖梗都變了顏色,良久,才如蚊子樣低聲哼唧:“月例沒來……”
魏守儒一臉誠懇,激動笑道:“好!好!有兒子了!我一定送筆錢給你爹娘蓋座小樓!”
正琴不知怎地,簌簌流下淚來,感激得肩膀一聳一聳,身子也哆嗦起來。過了一會兒,又心情復雜地垂下頭去……
次日一早,魏守儒大嗓咋呼著將下人們都召集了來。臉色肅穆,兩目血紅閃亮,說:“醒來不見姨太太了!怕昨晚出走啦!”
下人們見臥室里箱開柜敞,衣服鞋襪狼藉一地。互相看看,忙去搜尋,果然院門的鎖被打開了,兩扇木門虛掩著。下人們面面相覷,一個個垂頭斂手不敢出大氣。
魏守儒痛快地擺擺手:“算了,誰也不責怪了!古語說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唉……”
下人們蒙受寬赦,都感激地點頭鞠躬不已,退下來,誰個也不愿提及此事了。
那一日中午,索青閑了無事,腆了肚子在院里轉(zhuǎn)悠。不覺間,散步到了后院月亮門前。
一抬頭,不由心里一驚:怎么門環(huán)上換了把锃亮的新鎖?后院早已荒蕪了,只有幾間頹敗的舊房子,根本無人居住,換鎖有什么必要?心里想著,越發(fā)疑惑,看著不遠處墻壁坍塌了個豁口,就走過去,越過豁口,進了后院。
她兩眼死死盯住地面下的一塊地方。身子不由得篩糠抖戰(zhàn)起來,冷汗也涔涔地濕透了衣衫。那是血!一片烏黑黏稠的污血!
她“哇!”地狂叫一聲,逃命似的從敗屋里跑了出來。一出屋,兩腿便軟了,渾身又奇異的冰冷。她抬頭一望,當空竟懸著一輪漆黑的太陽!
桂芳的故事
桂芳姓娘魏素青的姓。她兩歲那年,解放軍攻下了老城。所以,不管她姓娘的姓還是姓爹的姓,命定了是個地主羔子。
魏索青自然交出了鄉(xiāng)下的地,家中的財。大院也不姓魏了。她抱著女兒搬到一間小小的耳房居住。同時到街道生產(chǎn)小組去糊火柴盒,自食其力并改造思想。每天早晨天不亮就去義務清掃院落和街道,逢人便斂手垂頭深哈腰。
娘干著活掙錢,女兒吃著飯上學。高中課本讀到第五冊時,文化大革命的狂飆掀起了。
剛開始是“破四舊”。屋里的家什被砸了個稀巴爛,字畫被撕了,線裝書讓燒了,寧式雕花床也劈成了木柴。緊跟便是“橫掃牛鬼蛇神”。魏素青被掛上地主婆的黑牌夾在一群“牛鬼”中游街。好歹有近三十年的挨斗經(jīng)驗,就只管低頭俯首乖乖走。革命群眾很專注那些脖上掛破鞋只穿花褲頭的年輕女人。所以。她皮肉少挨了揍,臉上少沾了痰。
最后,是“掃地出門”的節(jié)目。造反派搔起了頭皮。誰也想不出將這母女二人“掃”到哪里去。鄉(xiāng)下沒親戚,監(jiān)獄不接受,研究幾日,只好從前院“掃”到后院,讓魏素青搬到那間敗屋去。
被押解到那間頹敗屋門時,素青的一顆心就跳到了喉嚨口。屋頂凸凹不平,長滿了尺把高的蒿草,風一吹颼颼直響,令人心驚肉跳。
住進敗屋,屋里的燈日夜亮著。桂芳不敢執(zhí)拗母親,只好不買醬油省出來燈油錢。桂芳已成人了。天生了一雙顧盼生輝的眸子,輕輕轉(zhuǎn),耀耀閃光。身材苗條,走起路楊柳臨風,雖被破舊臃腫的衣衫掩遮,也擋不住婀娜身姿的顯露。
因為她是黑五類,無權(quán)參加革命,又因為社會上晝夜搞武斗,素青就拽她在家閑歇坐板凳。
那一天,天氣很好,母女二人正坐在凳上有滋有味地啃窩頭,門“砰”地推開了,隨聲進來了幾個人。是“五湖四海造反總部”的革命者。為首的漢子身上臉上都橫生了一塊塊的疙瘩肉,名叫鋼蛋,職務是副司令。
素青母女一見來了革命者,慌忙立正站好,屏音靜息低頭垂手等待招式。
誰知鋼蛋卻客客氣氣地禮讓母女二人安坐。臉上的疙瘩肉橫一塊豎一塊,擠出可掬的笑容。索青將半個屁股挪在了板凳上,兩腳牢牢跺地雙腿緊緊繃直,一面吃力地支撐一面心里犯嘀咕:老天吃錯藥了呀!革命的主子怎地變成了客人?
鋼蛋也坐了下來,坐在了床上,床上鋪有褥子比較柔軟。坐穩(wěn)后便掏出根煙,點燃了深吸一日,看看桂芳,嘴一張,在空中噴出個悠悠轉(zhuǎn)的煙圈來;又吸一口,再看看桂芳,嘴一張,又吐出一根細細的煙柱。煙柱筆直地飛出去,在煙圈中穿了過去。
“司令好手段!”革命者們齊聲喝彩,同時大笑。鋼蛋也笑。都是褻瀆地朝桂芳擠了眼笑。
笑完,鋼蛋開始毛遂自薦,要當素青的女婿。他說:“嫁了我,吃香穿光。連老娘也安排進婦聯(lián)當頭人!”
鋼蛋文化大革命前,扒火車在全中國轉(zhuǎn)悠,靠作奸犯科甩大把票子過日子。自然,也就領略了各地大牢的滋味。因為與各地犯人進行過消磨時光的促膝長談,話就講得南腔北調(diào),很有五湖四海特色。
鋼蛋的自薦雖說語音復雜,但素青母女最終還是理解了,而且理解得十分深刻。
挨了一輩子批斗,素青絕不缺乏舞臺作戲的身手。于是,一臉受寵若驚的恓惶,顫抖出陳州饑民見了國舅爺?shù)那徽{(diào):“我是地主婆,不敢高攀呀!”
鋼蛋寬慰著素青,一臉真誠,“女人那個玩藝其實沒啥階級性!”
素青臉臊紅了,又變紫,又變黑,但最后又還原為灰黃菜色,說:“不敢高攀呀!”
鋼蛋自負地笑笑:“給你幾天時間考慮考慮,我不急!”掏出包蛋糕,“這是見面禮!”
革命者們揚長走了。
桂芳傻傻地盯著桌上的蛋糕看,眼底映出一包引信哧哧冒煙的炸藥,不由恐駭?shù)貜埓笞彀停栠罂蓿骸皨屟?天要塌啦!”
素青被女兒悲凄的哭聲驚醒了。連忙過去摟緊了:“好閨女,別怕!自古以來天沒塌過!”
“媽呀,我要進老虎口了!”
“咱抓緊尋個婆家,就死了他的賊心了!”
桂芳抽泣著:“誰敢來提親呀!”
素青苦笑笑:“撕破臉皮自己去尋!閨女有這模樣,尋個女婿總比挨批斗容易!”
第二天,桂芳便聽娘囑咐出了門。尋同學找熟人,拐彎轉(zhuǎn)角聽消息,閃閃爍爍推銷自己。
鋼蛋來提親的消息早已傳出去了。報上雖然盡是些騙人的假話,但不脛而走的小道消息卻十分精確。過去的追逐者、仰慕者都眼巴巴地看她兩眼,咽下口水緘默不語。
如此這般自我推銷了幾日,桂芳心灰意冷了。
她閉上眼,慢慢順著河灘往河中心走去……
桂芳沒有死。當她睜開沉重的眼皮時,首先望見了油燈的芯頭,燈光真亮啊!多光明的世界!她哭了,肩膀抽搐著,身體激動得哆嗦。淚眼婆娑中,看見了娘,還看見一個男人,男人身上濕漉漉的,像個落湯雞。望著那面孔。好生面熟,原來是搬來不久的房客,住在以前自家的耳房里,是個泥瓦匠,名叫八斤。
看著八斤,桂芳的兩眼又濕潤了。八斤也默默地看她。后來,八斤不自然地笑著對素青說:“嬸,你要信得過我,就讓桂芳去我姥姥家山西陽泉躲躲吧!”
