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誰而活

　　
　　她，52歲身價千萬，成為名噪一時的上海首富；54歲卻被判無期徒刑，服刑期間，女兒自殺，丈夫離去；71歲出獄后以打掃公廁為生，73歲再創(chuàng)業(yè)被騙70萬。她是就此放棄，還是執(zhí)著堅持？
　　她說，是愛如至寶的女兒生前的遺愿，讓她穿越生死，堅持走到了今天，她活下去的意義，就是為了完成女兒的遺愿——蓋一座養(yǎng)老院或孤兒院。
　　兩年后的遺書
　　
　　媽，我知道女兒是你一生的希望，你不能失去心愛的女兒，可是女兒實在活不下去了，媽媽，我對不起你，女兒在九泉之下保佑你。在我眼中，你是有本事的，假如有一天你能出來，萬萬不要再想著賺什么錢，你可以收留那些寄人籬下、無家可歸的孩子或老人，他們實在是太可憐了，這是女兒對你的最后一個請求，假如你不答應，我是不會瞑目的……
　　 永遠愛你的艷子
　　
　　“對每一個母親來說，自己的孩子都是世上最珍貴的寶貝，從第一次輕微的胎動，到出生時的陣痛，一個新的生命就這樣誕生了，而對母親來說，最痛苦的事莫過于，目送這個來自自己身體的生命，離開這個世界?！?br/>　　1991年11月30日，吳勝明年僅16歲的女兒艷子服毒自殺，從此離開了這個世界，臨終前，她懇求同學代替自己為獄中的媽媽寫信，并隱瞞自己死亡的事實。此后，吳勝明總是準時收到“女兒”的來信，她萬萬沒有想到，女兒早已與自己陰陽兩隔。
　　兩年后，當?shù)弥畠核劳龅呢模?1歲的她倒地不起，730個日日夜夜，帶給吳勝明希望與力量的家書竟然不是女兒寫的，她唯一想做的就是追隨女兒，她甚至準備好了自殺的刀片。然而她又怎么有臉面去追隨女兒，她不能讓女兒死不瞑目，她一定要等到出獄的那一天，哪怕到女兒的墳前看看，添一捧土，也不枉此生做了一回母女！
　　11次，上帝的眷顧
　　1932年2月，吳勝明出生在浙江省嵊州市一個名門望族之家，但是她的童年并不幸福，12歲那年，家里就為她討了個婆家。四年后，無法忍受包辦婚姻的吳勝明逃跑了，走到哪里她都不敢投親靠友。經(jīng)歷了13年的流浪生活，她打過零工，開過店鋪，并與小自己七歲的電器修理師張林相戀，當他們結(jié)婚時，周邊的人都在暗地里笑話她：“還找了個小男人，真不要臉！”于是，在那個封建閉塞的年代，吳勝明和張林無奈私奔去了青海。
　　第二年，吳勝明懷孕了，她滿懷喜悅地等著孩子的降臨，然而在一次搬運重物時，她摔倒流產(chǎn)了。兩個月后她再次懷孕，竟然又流產(chǎn)了。醫(yī)生診斷她是習慣性流產(chǎn)，與高原反應有關(guān)。
　　看著別人家的孩子天真爛漫地玩耍著，吳勝明的心里癢癢的，她太喜歡孩子了，她渴望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小生命。于是她對丈夫說：“我們回到平原生活吧，這樣就可以生孩子了?！笨墒乔寥f苦輾轉(zhuǎn)到鄭州的吳勝明依然習慣性流產(chǎn)，她先后看了30多家醫(yī)院，吃了上百種民間偏方，都無濟于事，經(jīng)歷了10次流產(chǎn)后，吳勝明年近不惑，但她仍不死心。
　　第11次懷孕，吳勝明忐忑不安地等待著命運的裁決。6個月過去了，胎兒竟然安然無恙。1975年，女兒艷子終于來到世間，第一眼與女兒的對視，讓43歲的吳勝明淚流滿面，襁褓里那個脆弱的小生命的每一聲啼哭，每一次微微張開的小手，都讓她沉浸在幸福之中。
　　那一刻吳勝明發(fā)誓，一定要給女兒幸福，要給女兒所有的愛。
　　天堂向左，我向右
　　生完孩子的吳勝明并不富裕，為了給女兒一個優(yōu)越的生活環(huán)境，天性霸氣的她便安排丈夫在家?guī)Ш⒆?，自己在外籌劃賺錢。
