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歲那年暑假,我被奶奶接到小鎮(zhèn)。我知道父親要娶新媽媽。奶奶不愿意我受委屈。江南小鎮(zhèn)水墨畫一樣美麗,我卻開心不起來。
午后,陽光疏疏淡淡落進老屋時。窗外響起了琴聲。我尋聲望去,一個長發(fā)女孩,穿著一襲白裙站在某一家的門口拉小提琴,只是那琴拉出來的聲音有些古怪。我悄悄掏出了畫夾,一筆一筆描畫了起來。
不知什么時候。奶奶站在我身后。她說:如果你想學琴,明天我去問問,總好過呆呆地坐在家里。我說:我想學畫畫。
吃晚飯時,我聽到奶奶給父親打電話,她說:小悅想學畫,那就讓她學吧!我的眼淚一下子溢了出來,因為死去的媽媽就是學畫的。而父親堅決反對我學畫畫。
再一個午后,我站在拉琴的女孩面前,伸出手大聲說:我叫羅新月。我們交個朋友吧!
女孩輕輕地笑了,也伸出了手,說:我叫范小兮。
后來,我和小兮一起坐在小河邊說起這段時,范小兮說:小悅,你簡直把我給弄傻了。在那之前,從沒有人跟我握過手,也從沒有人說是我的朋友。
我笑,不說話。她當然不知道我的心跳得有多厲害了,萬一這丫頭一扭身回家了,那我的面子可往哪兒擱啊。
有了范小兮,日子仿佛一下子豐盈了起來。
我跟范小兮去少年宮,她學琴,我學畫。碰到人,她就說:這是我朋友羅新月,上海來的。一臉得意的樣子。
我給范小兮畫了很多張素描,她是典型江南美人的樣子,尖尖的下巴,彎彎的眉,一笑,眼也是彎彎的??吹轿业哪切┊嫊r,范小兮說:新月,沒看出來你是當畫家的料啊!
我扔下畫筆,說:我才不要當畫家。只是閑著無聊罷了。
小兮拿起琴,半晌,說:新月,其實我根本就不是學琴的材料??晌野帚断胛页蔀樗囆g(shù)家,唉,煩哪!
原來快樂的小兮也有煩心事。為什么人生有那么多的不得已呢?范小兮不喜歡學小提琴,可她那個當中學音樂教師的父親卻硬逼著她學琴。而我。喜歡畫畫,卻不能把它當成理想。
我告訴小兮。如果有來生,我愿意做一棵樹,靜靜地站在那兒,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
范小兮皺了皺眉頭說:那你一定是棵有點弱智的樹。我要做什么呢?
想了一會兒,她說:有了,我做一條魚。嗯。不好,萬一被人撈去清蒸了怎么辦?
我點點頭,笑,像你這樣的魚,刺一定不少??局源蟾疟容^好。
和范小兮在一起的日子,想不快樂都很難。只是,我發(fā)現(xiàn),我說話時,小兮總是側(cè)右耳傾聽。我問她,她說:有嗎?我有嗎?
暑假即將結(jié)束時,父親與新媽媽一同來到奶奶家。新媽媽拉住我的手說:新月。我接受了你的父親,也就接受了你。我要我們一家人在一起。奶奶拉起衣襟擦眼淚。一邊的小兮竟然也跟著落淚。
我要跟他們回上海了。走的那天,小兮沉默了很久,又說:新月,你走了,我想你怎么辦?
我不敢對她說其實我也舍不得她的,在上海。我也沒有朋友。
我在我的那些畫上簽上名字,遞給小兮:范小兮女士,你要好好保存,等我出了名。你就拿到紐約拍賣行去賣掉,沒準能掙上一大筆呢!
小兮紅著眼睛。紅著鼻子頭。笑了,說。才不呢,我要子子孫孫地留下去。告訴他們。這可是你奶奶最好的朋友留下的。
我的鼻子酸酸的。我沒有告訴小兮,我永遠也成為不了畫家。因為我是色盲,我分不清顏色。
我與新媽媽相安無事。她禮貌地對我,我客氣地對她。我常常會想小兮。想她會在我過生日時。送我一份什么樣的大禮。
十月,丹桂飄香時。我收到了范小兮的禮物,是一盒磁帶,里面是她拉的曲子。曲子仍舊不成曲調(diào)。磁帶的結(jié)尾是范小兮的一段話,她說:新月。我從沒告訴你,我永遠都不能成為音樂家的真正原因是,我的聽力有損傷,小時候打針,我的一個耳朵失聰了。學琴,是爸爸讓我挑戰(zhàn)自我,可是,你知道啦。我怎么能跟人家貝多芬比呢?
不過,你不許說我的琴拉得難聽哦,這可是我錄了三十幾遍才錄好的。
我輕輕地說了聲傻丫頭,淚如雨下。然后我把自己畫的那幅畫寄給她。那是我第一次畫油畫。畫上的范小兮和我站在綠草坪上,張著雙臂,面向藍天,我們的心飛得很遠很遠……
沒過幾天,范小兮打來電話說:羅新月女士,你的畫收到了。只是那太陽怎么是綠色的啊?
我大聲說:唉,藝術(shù)家總是寂寞呀,知音怎么就那么難找呢?
說完,我們都笑了,然后又都哭了。
羅新月。你要快樂!
范小兮,你也要快樂!
編輯 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