素青喟然長嘆:“那就來世做牛馬謝你了!”
“不敢呀!”桂芳恐懼地喊,“那孬種要向媽討人的!不能禍害媽呀!”
屋里又一陣沉默。突然。八斤渾身筋肉繃緊漲紅了臉說:“干脆,讓桂芳嫁給我吧!”
素青胸有成竹地暗自舒了口氣,又做出驚駭?shù)谋砬椋瑔枺骸澳悴慌?”
八斤緩過來了一點氣,狠拍胸脯:“我是三代貧農(nóng),怕他個球!”
素青一下子摟緊了女兒,淚珠撲簌簌滴下來:“乖閨女,聽媽的話就應允了吧!以后前后院挨著,咱相互都好照應!”
桂芳百感交集地垂頭不語。最后,突地掙脫開來,雙目噴淚地喊:“天爺!我命真苦呀!”
老城有條補丁巷,居住有幾十戶吃不齊三餐的窮苦人家。在一片低矮的破泥屋中戳著一間用竹竿和油氈構(gòu)筑的棚子,那便是八斤的家。八斤的家里有兩個爹,一個爹是泥瓦匠,另一個爹還是泥瓦匠。八斤有一個娘。這一個娘為兩個同胞丈夫燒飯洗衣補襪子,油燈吹滅,隔一日為一個丈夫鋪床擺枕暖被窩。
八斤的娘是從山西逃荒來的老城。病倒街頭奄奄一息,被一對兄弟搶救了?;钷D(zhuǎn)來就沒走,為恩人們生下個八斤重的胖小子。為了安定團結(jié),又沒法使一碗水端平,娘便將女人的溫柔全部貼在八斤身上。兄弟倆也把一顆心全貼在八斤身上。這樣,棚屋雖窮,八斤卻得以享受了超級的溫暖。
解放后,新政權(quán)不允許八斤有雙重的父愛。兩兄弟商議后,當?shù)艿艿木图缈副痪沓隽伺镂荨H兆雍眠^多了,也就娶了媳婦立起門戶??蓱z新媳婦雖說身材眉眼都是一目可了的,但卻不會生育。當?shù)艿艿囊话胄囊饩腿誀窟B在八斤身上,故而常來舊居走動,給八斤買些好吃食,扯幾尺好布頭,塞幾張花花鈔票。
解放軍一來,命該拾煤渣撿破爛的八斤就背上了書包。
八斤平平安安結(jié)束了小學學業(yè),又專心致志地學習完初中功課,長到十八歲,操起瓦刀,子承了父業(yè)。
文化大革命的潮水泛濫后,八斤因為對舊社會苦大仇深,屬于自來紅,又是房管局的工人,近水樓臺先得月,造反派就將魏家大院的那間耳房分配給他住了。
八斤白天上班,又在爹娘處吃飯,只有晚問才回來睡覺,那耳房其實是個單人宿舍。
有天早晨,八斤正蹲在臺階上刷牙,瞟見個身影從后院飄來,便抬起頭隨意看看。這一看不打緊,整個人就僵成硬棍了。白生生的牙膏沫從嘴角滴流到脖子上,一點兒也不知覺。嗬!活脫脫一個七仙女走來啦!直到背影消失了許久,一個大漢子才還了陽歸來了魂魄。
當夜便睡不著,在床上翻來覆去,從來都是倒頭三分鐘就響呼嚕的人,破天荒失了眠。
次日天還黑蒙蒙時,八斤就端個板凳在階上傻坐,等那七仙女從自家門前經(jīng)過。等得眼酸腫,日頭升得老高時,那七仙女才踩著陽光過來。先看正面,再看側(cè)面,最后看背影,直到什么都看不見了,才紅著兩眼去上班。
桂芳在接受八斤第一次觀瞻時就覺察了,并不以為然,自從長成大閨女。自家身上就沒少落過男人的眼珠子。后來,覺得不對勁。耳房里的小伙子看得特別毒辣,那一雙跟珠子仿佛釘在了自己身上,用小刀子摳都摳不掉。于是心里便羞、便怯、更怕,就讓媽上街買菜。
素青有清晨即起打掃庭院的義務,順便買點便宜的菜幫蘿卜頭也不是難事。她發(fā)現(xiàn)耳房住的小伙子比自己起得更早,既不打拳做操也不干活計,只是在小凳上正襟危坐,兩眼癡癡地等待什么,又見小伙的腦袋不停地往后院扭擺,不禁恍悟,小伙因女兒走火入魔了。
心如明鏡后,素青便盡量躲避那小伙子。她起身更早,頭更不抬。誰知那天扛著掃帚走進前院時,發(fā)現(xiàn)階上廊下院旮旯統(tǒng)統(tǒng)掃除干凈了。小伙正在門前擦洗汗水。素青很緊張地瞅瞅四周,低音說:“這地面不知誰拾掇了!”小伙笑笑:“大嬸歇下吧!”
素青仍不安,說:“我是階級敵人哩,可不敢沾呀!”小伙笑得更爽快:“都是干活吃飯的人罷了,分啥個三六九等的!我站得正走得直,誰個也不怕!”
素青心里一熱,險些掉下淚來。感激地望望小伙,沒說什么,往街上掃地去了。自此,院中的活就讓八斤攬了。
八斤又厚著臉皮進到后院看了看。次日,搬梯和泥,將敗屋修整了一天。這樣,素青母女與八斤就漸漸有了幾句閑話說,有了較親切的目光相看了。
鋼蛋上門自薦后,素青發(fā)現(xiàn)八斤坐立不安,每天成了愁眉苦臉的人。心中盤算一下,悄悄對八斤說了話。八斤當即應允了,每日不遠不近地偷偷尾隨在桂芳身后。救回桂芳后,見了素青第一句話就說:“大嬸真猜應了!果然她要尋短見哩!”
桂芳和八斤第二天就往區(qū)民政科去辦理結(jié)婚手續(xù)了。
拿回結(jié)婚證,新組成的一家人湊在桌邊商議。桂芳神情緊張地說:“悄悄辦了吧!怕那個孬種來尋事哩!”素青搖搖頭,說:“不行!八斤把單位的人都請來!插彩旗放廣播,擺酒席,把聲勢盡量搞大點!”八斤忙點頭:“我聽媽的話!花錢不在乎,千萬不能委屈了桂芳!”素青苦笑笑:“年紀小不知智謀呀!這一張揚,都知道你倆是明正言順的夫妻,生米已做成熟飯,那孬種就斷了想頭了!”
鋼蛋聽到了消息。當時就憤恨得發(fā)昏十三章,頹然坐在椅中半晌默語。心腹們勸慰他:“咱老城的美人多哩!司令還愁抓不上個媳婦!”鋼蛋頓足大罵:“你等懂個屁!我是嫌虧得慌!他娘的老子還沒沾她,竟讓她先尋了婆家!”
想想那包蛋糕,鋼蛋冷靜下來,瞬間便有了一條妙計。
桂芳的喜事過了三朝,按老城的規(guī)矩應該“回門”。前后院不過咫尺之隔,兩口子提了一大包吃食,跨過月亮門,便到了娘家。
忙碌了一上午正準備吃飯,門“砰”地被撞開了。
幾個膀纏紅布條的大漢殺氣騰騰進來了。為首的人是一只眼,用獨眼在桌面上一轉(zhuǎn),說:“嗬,請客的喜酒擺好了!”
索青皮肉笑笑:“沒啥好菜……”又一看獨眼射出的顏色,“若不嫌棄,就委屈你們了。”
獨眼回頭吆喝:“戰(zhàn)友們給她賞個臉吧!”