　　上世紀80年代初，生產(chǎn)資料和生活資料貧乏，加之信息不暢，供銷機制落后，商貿(mào)公司便成了利潤豐厚的奶酪?？礈柿松虣C的吳勝明心潮澎湃。她拿出所有積蓄，又貸款1.5萬元，回到闊別已久的家鄉(xiāng)嵊州，開了第一家公司，為了表達對女兒的愛意，她給公司取名為“愛艷商貿(mào)公司”。
　　吳勝明首先從收音機、尼龍服裝開始做起，生意很快走紅。她穿梭于鄭州、福建、上海等城市，短短兩年公司就累積資金100多萬元。1980年3月，吳勝明聽說鄭州的生意好做，又購買了位于鄭州市二七廣場附近的一處私人院落，成立了鄭州昌盛貿(mào)易公司，由她擔任法人代表、總經(jīng)理，業(yè)務涉及鋼材、建材、輕紡、機械、家電、化工等諸多行業(yè)。不久，她又在鄭州投資開業(yè)了兩家飯店，豐厚的利潤讓吳勝明開始飄飄然。
　　“什么賺錢就賣什么，賣什么都能賺錢！”當時的吳勝明像一只紅了眼的獨角獸，欲望的不斷膨脹讓她的胃口越來越大。她不停地在全國各大城市飛來飛去，還準備在浙江杭州灣購置土地營建國內(nèi)最高檔的公寓樓，將國內(nèi)的富豪云集于此，并夢想成為一個民族企業(yè)家。
　　正因為膽子大、頭腦靈活，到1984年，吳勝明已積累千萬元的資產(chǎn)。在紹興、鄭州、南充，吳勝明都有自己的公司，業(yè)務往來遍及大江南北。為了彰顯身份，吳勝明還為自己買了3輛進口高級轎車，購置了幾套豪華住宅，頻繁出入高級賓館，結(jié)交各界名流。女兒過9歲生日時，吳勝明還在當時鄭州最高檔的國際飯店設宴30桌，極盡奢華。
　　在當時的中國，作為原本就數(shù)量有限的私營業(yè)主，吳勝明的名氣如日中天，被上海商界譽為“上海首富”。
　　由于生意上的往來，吳勝明結(jié)識了一些“特殊人物”，在這些“特殊人物”的幫助下，她可以更容易地賺取大筆金錢，但“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這也為她后來跌進犯罪的深淵埋下了隱患。
　　因為當時中國的市場情況很特殊，誰能組織來貨物，特別是緊俏貨物，誰就能獲得利潤。因此，為了平抑物價，平衡供需矛盾，國家對部分緊缺物資仍然實行計劃調(diào)撥的政策。然而，膽子比天大的吳勝明卻為了能繼續(xù)獲得高額利潤，將目光轉(zhuǎn)移到了那些計劃調(diào)撥物資上。
　　1985年夏天，吳勝明以“中國嘉陵江聯(lián)合有限企業(yè)公司”的名義，采用非法手段，搞了一個批文，逃稅低價買進了48輛進口轎車，并倒賣到了開封、鄭州、上海等地。同時，她又以同樣的手段簽訂了一個購銷100輛摩托車的合同。僅此一樁買賣，她獲利百萬元。
　　同一時期，吳勝明又在福建組織到了價值520萬元的高檔布料，她將這批布料銷往上海的服裝生產(chǎn)廠家，并通過一些手段，獲得了該批布料所生產(chǎn)服裝的銷售壟斷權(quán)，她甚至與深圳的客戶簽訂了供應服裝成衣的協(xié)議。而這批布料來自臺灣，是國家根據(jù)福建的實際情況，允許福建與臺灣進行的某些指定商品的交易。正是這批布料，讓吳勝明的經(jīng)商生涯走到了盡頭。
　　吳勝明斂財?shù)乃俣茸屌匀搜奂t，一個同行便向公安部門舉報了她，同時由于大宗的布料交易，早已引起上海市公安部門的注意，在對吳勝明的突擊搜查后，警方發(fā)現(xiàn)了吳勝明投機倒把的有關(guān)證據(jù)，隨即逮捕了她。
　　1986年1月，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開庭審理了這樁轟動一時的經(jīng)濟大案，吳勝明以投機倒把罪、詐騙罪等數(shù)罪并罰被判處死刑。后來吳勝明上訴至最高人民法院，同年11月吳勝明被改判死緩，送往上海市提籃橋監(jiān)獄關(guān)押。在案件調(diào)查期間，檢察人員查封了她的三個公司，并沒收了其全部財產(chǎn)。