一干人哈哈笑著包圍了桌子,猜枚劃拳十分歡暢地吃喝。素青推開八斤,低聲下氣地招待。等桌上狼藉一片時,獨眼用火柴棒剔牙,目光集中地盯住桂芳,說:“聽說你喜結(jié)良緣,司令派我們登門祝賀。希望你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奮勇前進,把文化革命進行到底!”
桂芳畏葸地垂下頭:“是,是……”
“不過,你也要盡到禮義,退還聘禮嘛!”
素青忙雙手捧出蛋糕來:“俺不敢動,還是原封的東西,請捎回去吧!”
獨眼把焦距轉(zhuǎn)移到素青臉上:“你個老東西白活了恁大歲數(shù)!我家司令在乎這點吃食嗎?我家司令要的是面子!”
素青忙鞠躬如儀,雞啄米般頻頻點頭。
獨眼哼了一聲,將一束目光射向桂芳臉上:“你親自上門去吧!”扔下地址,率眾漢走了。
關緊門。桂芳“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悲悲切切、凄凄慘慘:“我不敢去呀!”
八斤咬咬牙:“別怕!我陪你去!”
素青點點頭,又說:“多送點禮,少說點話。唉,只有聽天由命了!”
第二天中午,八斤陪著桂芳尋到了地方。
鋼蛋家住在一座造型別致的小洋樓里。鐵門緊閉。幾個大漢剽悍地站立兩旁。獨眼漢子笑笑:“嗬,挺守約嘛!進吧!”
八斤卻被攔住了。八斤豎起雙眉:“我來退禮的,為啥不讓進!”
獨眼也豎起眼,一只眼:“當初送聘禮時你小子在哪兒?這是他倆的事。與你無關!告訴你,如今婦女半邊天,你不要拿大男子主義干涉她的自由!”又命令眾漢子,“咱這是軍事重地,把他攆走!”
桂芳尾隨著獨眼走。她腿肚發(fā)軟。一步步都行走艱難。身邊花圃里的花朵在烈日下曬耷拉了頭,腳下的小草也被烘烤得萎萎縮縮的,桂芳偷偷瞥了,心頭冷得戰(zhàn)栗。
一陣粗野的笑聲震醒了她。一看,才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在一間富麗堂皇的房間里,只有鋼蛋在對面沙發(fā)里坐著。鋼蛋不笑了,兩眼尖銳地望著她。她低垂頭,巴不得有條地縫躲進去。
鋼蛋發(fā)言了:“咦,真稀罕呀——你來了!”
“你不是讓我來退東西……”桂芳疑惑地答道。
“一包蛋糕不值得!”鋼蛋笑笑?!捌鋵崳嬉心阃?,怕你也賠不起!”
桂芳強撩了氣:“不就是蛋糕么,我給你帶來好幾包哩!”
“你說得輕巧!”鋼蛋站了起來,“那蛋糕來歷不尋常哩!面是大寨的麥子磨的,全世界獨一無二的細糧!做蛋糕的油是大慶出的,全世界獨一無二的革命油!”
“大慶出的是石油……”
“石油?石油里成分多啦!有汽油煤油柴油還有高級食用油,帝修反都不會提煉!”
“我不懂……”
鋼蛋狠拍下桌子,“你膽敢反對大慶紅旗!”
桂芳一下子蒙了。她乞求地伸出雙手,涕淚漣漣:“我真不懂呀!饒了我吧!”
鋼蛋慢慢走過來:“你咋不饒我呢?為了你害我一場大病!”說著,兩手將桂芳摟住了。
桂芳毛發(fā)聳直了,掙扎著:“不!不!”
“我讓你戴反革命帽子!天天挨斗游街!”
桂芳暈眩了,血樣黏稠的淚水糊住了雙眼,模糊看見一張獰笑的臉向她貼來……
鋼蛋將桂芳捺翻在地毯上。瘋狂地蹂躪身下嬌嫩的女人肉體。他精力足得像頭牛,好吃喝撐得根根汗毛都打挺、不一會兒,桂芳便支撐不住,昏厥過去了……
是八斤將桂芳背回家的。他死死地守在床邊,只是深情望著昏睡的妻子,不吃不喝也不說話。天黑沉下來時,八斤起身了,往懷里揣了把刀,扭身往門外走。剛邁步又縮回,身子愣住了:素青跪在門口,直挺挺的,兩眼像羔羊般乞望著他。
“媽!求你成全了我吧!”
“為她,你不值得!為那孬種,更不值!”
“媽,我也是個有血性的漢子呀!”
“男子漢應該懂得,當飲忍時要飲忍,當激烈時則激烈,只要能報仇,不論時先時后!”素青雙手合十,激動得身子哆嗦,“媽講句該講不該講的話——你要是真為桂芳好,就留下來再救她一命!若為你自己臉面,媽不攔你!”
八斤聽了,一咬牙,只聽“格崩”一聲,又一仰脖,將斷牙吞進肚里。擦擦嘴角的血水:“媽起來吧!我聽你的!”
第三天頭上,桂芳才蘇醒過來。癡癡地呆望,望見兩雙布滿血絲的眼,身子一激靈,大慟:“老天爺呀!為啥生下我呀!”
聽著凄厲的哭聲,素青心如刀絞,陪著掉淚:“媽的罪過呀!當初老天爺瞎了眼讓媽懷了你個孽障!當時沒忍心扼死你,讓你來這世上受折磨!”
八斤垂著淚勸:“媽氣糊涂了歇歇氣吧!”
將息了半月,桂芳身子恢復了。怕她尋短見,媽白日守,八斤下班服侍,又在她耳邊講許許多多寬心話,日子也就淡淡地過去了。
不出素青所料,鋼蛋派人來了。還是那個目光特集中的獨眼。獨眼一臉諂笑,說:“桂芳同志,司令把你安排去工代會當干部了!走吧!去跟他談談吧!”
桂芳渾身篩糠往墻角縮。八斤冷冷地往中間一站:“我媳婦不稀罕!”
獨眼忙往后退了幾步:“這世界真怪!有轎不坐轎非要挨板子!”又望望八斤臉色,溜走了。
過兩日,一家人剛吃過早飯,聽得大門外一片喧叫夾一片鑼鼓,忙從窗簾往外看,見一行人亂糟糟地擁進大院里來了。
一行人在耳房門前扎營了。插上兩排紅旗,支下幾面鑼鼓,一群人準備就緒后,口號聲便響徹云霄鑼鳴鼓響震天動地。
在喧囂聲中,獨眼進了屋,掏出語錄本大聲念?!爸R青年到農(nóng)村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很有必要!”誦完,嘻嘻一笑遞過張紅紙片,“恭喜了魏桂芳同志!你被批準上山下鄉(xiāng)了!”
桂芳心頭一酸。雙手掩面頭頂著了墻壁,淚水從指縫中滲滴下來。八斤忙過去扶住了,火暴暴喊起來:“咱不走!結(jié)過婚的青年照顧!”
獨眼仍樂呵呵笑:“中央有文件不但,但地方有補充!上山下鄉(xiāng)靠自愿,絕不強迫!”
鑼鼓不斷氣地響到天黑,八斤看看勢頭。明白是給自家辦學習班了,干脆上街打了一塑料桶薯干酒,拎回家守著桂芳,班也不上了。
門外的人馬搞的是車輪戰(zhàn),每日三撥。因為吃飽喝足不干活,就拼命拿那鑼鼓解悶,敲過八小時還興猶未盡,臨交班時必須再喊幾句口號才覺得松了點氣。接班的人一上場分外有精神,敲起來勁頭十足,將魏家大院震得地動山搖,家家戶戶不得安寧。
八斤光赤了脊梁閉緊門窗坐了喝酒,拿那鼓點當作料一盅盅往喉嚨里抽,抽得氣往上頂,憋得眼珠通紅。
一連僵持了五天,素青聽那鼓聲越發(fā)兇狠,透出來殺氣了,又發(fā)現(xiàn)有形跡可疑的人混雜在大院里竄來竄去,心頭一顫,忙對八斤說:“貧不與富斗,賤不與貴斗。讓桂芳下鄉(xiāng)吧!”
八斤已喝完十斤白酒了,眼珠血紅地傻望望她,鼻嘴噴出一股濁氣:“唉,我他媽認啦!”
桂芳走了。八斤送行。送到的地方山上無樹澗里無水地里的玉米只有腳踝高,叫老鴨陳。一村二十來戶人家,戶戶姓陳,人人面皮粗黑,穿一身粗布黑衣褲打著黑補丁,破鞋子掙出來枯瘦的黑趾頭。沒見過世面的山民們見了桂芳,才知道天底下還有穿別色衣服長別色面孔的中國人。
住了幾天,桂芳依依不舍地送八斤回返。送到山口,八斤又返回送桂芳。送到村頭,桂芳又扭身送八斤。如此婦送一程夫,夫送一程婦,送了兩個時辰,淚水將那小徑上的野草都打濕了。
最后,桂芳羞羞地說:“我可能有了……”八斤先一愣,明白過來便一喜,想想以后的日子又一憂。良久,恨恨地說:“不管生兒生女,咱給他取名叫離離!”
八斤回來后,頭幾天一下班就往家奔。一看門鎖,心就陡地涼了。
那夜,他又披衣起身了。沒像往常那樣喝酒嘆氣,從床頭抽出利刃舒舒一笑,又將褲帶緊勒勒,悄然掩門走了……
原說好八月十五來接桂芳的,可是中秋節(jié)過了半月,仍不見八斤的影子。
桂芳腫了雙腿回家來。屋里只有媽呆呆坐著。忙問:“八斤呢?”素青欲言又止,滴下幾串澀淚,桂芳身子一軟,頭就往下栽。
桂芳水米不進臥在床上了。那晚正嚶嚶低泣,聽見門栓發(fā)出怪異的聲響。她驚喜交加,莫非八斤的冤魂來了!定睛看,門被撥開,一個黑影隨著撲了過來,粗魯?shù)貙⑺喾?。她憤怒大叫,原來是鋼?鋼蛋眉中央新添了一條血紅的傷疤,更顯得猙獰可怖。
鋼蛋盡興后,邊穿褲子邊兇狠地說:“以后晚上給老子留個門!否則,把你槍斃掉!”
素青推開耳房的門時,已是中午時候了。女兒懨懨待息地倒在床邊,又發(fā)現(xiàn)地上一團團殷紅的紙團,心里立時明白了。
桂芳醒來大哭,只說一句話:“我要死!”
“好死不如賴活!”素青面孔抽搐,鐵青色的臉上兩目威凌四射,“咱要活!要他死!”
素青灰白的頭發(fā)凌亂著,冷酷的目光從一縷亂發(fā)中射出來:“等他再來,你割掉他的陽物!”
桂勞臉變紫漲:“那太丟臉啦!”
“你死都不怕,還要那一層沒用場的薄面皮?實話告訴你——你的性命本來就沒面皮!你知道你的來歷嗎?你爹死后,你爺奸了我才懷上了你!你是個孽障!”
桂芳沒哭,只是望定了媽的雙眼出神,良久,狂笑著拍起雙手:“好!好!我生來就不干凈,還要什么面皮!”
第二夜鋼蛋來了,身影晃著醉步。是一個漆黑漆黑的夜,滿世界盤旋著陰森森的冷風。
一推門,虛掩的門便“吱溜”開了。鋼蛋竊竊一笑。進了屋,又看見一副笑靨。鋼蛋忍不住樂出聲來:“美人回心轉(zhuǎn)意啦!”像進了自己的家,將鞋一踢大咧咧地爬上了床。
桂芳端碗過來:“家里沒啥招待,將就吧!”
鋼蛋接過,低頭喝喝:“是酒呀!美人是怕我功力不夠,給我添興頭哩!”哈哈笑過,一仰脖將碗吸空了。
……鋼蛋長吐口氣,精疲力竭地翻下桂芳的身子,癱倒一邊了。迷迷糊糊,覺得有異物在下身摸索,便無力地笑,說:“美人……別急嘛……等我,歇歇……再快活……”
桂芳的手正哆嗦,聽了,不由羞憤滿胸,眼一亮,盯見那陽物。真丑!真臟!真怕人!她一骨碌從床沿上跳下來,奪門而出,蹲在階上干嘔起來。冷不丁,一只手拎住她的頭發(fā)將她拔高了??竹斠煌?,原來是媽!
素青兩目鐵冷,摑過去一耳光:“沒骨氣的賤種!”說著,奪去了剃刀,頭也不回地輕步邁進了屋里。
鋼蛋正昏沉沉地做著美夢。忽然,他“哇”地大叫一聲驚醒了。
下身奇疼,疼得身子痙攣著滾下床來。他掙了幾掙,爬起來,雙手緊捂襠間,恐駭?shù)赝诉^去。
素青頭發(fā)披散著,露出來兩只綠幽幽的眼睛,咬得出血的唇里擠出鐵般硬的聲音:“天報應你!”
鋼蛋疼痛得說不出話來,他無力地戳過去手指,恨恨地瞪著眼說:“殺、殺你一家……”踉蹌幾步,一步一栽地逃出魏家大院了。
次日,有人發(fā)現(xiàn)亂墳崗上倒斃了一個赤身裸體的漢子。立時大嘩,引來許多人看。
造反總部來了幾個頭頭。頭頭們看看鋼蛋沒了陽物的齬齟形象,又看看圍堵的老城人幸災樂禍的表情,倉促宣布:鋼蛋是混進革命隊伍中的階級異己分子,帝修反的特務,作惡多端,死有余辜!兇手嘛,實在沒興趣追查了。
離離的故事
離離高中一年級留了級,高三又攻讀了兩年,畢業(yè)時,就已是二十歲的大姑娘了。
畢業(yè)證往抽屜里一放,坐在椅中吁了口氣,氣很長很長,十來年的寒窗苦就統(tǒng)統(tǒng)吐完了。桂芳說:“快復習功課吧,準備考大學!”離離因為吐完悶氣了,說話口氣十分舒坦:“我不是上學的料!”
離離笑笑。離離笑時表情極特別,舌尖緩緩地在唇邊舔舔轉(zhuǎn)轉(zhuǎn)。笑完,極正經(jīng)極認真地說:“我要去干個體戶了!”
桂芳臉色發(fā)青地垂起淚來:“像你這么大的歲數(shù),我正在荒溝里受罪哩!做夢也沒想過穿光鮮衣裳!”
離離又笑:“罷了罷了!又開始憶苦思甜了。誰讓你生不逢時呢?時代變了哩!”
素青沉吟片刻:“離離秉性就不安分,六歲爬樹掏鳥窩,七歲上就跟男孩們打架。依了她吧!”又說,“好男不掙有數(shù)錢。你全當她是個男孩子!”
離離兩手一拍:“到底是姥姥高瞻遠矚!”
離離是說干就干。次日就托同學的父親幫忙,在農(nóng)貿(mào)市場賃了個門面,開始了賣小吃的宏偉事業(yè)。
合法經(jīng)營得辦營業(yè)證。
大院里堂屋換了房客。先前的“三結(jié)合”干部挪窩了。來了戶舉家在工商局領薪水的人。戶主姓趙,是人民公仆。全家共計五口人。五口人一律穿拖鞋。走在院里或倒剪雙手或兩手插兜或十個指頭忙針線,都顯得氣質(zhì)高雅之至。最倜儻的是小兒子。
小兒子穿的拖鞋是進口貨,美利堅合眾國產(chǎn)品,彩緞鞋幫牛皮鞋底帶鐵掌鞋跟。小兒子外出跨上“野狼”摩托車時也穿拖鞋。進院出門摩托車屁股后面嘟嘟響,跳下車腳底板吧嗒吧嗒響,令人刮目相看。所以,老城人凡知道的都叫他“老響”。
遠親不如近鄰。自己是堂堂高中生,母親是紗廠的先進工人,姥姥早已摘帽成為公民。想過以上種種條件,離離就坦然地進了趙公仆的家門。先卷起舌尖尖笑笑,一副天真爛漫表情。然后說:“趙叔叔,幫我辦個營業(yè)證吧!”