　　入獄的那一年，她54歲，被判無期徒刑意味著，她余下的歲月，都要在這高墻內(nèi)度過，她從此就要與自由遙遙相望。吳勝明萬念俱灰，悔恨不已，她想起了心愛的女兒?！拔沂且粋€不稱職的母親，只怪當初我以為給女兒的愛，就是掙很多的錢，給她創(chuàng)造一個很優(yōu)越的經(jīng)濟環(huán)境，給她享受別人享受不到的家庭環(huán)境。我以為金錢是萬能的，但是我錯了！”
　　我為你延續(xù)生命
　　“媽媽，我多么懷念咱們住在三間平房里的那些日子。經(jīng)過這場變化，我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幸福。媽媽，上天讓我們經(jīng)受苦難才能得到幸福，我會做到的，我保證好好學習，您也盡最大的努力改造自己，好嗎？我用眼淚給你加油……”
　　
　　讀女兒的來信成了吳勝明最幸福的事情，因為有女兒的鼓勵，她頹廢的心漸漸振作了起來，1988年底，吳勝明被評為勞動改造積極分子，得到入獄后的第一張獎狀。此時張林也提出了離婚。
　　張林的離開，吳勝明并不覺得意外，她也沒有掉一滴淚，“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辦完離婚手續(xù)后，張林再婚，艷子被寄養(yǎng)在張家港楊舍小鎮(zhèn)的伯父家里，從此，艷子從富豪之家的掌上明珠，變成了寄人籬下的孤獨少女。年底，看著別的孩子和父母歡歡喜喜過年，艷子感受到巨大的孤獨感，她乞求伯父帶她去看媽媽，可伯父以沒錢為由拒絕了。無望讓艷子決定自己攢路費。只要有假期，艷子都以補課為借口，天天外出糊紙盒，錢一天天多起來了，艷子也覺得和媽媽的距離近了。
　　由于表現(xiàn)異常出色，吳勝明受到減刑嘉獎，刑期變?yōu)?8年，她立刻寫信告訴女兒這個喜訊。然而，命運又是如此叵測。1991年11月30日，因為收到了媽媽的喜報，激動的艷子約了幾個朋友在伯父家里跳迪斯科慶祝，沒想到伯父勃然大怒：“傷風敗俗！你不準跳！”艷子被傷了自尊，她哭著說：“如果我媽媽回來，她一定不會這樣說我！”惱怒的伯父脫口而出：“實話對你說，你媽媽是無期徒刑，永遠不會回來的！”
　　艷子驚呆了，她脆弱的防線終于倒塌了。當晚，失望至極的艷子趁著身邊沒人，吞下半瓶農(nóng)藥。服藥前，她給一位要好的同學打電話，央求她定時替自己給獄中的母親寫信，就說自己遭遇了車禍，右手受傷不能執(zhí)筆，信是讓別人代筆的。
　　對于兩年后才知真相的吳勝明，女兒的逝去是她猝不及防的，61歲喪女，人生之大不幸！她瘋狂地找出女兒生前寫給她的所有信件，那一封封鼓勵的信件是那么明媚燦爛，那信件的書寫者又怎么會選擇死亡呢？吳勝明怎么也想不通，也因為過度悲傷暈倒數(shù)次，醒來后她在袖口里藏了一個刀片，準備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女兒啊，我們不能生著團聚，那就死后團圓吧！”幸好被獄警及時發(fā)現(xiàn)。
　　難道這一切遭遇，是自己不擇手段追求金錢的貪欲所帶來的“報應”嗎？她悲哀地閉上眼睛?！捌G子，媽媽現(xiàn)在明白了，金錢可以買這買那，而這些錢換來的卻是無盡的痛苦和遺憾?！眳莿倜鹘K于找到了心靈的解脫，從此開始了重生之旅。積極的改造，又讓吳勝明一共獲得了7次減刑。2003年7月28日，71歲的吳勝明終于邁出了高墻，那一刻她老淚縱橫。
　　吳勝明被安排回了鄭州，街道辦事處為她安排了一份打掃公廁的工作，每月350元，還在公廁旁邊為她準備了一間18平方米的小屋?！捌G子，媽媽終于可以為你實現(xiàn)遺愿了！”從這里啟程，吳勝明開始履行女兒的心愿。