趙公仆一家子正圍坐桌前用飯。女主人立時沉下臉?!罢夷闼谳爡^(qū)的工商所嘛!再說公事在家辦也不合適!”
老響白了母親一眼:“你少在家辦事了?”又扭頭癡癡看著離離的笑靨,“坐,請坐下!”趙公仆極尊重地看看兒子,就笑著對離離說:“好,好!坐下談,坐談!”離離說:“我要開個小吃店,門面已賃好了,就差辦個手續(xù)?!崩享懨Σ逶挘骸安诲e,小吃店掙大錢!我搬來兩天就發(fā)現(xiàn)你是個女強人!”趙公仆看看兒子,對離離笑起來:“好,好!現(xiàn)在政策是開放搞活!年輕人應敢闖敢干!”
老響用不容商量的口吻說:“爸,給人家寫個便條唄!”趙公仆順從地點點頭:“好,好!為人民服務嘛,不論何時何地!”說著,掏出小本本給離離寫了個便條。
天公作美,離離坐在店堂正思量時,兩個扛著鋪蓋卷挨門尋覓生計的周口災民進來,被離離的眼皮撞著了。
兩位師傅建議賣胡辣湯,說:“俺那兒待客才擺胡辣湯哩!最美氣的飯食啦!”
看看兩師傅老實巴交的忠誠表情,離離就點頭首肯了。
胡辣湯又稠又黏,粉條足有二尺多長,且又投入過量的辣椒面和咸鹽疙瘩。除了他倆津津有味吃了一碗又添兩碗之外,顧客吃了一回絕不光臨二次。
有一個忠誠得令人懷疑的顧客,也是每日三次光臨離離的店來吃胡辣湯。名叫毛頭,是個倒騰魷魚海參及淡水動物的販子。
毛頭吃胡辣湯每次都買三碗。但每碗只喝上幾口便隨手潑掉。離離帶著氣問:“你喝不完為啥買三碗?我不稀罕誰個來這樣捧場!”
毛頭斜了眼笑:“我掙錢不容易。憑啥給你撒漫!告訴你吧——我圖的是這飯里的辣椒油,我想消消毒,我有牙齦炎!”
離離把辣油碗往他面前一撂:“請吧!”
“這玩藝吃了拉屎屁眼疼!”毛頭笑笑,“溶在湯里的才是精華呢!高中生連油的比重小都不懂。我喝的幾口都是能治病的油水!”
離離想想反正他不賴賬。干脆隨他去。于是,便舌尖卷起笑笑:“你懂的真不少呢!”
毛頭很得意,抹抹嘴:“明天再來!”
經(jīng)營了半個月,離離發(fā)現(xiàn)毛頭的目光奇異了,飽蘊了憐憫。
掏鏡偷偷一照,媽呀!臉小了一圈,眼黑了一圈,可以省去眼影錢了!正在心中傷感,進來兩個穿著說不出名堂制服的年輕人。 “誰是老板呀?” 老板?賣胡辣湯也算老板!離離揉揉黑眼圈,苦笑笑:“啥事呀?”
“啥事?”兩個年輕人對笑一下:“你不知道我們是干啥吃的?”
“真不知道。我剛開張?!?/p>
白臉年輕人扶扶大蓋帽:“保安公司的。專門保護你們這些大老板的。請交治安費吧!”說著,哧拉撕下一張紙條,“五十塊錢!”
“五十塊?”離離舌尖一卷?!拔乙奄r五百了!”
黑臉青年看看店堂里的氛圍,無可奈何地嘆口氣:“照顧你剛開業(yè),先交三十塊吧!”
黑白兩青年收了錢,去別的店工作了。
毛頭倏地變了色:“快,快關門!”離離聽了也緊張起來,緊張得莫名其妙。門還沒關攏,一群臂纏紅箍的老頭老媽擁進來了。
“老板,請交衛(wèi)生安全巡邏費吧!”
離離急躁地答:“衛(wèi)生局已收過費了呀!”
老頭老媽亂吵吵:“不一碼事哩!我們是本地區(qū)居委會的。我們不但負責檢查衛(wèi)生,還要負責安全巡邏工作,你不用怕火災也不用怕賊盜,省去多少心呀!”
離離聽得心煩,掏出錢包:“收吧收吧!”
留下了幾張收款憑據(jù)。一個老媽扭回頭,諄諄教誨:“老板不能性急嘛!要好好貫徹五講四美三熱愛呀!”
掂掂掌心殘留下的鋼镚兒,離離苦笑笑。一屁股跌坐小凳上。離離茫然地環(huán)視一下店堂。鍋冷灶涼,四下亂拋著臟碗。她這個老板只剩下一瓢面粉和幾把粉條的家當了。于是,舌尖不再繞唇轉(zhuǎn),坐在凳上垂起淚來。
毛頭坐近了:“這算啥大不了的事,也值得垂頭喪氣?”離離抬頭問:“我該咋辦呢?”“三十六計,走為上!這店我給你找個主承包!你一包他二包。你給工商所一百塊房錢,他給你二百塊承包錢,你不動手就凈賺了!”離離為難地問:“我去干啥呢?”
“聽我的話——去開個發(fā)廊!”
“我不會那手藝呀!”
“不會就學!其實那手藝沒啥深淺?!彪x離看著毛頭,兩眼熱淚,連連點頭:“中!中!”
毛頭是說干就干,門一鎖貼張紙:此店出租。然后拉著離離去“美發(fā)學習班”報了名。
離離一進教室,就驚異地吐出了舌頭。乖乖!老城的漂亮人都集中到這兒了!
離離人不笨,很快就學會了理發(fā)燙頭的基本功夫。又是高中生,況且多上了兩年,較其他只會寫幾個漢字的同學們程度高得多,這樣,在班上成了佼佼者。
學了剛滿月、毛頭就興沖沖地來說找到新店址了。
“中啦中啦!學問夠用了。老人家說過,在戰(zhàn)爭中學習戰(zhàn)爭嘛!”
跟隨去一看,離離喜形于色:“你咋找的這么漂亮的店堂?”
店堂果然好,兩層小樓。雖是解放前蓋的,但堅實聳立。外面新粉刷了天藍色彩,顯得漂亮大方。尤其地勢好,盤踞在雙石橋的橋頭上,門前車水馬龍十分熱鬧。
毛頭不無驕傲地說:“我的本事你能不知道?這房子的主人凋到西藏了,走得倉促,房錢只要三百塊。別人知道了后悔得打臉!這房子目前最少得一月三千元!”
說著打開了門鎖。離離更樂了,激動地直跳。屋子四壁嵌滿了玻璃鏡面,襯得店堂更寬敞明亮。幾排五彩小燈泡時閃時爍,放射出迷離的光彩。理發(fā)椅、洗頭池一應俱全,嶄新锃亮。沿著小木梯爬上去,閣樓打掃得干干凈凈,角落里擺了一張折疊床。
“你累了,中午就在這兒休息。”毛頭說。
“太謝你了!”離離握住了毛頭雙手搖撼了幾下,又陡地松開來,漲紅了臉,“你花費了不少錢吧?我沒錢給你呀!”
毛頭灑脫地擺擺手:“朋友之間斤斤計較什么!”又認真看看離離,掏出一摞紙條,“這是花銷憑據(jù),你收起來吧!”
離離說:“我掙了錢還你!房錢咋算呢?”
毛頭詭譎一笑:“房錢你交給我吧,我知道房主的地址,代你往西藏寄!”
接著兩人便商議起開張事宜。
毛頭首先提出店名的問題,離離急問,叫個啥名呀?毛頭說,叫絲麗愛!就是意味著發(fā)絲美麗惹得人人愛!離離拍手叫,好,好,就叫絲麗愛發(fā)廊!毛頭糾正說,發(fā)廊太俗氣了,叫發(fā)座!
“絲麗愛發(fā)座”開張了。
頭一個顧客是個纖細黑瘦的小娘們,跟隨著同樣身材膚色的大丈夫。毛頭一看來人不合體的高檔服裝,悄悄對離離說:“是土冒,弄吧!”離離馬上迎上去,笑臉如花:“歡迎!歡迎!”
一對黑皮夫婦本來是看看的??凑信埔膊恢览锩尜u什么貨色,離離可親可愛地招待了,丈夫便做出大大咧咧的樣子對妻子說:“燙個頭吧!”又拿出外煙和電子打火機在手里擺弄,對離離說,“揀時興的樣弄,俺不在乎錢!”
黑皮妻子見丈夫一本正經(jīng)坐進了椅中,一副首長派頭。怯怯地望望離離,別別扭扭地將屁股擱在了理發(fā)椅的邊邊上。
因為是第一樁生意,又對自己的手藝有自知之明,離離心中就緊張,手哆嗦嘴也哆嗦:“燙個什么樣的發(fā)型呀?”
黑皮妻子不知所措地望望丈夫。丈夫剜了她一眼,對離離說:“弄個玫瑰花吧!嘿嘿,小師傅看著弄吧!俺信得過你們南方人,南方人就是能!”又說,“小師傅是廈門人吧!我去你們廈門批賣過芝麻香油,哈哈,我一聽就知道!”
“對,對!”毛頭連忙點頭,并接過黑皮丈夫的外煙,“老板是個走南闖北人,好眼力!”
“不過你口音有點變了呀,小師傅?”
既然顧客不認為自己是老城人,離離索性奉獻上一個外地人的形象。幸虧小時跟奶奶過了幾年,會點山南話,又幸虧上過學,學過普通話。更幸虧是老城人,天生河南話就將三種話雜燴一鍋,用嘴巴端了出來。
離離說:“老板既然去過俺老家,那咱們就算半個老鄉(xiāng)了,以后請多多關照哪!”
黑皮丈夫一拍大腿:“中,中!俺有三個閨女,她們的頭也包給你了!”
離離聽了十分高興,一激動就剪錯了一剪子,差點剪著了頭皮。這綹頭發(fā)剪短了,與別處極長的頭發(fā)相比,就顯得很刺眼。
心一橫,干脆一律向短發(fā)看齊,一不作二不休,咯咯嚓嚓舞剪子,將頭發(fā)統(tǒng)統(tǒng)剪短了。本來離離想給黑皮妻子燙個大花的,可是原先的長發(fā)已被自己絞成大平頭了,無奈何,只得緊緊地卷發(fā)卡,將那一綹綹短發(fā)碎碎箍住。
估摸時辰已到,離離抱著丑媳婦早晚見公婆的不安之心,一咬牙將燙發(fā)罩揭掉,也不等對方有何反應,抓住吹風機就往頭上杵,最后,兩手一攤,悲哀地說:“好了!”
黑皮妻子往前一俯,不由五官皆張。鏡中一個厚唇小眼,頭頂趴一層小卷花,活脫脫一位非洲姐妹形象!
毛頭已瞅出門道了,早已做好了救火的準備。見生米已熬成熟粥,立刻趨前,一面孔驚喜,叫道:“嘩!美國的亞西帥!”
黑皮丈夫也驚呆了,見毛頭贊嘆,立刻冷靜下來。走近看看,搔搔頭皮,說:“我看有點兒像那個朱明瑛。我家有她的錄像帶!”
毛頭很認真地反駁:“朱明瑛是模仿非洲的亞西帥的,跟嫂子比差多了!”
聽了對話。黑皮妻子為自己成為男人們的中心議題而感到?jīng)_動。
沖動往往影響視覺。再看鏡子,就覺得順眼了。又發(fā)現(xiàn)鏡子里一個漂亮小伙的目光欣羨地在自己頭皮上盤旋,又產(chǎn)生了自豪的心情。在這種情緒的支配下,覺得自己的模樣越來越美麗了,越來越時髦了。
見妻子滿臉喜色,黑皮丈夫認識到自己的審美水平不比女人低,便很感激廈門女師傅給了自己一個新形象的老婆。掏出三張大團結(jié)往桌上一放,猶豫地問:“夠不夠?”
毛頭忙說:“隨便,隨便!都是自己人嘛!”
送走客人,離離癱在椅中,說:“嚇得我魂都飛了!”
“就這勢弄!”毛頭哈哈大笑,“現(xiàn)在的新潮就是這人不人鬼不鬼的熊樣!”
兩人正說話,一輛高級小轎車馳來停在門前了。毛頭一愣:“壞啦!弄不好倆土冒去投訴了!可能是物價局的監(jiān)督員來了!”
誰知車門打開后,鉆出來幾個女老外。有白種人,最多的是混色皮膚的第三世界朋友。
女老外們相互嘰嘰喳喳講話,又指指點點高懸的“絲麗愛”招牌,最后,一擁而進。
離離愣毛頭也愣。離離在學校英語最差,只會緊張地說:“哈羅!哈羅!”
洋人會漢語!問:“這兒是那個死里愛?”
毛頭恢復常態(tài)了,調(diào)皮笑笑:“也斯!鄙店就是往死里愛!女士們,請問我能為你們做點什么?”
“我們來燙發(fā)的,燙那種亞西帥”,離離披掛上陣了。雖然燙過一個亞西帥。又時隔極短,自然記憶深刻,反正是瞎胡弄,心便不怯。不過對付的是外賓,還需認真下工夫。干了兩個多小時,累得滿頭大汗。
女洋人們都變成“亞西帥”了。彼此興高采烈地欣賞著。尤其混血種的老外顯得特別激動,因為她們滿足了對非洲故鄉(xiāng)的尋根欲望。最后,女洋人們留下了厚厚一摞兌換券。
毛頭雙腳一跳:“哈哈!妹子要發(fā)財啦!”離離邊擦汗邊納悶:“這‘亞西帥’究竟是啥意思呢?洋人也聽不懂!”毛頭笑笑:“本來我想說維族話亞克西的,又想說北京話真帥的,誰知一慌張,攪合一塊啦!你想,這瞎編的話洋人懂屁!”離離笑得舌尖轉(zhuǎn):“我算服你啦!”毛頭一拍胸:“來日方長,你等著瞧我的本事吧!”又說:“把兌換券給我調(diào)了吧,你要沒用?!彪x離將兌換券遞給他,撇撇嘴:“我要沒用,你拿去搗弄就有用了!”
毛頭尷尬地擠擠眼,笑了:“你腦瓜夠使哩!”又說,“過兩天我要往浙江采購海貨,不能陪你啦。你眼皮活絡點干吧!”
離離聽了心里不禁一酸,沒言語,只是背過臉用手帕在面頰上拭拭。回頭時,兩目深沉地盯住毛頭看,睫毛忽忽閃閃。
一天,老響突然來找離離說請她去欣賞歌舞。離離不想去,毛頭走了快一月了也無音訊,心中煩悶。可是想想人家?guī)瓦^忙,不好意思拒絕。便換上意大利產(chǎn)的坡跟皮鞋,又往梳妝臺旁整整頭發(fā)。素青見老響出門了,低聲說:“看半場就回來!”離離不解:“姥姥,這莫非有啥講頭嗎?”素青點點頭:“凡事不過頭,后患不會留。丫頭多長個心眼!”離離朗朗一笑:“姥姥就把心擱肚里吧!”
和老響看了一會兒歌舞鬧劇,離離打個哈欠,說:“沒味!沒味!”兩人就大搖大擺地走了出來。步出大門,老響頗有經(jīng)驗地伸出胳膊來挽離離。離離作一臉糊涂狀,問:“干什么啦?”老響真正地糊涂起說:“攙你呀!你看這臺階多高!”離離擺擺手:“等我老了吧!”
老響不糊涂了,忿忿一扭頭:“等你老了我就不稀罕了!”