　　每天5點半打掃廁所，7點鐘吃早飯，8點鐘畫淡妝，隨后她便開始埋頭整理自己一生坎坷的故事。女兒的照片就擺在案頭，照片中穿著滿族服裝的艷子笑得那么可愛，“如果她還活著，現(xiàn)在應該有31歲了吧，都是個大姑娘了！”
　　對比曾經(jīng)一擲千金的奢侈生活，如今卻在這巴掌大的廁所一隅，一條咸魚，半碗米飯，吳勝明卻很知足。在她的身邊依偎著一只小小的哈巴狗。“媽媽要寫作了，乖，睡覺去。”她溫和地說，像對待自己乖巧的女兒。
　　“女兒在天有靈的話，看著你的媽媽。你為我而離開世間，我為你而延續(xù)生命。”這是她在自傳中開篇的一段話。
　　葡萄花開，我的女兒
　　2005年10月，吳勝明接到一個來自青島的電話，對方自稱叫張京強，心愿也是建一所養(yǎng)老院，還說自己有個很好的葡萄良種苗銷售項目，因被她的遭遇所感動，決定讓她加入，并承諾一年后就可以分給她足夠建養(yǎng)老院的資金。
　　因為急于促成心愿，吳勝明相信了他。一個月后，兩人來到陜西楊凌參加農(nóng)交會，張京強帶來的葡萄良種苗被搶購一空，敏銳的吳勝明馬上覺得這個項目可行，就像她當年做生意一樣自信果斷。
　　于是，兩人開始奔走籌集資金、找老友入股，在楊凌崔西溝建起了一個占地179畝的葡萄良種種植示范園，并成立了楊凌紅陽果業(yè)科技開發(fā)有限責任公司，由吳勝明擔任總經(jīng)理。
　　2006年6月，張京強帶著吳勝明多方籌借來的70萬元錢和她的信任，一人前往襄樊購買葡萄苗，可一走就沒了音信，可憐的老人在家苦苦等待著，等待著她的希望，直到最后才意識到這是一場騙局。遭受打擊后，吳勝明欲哭無淚病倒在床，面容更顯蒼老了，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喜歡獨自發(fā)呆，她疑惑為什么像她這樣的孤苦老人也有人來騙。然而，巨大的人情債和女兒的遺愿已經(jīng)讓她沒有退路了，她必須要給老友們一個交待，并完成女兒的遺愿。
　　靠著一些好心人的資助，吳勝明準備把公司繼續(xù)辦下去，她很自信：“實現(xiàn)女兒心愿全靠這些葡萄了，20多年前我都賺過上千萬，現(xiàn)在一樣能！”如今，她大部分時間都會待在楊凌的葡萄園。每天清晨，她總會扛著一把長長的鋤頭出現(xiàn)在園子里，細心地觀察著每一棵樹苗的生長情況；下午，則待在公司里，處理日常事務，有曾經(jīng)的經(jīng)商經(jīng)驗，她做起管理者來依然寶刀不老。
　　有人說，吳勝明是個愛打扮的老太婆，因為她跟其他老太太不一樣，她喜歡涂櫻桃色口紅，畫細細的眉毛，喜歡戴珍珠項鏈還要搭配一對珍珠耳環(huán)，喜歡穿肉色的長筒襪和咖啡色的高跟皮鞋，每天還要堅持品一杯雀巢咖啡。18年的監(jiān)獄生活沒有讓她忘記如何做女人，她仍然喜歡漂亮。
　　然而，吳勝明的堅強畢竟扭不過年邁的事實，一個74歲的創(chuàng)業(yè)者不可能像年輕人那樣霸氣，也沒有時間去承受失敗，她余下的生命就像一根越繃越緊的彈簧，成功了便可以坦然斷裂，失敗了卻不可能再次繃緊。吳勝明期待能多活些時日，最好是十年，二十年，這樣她就有足夠的信心等待成功。
　　一天夜里，吳勝明夢見了女兒，她扎著羊角小辮，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地上滿是銀白的霜，女兒的鼻子在流血，她趕緊上前去擦，女兒卻突然躲開了……醒來后，吳勝明淚流滿面，她明白，這是艷子在催促自己完成她生前的心愿——為無家可歸的老人和孩子建一個家園。為了天堂里的女兒這個未了的心愿，她要勇敢地奮斗下去，等待葡萄花開的日子，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本刊責任編輯 馮 因〕
　　〔原載《商界》總第22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