看著老響嘟嘟騎著摩托車走了,離離做了個鬼臉然后若無其事地步行回家。老響回家以后一連幾天沒安寧。因為離離沒找他來道歉。想根據(jù)以往的經(jīng)驗搞一個“巧遇”的小品也無可能。離離早早出門深夜才返,根本沒有會面的機會。反思了幾次,才意識到那天晚上行動錯了,低估了對手。幾經(jīng)思想斗爭,終于低聲下氣來看望離離了。
……老響的腳步聲傳進屋來時,離離正在貪饞地啃豬蹄,還有滋有味地喝著啤酒。素青朝她使了個眼色,自己開門迎了出去。
老響笑笑說:“姥姥,離離回來了吧!”素青也笑笑:“她干了一天活累壞了,已經(jīng)睡了?!崩享戵@詫了:“說好今晚見面的,讓我給她辦去香港的手續(xù)?!彼厍嘌壑橐晦D(zhuǎn)。拉住毛頭離開了屋門,壓低嗓子說:“你千萬別幫這個忙!她媽受過刺激,有精神病的底,一旦知道了,非找你發(fā)瘋不可!”老響就將信將疑地望望素青的臉,點點頭,回身悻悻地走了。
素青返回屋,恨恨地對離離說:“你現(xiàn)在談的朋友我已經(jīng)打聽過了,跟你滿般配。你不要腳踩兩只船,再和老響混!他能幫你去香港?他沒吹能幫你上月球!”
離離伸舌笑笑,對媽媽桂芳說:“姥姥的能耐真大!賽過八十年代的青年人啦!”
毛頭匆匆趕到“絲麗愛發(fā)座”時,離離正準備打烊。離離驚喜地呆張了嘴巴,接著便抿住唇嚶嚶地哭:“你把我一個人撇在這兒四十二天!”
毛頭看看腕上的表:“另加三小時十五分。”
離離轉(zhuǎn)泣為嗔,雙拳擂起毛頭的胸脯:“你渾!你渾!”毛頭趁勢將她擁進懷里。
離離掙脫開來幽怨地說:“你先和別人聚頭了!”
毛頭一臉真誠:“我下車就直奔你這兒來的!是在火車上喝的酒,人太困倦了!”
既然心上人醉困了,離離就攙了毛頭上樓休息,侍候他躺在折疊床上睡。毛頭說不好說話,要離離也躺下。離離羞澀笑笑,兩人便并頭而臥。折疊床窄小,空間極有限,不得不進一步發(fā)展友誼,何況已有了唇舌親近的歷史,故而,越發(fā)情不自禁地緊緊摟在了一起。
毛頭摟緊了離離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你如今的打扮已賽過時裝模特了!離離聽出話音酸酸的,舌尖轉(zhuǎn)轉(zhuǎn)笑道,你放心,我打扮是讓特定對象鑒賞的,女為悅己者容嘛!毛頭嘆口氣,唉,現(xiàn)今女孩子心野,專攀高枝哩!聽說咱老城有個漂亮妮尾隨著干部子弟去看歌舞,讓那渾小子甩了,男方跨上摩托揚長而去,撇下她傷心落淚,我真替那不知自愛的女孩難過!毛頭又問,離離你認不認識那個干部子弟?聽說他叫老響,是老城的現(xiàn)代“高衙內(nèi)”。離離的身子在毛頭懷里哆嗦了一下,答道,聽說過。并問,你咋知道的?毛頭更深地嘆氣,我是在杭州聽說的。
離離暗暗冷笑,嗬!咱老城的消息傳得真遠哩!你在杭州還聽說什么了?毛頭用眼角偷偷瞟下離離,我在杭州碰見了房主,說是從西藏到西湖游玩,他要將房租提升到每月一千塊哩,不然就轉(zhuǎn)給他小舅了!
離離一下子掙脫開來,掠掠頭發(fā),冷冷一笑:“他舅子就是你!房主也沒在西藏!”
毛頭也坐起來了。兩眼交織著驚詫、困惑的目光,緊緊地盯住了離離。
“你少跟我玩花招!”離離氣咻咻地指向了毛頭,“明明房子是你買的,賣主就住在光明巷,是個心上少根弦的傻子!你怕我不給你房錢?別說一千塊,兩千塊我也不在乎!我問你,為啥對我撒謊!還請了酒肉朋友監(jiān)視我!我樂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別說看歌舞,就是跟別人睡覺你也管不著!”
毛頭一臉尷尬,苦笑笑:“我是為你好……”
“哪一點說明你是為我好?”離離更激動起來,“你要真心待我,我現(xiàn)在就給你!懷了肚子我一個人去醫(yī)院打掉!”
“離離!”毛頭真情地擁過來,熱淚盈眶,“我愛你呀!”
“算啦!”離離冷冷地打脫了毛頭的手,“我不愛你。所以剛才說的全是放屁!以后咱倆就是房主與租賃者的關系!”
“哧拉”一響,毛頭將襯衫撕裂了,吼道:“你拿把刀來看看這心是不是紅的!告訴你吧,你給我的錢都存到銀行了,用的是你的名字!我想過,假若你攀了高枝就統(tǒng)統(tǒng)還給你!可我又真心愛你,不愿你飛掉,才央求人暗中監(jiān)護你的……她就是你姥姥!”
離離驚叫:“真的?”
毛頭淚流滿面地點點頭:“你姥姥對我說,現(xiàn)在的女孩子愛虛榮追金錢,怕你財大氣粗變了心,讓我變著法子把你的錢存起來……我這次在外面出差,她一直和我聯(lián)系著的……”
離離口氣軟了下來,輕輕地說:“你對我實說了還能怎樣彈?我又不是水性楊花的人……”
“我自私!我自私!”毛頭淚眼婆娑地苦苦盯著離離,“你不記恨我吧?”
老響這天來尋離離時,毛頭正幫離離打下手。老響先朝離離揚揚手,又狐疑地瞥瞥毛頭。離離問:“有何貴干呀?”老響焦急地說:“你忘啦?去香港呀!”離離說:“你看我這記性,真要命!”又笑笑:“要辦你得給我辦兩張簽證哩!我一個人可不敢去!”老響很體貼地說:“當然!我不陪你去萬一出了差池。我良心說不過去!”離離神情嚴肅起來:“我有伴呀!”
老響見離離含情脈脈望著毛頭的表情,心里頓時明鏡。低頭思索過,為難地說:“兩份簽證不好搞,我的能耐恐怕弄不來呢……”
毛頭抱住了離離的肩頭,對老響做出頗理解的表情:“不麻煩了!我二舅在意大利開飯店的,連來十幾封電報了,看來不去不行,反正來去都要路過香港。”
離離親昵地嗔道:“混頭貨一直瞞我哩!”
老響見狀,不自然地笑笑:“中!中!那我就落個清閑了!其實嘛,我本來就懶?!庇忠槐菊?jīng)地對離離說,“你的營業(yè)證是由飲食業(yè)改為服務行業(yè)的,領導要我收回去驗一下!”
老響收了營業(yè)證,笑得挺開心地走了。
老響走了不及兩個時辰,兩個工商人員大搖大擺地走進來了。進來后目不斜視,腦袋在四堵墻壁上轉(zhuǎn)了一圈,胖工商人員說,“為什么不懸掛營業(yè)證呀?交二百元罰款吧!”
離離忙趨前笑笑:“拿去驗證了!”
“驗證?”瘦工商人員皺皺眉毛,“沒到時候呀?”
胖工商人員恍悟了,說:“肯定是她的營業(yè)證有問題!”又對顧客們擺擺手,“都請走吧!這個店沒有營業(yè)執(zhí)照屬于非法經(jīng)營,要停業(yè)了!”
離離淚珠涌眶了,急問毛頭:“咋回事呀?”
毛頭冷冷一笑:“沒事!去把證要回來!”
瘦工商人員也冷冷一笑:“說的容易!你們那營業(yè)證右下角損破了,按文件規(guī)定罰款一千至五千哩!”
毛頭收了冷笑,臉兒一板:“既然你見到我們的營業(yè)證,那這無證經(jīng)營的罰款就該免了吧?損壞營業(yè)證和非法營業(yè)是兩碼事嘛!”
門外圍堵的顧客可能是沒燙成頭惱羞成怒的緣故,聽了毛頭的話,齊聲叫好,并七嘴八舌說起尖刻的話來,
胖瘦工商人員面紅耳赤了,說:“款可以不罰,但沒掛證以前不準營業(yè)!”
毛頭調(diào)侃一笑:“看來你倆對政策吃得很透。沒事!歇上三五年咱也吃香喝辣的!”
胖瘦兩人硬起頭皮穿過了人群,來到僻靜處方吐出憋了許久的濁氣。正吐故納新時,一雙手狠拍了下兩人的肩頭。扭頭一看,原來是離離。
離離說:“你倆去通知老響,叫他明晚來一趟,我有話對他講!”
胖瘦二人忙說:“我們不認什么老響!”
“認不認我不管,反正把活捎到!”離離卷舌笑笑,“你們都是一個單位的,不是孬事哩!”
老響吧嗒吧嗒進店了,望了一圈,問:“他呢?”離離愁眉苦臉答:“他這兩天去跑事了?!崩享憪汉莺莸赝驴谔怠!扒蛴?。托誰的門子也不行!”離離說:“你真狠呀,往死里治我!”老響急了:“我狠?想想你對我啥態(tài)度!”
老響點了根煙慢慢抽,離離低頭反思,屋里只有錄音機低吟淺喁著一首抒情歌曲。
“到底你要我咋辦呢?”離離說。
“你自己知道!”
離離走到錄音機前:“你大點聲,我聽不清哩!”說著撥弄了錄音機,歌聲停唱了,
“中!我挑明了講,我要跟你交朋友!”
“就憑這事你就下狠手治我?”
“嘿嘿,顧不得了!你回答我吧!”
離離一腔委屈:“可我有朋友了……”
“跟他吹!”老響洋洋得意,“看看我爹的地位!”
離離無聲地笑笑,又委屈地說:“你摩托車屁股后頭i天兩頭換小妞,我知道你也是玩弄我的!”
老響走過來,一面指天劃地賭咒:“我對別的妞是逢場作戲,對你是真心實意地愛呀!”
離離舌尖舔起嘴唇,兩眼媚媚地朝老響瞟了個風,說出的話卻硬硬如鐵:“別挨我!”
老響的心被撩撥得升騰起欲火了,他不顧一切地撲上去:“別裝正經(jīng)了,這年頭快活一會兒是一會兒……”
離離大聲尖叫:“放開我!放開我!”同時幅度極大地揮胳膊踢腿,將板凳椅子香兒水瓶碰撞得乒乒乓乓亂響。這時錄音機輕輕地“咯巴”了一聲,只有心清神醒的離離聽見了。
離離停止了反抗,喘著氣笑道:“哥們!別來勉強的行不行?這臨街的店引人注意哩!來日方長,你急什么呀!”
老響觀察了一下屋里的陳設。的確不適合干風流的勾當。到處是臟兮兮的洗頭水和頭發(fā)茬子,尤其是沒有床。嘆口氣:“也罷!反正你再猴也跳不出如來佛的手心!”
第二天,離離邁進了工商局的局長室。
趙公仆笑呵呵地打招呼:“稀客哩,坐,請坐!”眼神里隱隱透出警覺。
離離凄涼地笑笑:“請叔叔欣賞一下!”
錄音機轉(zhuǎn)動起來了,傳出來清晰的聲音。
“我挑明了講,我要和你交朋友……跟他吹!看看我老爹的地位……我對別的妞都是逢場作戲……別裝正經(jīng)了,這年頭快活一會兒是一會兒……”
最后離離悲慘大叫:“放開我!放開我!”
趙公仆很快就鎮(zhèn)定下來了。他偷窺下離離,狠拍下桌子:“這孽障,氣死我了!”
離離抹抹眼淚,說:“叔叔別氣壞了身子……”
趙公仆俯過身去,果斷地說:“把他抓起來!”又無力地躺靠在椅背上,“唉,這事張揚出去,多丟人呀!”
“可不是嗎!”離離低垂了頭,“我真想去死!”
“不!決不能干傻事!”趙公仆親切地拍拍離離的肩頭。
“你年紀輕輕,前途光明遠大哩!”
“叔叔,你說咋辦呢?”
趙公仆沉吟片刻,緩緩地說:“這個嘛,我要對他采取嚴厲的懲罰!要他向你賠禮道歉!改正錯誤,加強思想改造!”又踱了幾步,“當然,你有權(quán)起訴他。唉,咱們都是老鄰居了,抬頭不見低頭見,我雖老朽無能,但是還可以幫幫你家的忙!另外,一個女孩子的名聲……唉,真不好說呀!”
離離委屆地說:“我聽叔叔的……”
趙公仆激動地緊握了離離的手,使勁搖撼:“我早就看出來你是個好孩子!好孩子!”又輕聲低問,“這錄音帶怎么處理呢?”
“留給叔叔教育他吧!”離離朝門外走去,又扭回頭,不慌不忙地笑笑,“我家有復制的,這盤帶我不要啦!”
趙公仆舉家搬走了。喬遷到新落成的朝陽小區(qū)的樓廈里去。
臨行前,趙公仆夫婦兩人親臨耳房,熱情洋溢地與魏家人辭別。
趙公仆說:“你們搬進正屋住吧!手續(xù)我已替你家代辦妥了。不用謝,遠親不如近鄰,應該的!”又關切地拍拍離離的肩頭,“聽說你的生意很發(fā)達,我很高興!好好干,為四化多做貢獻!”
魏家人搬進寬敞明亮的堂屋,家里又有錢,日子自然過得快快活活、美美滿滿。
那天,來了一行人,是市文史館的一千研究人。為首的人率領了下屬,恭恭敬敬地進了魏家大院,又親親熱熱與素青談話。
說是要編纂老城的地方史,當然要研究魏家大院。
魏素青只是粗泛地介紹了一下魏家的發(fā)跡史,簡單地講了講大院的沿襲過程。對于她所經(jīng)歷的事情只字不提。
沒幾天,上級派來了一撥工匠,搬磚撂瓦抹灰粉刷,將前院修飾得金碧輝煌。整完前院又要修理后院。魏素青得訊后一連幾天寢食不安,唉聲嘆氣地沉默不語。
離離勸導說:“姥姥,咱家要搬到單元樓去了!全部現(xiàn)代化的設備,比這老古董房子強多啦!有什么舍不得的!”
桂芳悄聲低語:“媽,搬走也好,省了觸景生情,心里害怕哩!”
魏素青只是不言語,捱了幾日,竟懨懨地臥在床上病倒了。
……后院的敗屋被掀翻了。
魏素青正在喝湯藥。聽了,不覺渾體一顫,失手將碗摔了個粉碎。
“不能,不能,不能扒那間屋呀!”她狂叫著跳下了床,拖拉著鞋向后院跑去。她腳步踉蹌,身體搖晃,蒼白的亂發(fā)拂著風抖。
桂芳嚇出淚來了,在毛頭與離離的攙扶下趕了上去。
“轟!”墻壁倒了屋頂落下了,濺起磚石。揚起來遮天蔽日的灰塵。塵埃漸漸飄落了,揚走了……工匠們齊聲大叫:有鬼啦有鬼啦!
廢墟里,一具女尸。魏索青辨得分明,是那個當年失蹤的正琴。
魏素青失魂落魄地呆望,兩手冰涼而無力地垂落。陡地,她猛醒過來,狂怒地伸長了雙臂,直指向深遠且明亮的天穹,她呼喊道:“魏守儒呀我的爹啊!共產(chǎn)黨殺你不虧呀!”
狂叫過,她慢慢垂頭又慢慢伏地,朝女尸深深又重重地跪拜,嘴里喃喃不已:“這魏家大院是塊作孽的骯臟地啊!”
責任編輯 張曦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