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立彥
我猜想,觀眾在電影院里看完法國驚悚片《不可告人》(Ne le dis a personne),走出黑暗的影廳后,會是什么反應。他們會拭掉眼淚,然后,如果結(jié)伴而來,他們大概會趕緊聚在一起討論,究竟是誰開的槍,誰和誰是什么關(guān)系,那個女的是誰,那一幕是為了什么。如果獨自前來,他們回家后會急忙上網(wǎng)查資料,看情節(jié)介紹,看自己有沒有漏掉什么線索。
《不可告人》(2006)也有人翻譯成《沉默獵殺》,是驚悚片(Thriller),但這樣的類型標簽顯然遠不能概括它,仿佛一個寬大的人穿了一件太小的制服,無數(shù)地方支支叉叉地露在外面。電影的主要情節(jié)在事后看來,也足夠清晰。八年前,兒科醫(yī)生凡克(Veck)新婚不久。在一個湖邊,妻子瑪戈(Margot)被連環(huán)殺手綁架殺死,殺手后來伏法。八年后,事情有了突變。凡克接到一封電子郵件,從郵件中看到一段實時的錄像,錄像中一個恍如妻子般的人望著他。郵件請他不要告訴任何人。從此他的生活陷入混亂與危機。他等待著新的神秘郵件,因為它說明妻子可能還活著。他被警察懷疑。他被另一伙神秘人物監(jiān)聽、追殺。他要尋找真相。在百般的誤解、猜疑、跟蹤之后,真相最終大白。原來八年前,妻子瑪戈看到議員紐維爾(Neuville)的兒子猥褻兒童,質(zhì)問他,被他毆打,瑪戈忍無可忍,開槍殺了他?,敻甑母赣H雅克(Jacques)趕來,知道紐維爾議員一定不會放過女兒,就偽造了女兒被殺手殺死的假象。其實,這八年來,瑪戈一直都活著。最終,追殺凡克夫妻的紐維爾議員伏法,凡克又見到了夢寐不忘的妻子。
在一般的驚悚片中,元兇揪出來,故事也就完了,觀看的興味也盡了?!恫豢筛嫒恕分械囊恍┰?,比如生活陡生不測、議員幕后害人,也都是我們比較熟悉的。關(guān)鍵是它的拍法,使它突破了類型的圈定。
影片那些復雜的線索,或有觀眾未看清之處,但有一樣東西他們看得太清楚了:情感。詩意的情感,給影片增加了重量。而事實證明,這些并非是對驚悚的陪襯,而是驚悚的疑團解開后,依舊剩下來的東西。猜謎的快樂只是暫時的,而內(nèi)心的觸動是持久的。
最醒目的是愛情。驚悚片、槍戰(zhàn)片中的男主角有個妻子或女朋友,這再正常不過了。然而,男女主角的關(guān)系,總?cè)菀罪@得卡通般虛假,或被縮減為性吸引這唯一的動力。誰能想到,會在《不可告人》這樣一部驚悚片中,看到近來銀幕上很少看到的動人、可信的愛情呢?這愛情主要體現(xiàn)在男主角凡克醫(yī)生身上。作為負有發(fā)現(xiàn)真相、恢復正義之責的男主角,這個醫(yī)生有點過于普通了。他甚至不帥、不年輕。他毫無武功,跑得不快,也沒有打一槍。但是他是一種難得的人:一個忠于愛情的人。這一物種在現(xiàn)代實屬罕見,在法國就更屬鳳毛麟角。然而人們對??菔癄€、地老天荒的不死的夢想,使這樣的人物在各類觀眾中,都能夠造成共鳴。
凡克和妻子瑪戈從小就在一起。他們的愛情的根,是深深地扎在歷史與過去中的。片中常常出現(xiàn)他們兒時的鏡頭,就在那個出事的湖邊,在那片他們二人的草地上,在他們的那棵大樹下。兩個細瘦的孩子,拉著手一起躍入湖中,一起在樹上刻字。那是法國式的童年愛情,沒有喧鬧,沒有嬉笑,有的是法國式的沉默、嚴肅、唯美。
然而,新婚不久,凡克失去了妻子。對文藝作品中人物的歡樂,我們?nèi)菀谉o動于衷,但傷痛卻可以復制、傳染,因為它能提醒我們經(jīng)歷的、規(guī)模小得多的,但同樣是傷痛的傷痛。妻子的出事,仿佛在凡克的生活中猛砍了一刀。他和妻子剛剛在兒時的湖水中一同游戲過,剛剛還甜蜜地躺在湖邊,說著家常話。妻子有點不高興,要到湖對岸去,凡克想要勸說,想要解釋,喊著“對不起,瑪戈”,但沒有拉住瑪戈?,敻赀€是去了黑沉沉的對岸。然后,她的呼救聲劃破暗夜。凡克不顧一切地向?qū)Π队稳?,不顧一切地擊打著黑沉沉的湖水。他一上岸,就被打昏了。從醫(yī)院里醒來后,他得知妻子已經(jīng)死了。
凡克對妻子的感情,之后都染上了這種不顧一切的絕望色彩。過了八年,他仍是醫(yī)生。但他的傷痛并未痊愈。他不肯使它痊愈。連妻子的母親都問他,現(xiàn)在是不是有了新女朋友。沒有,因為他執(zhí)著地懷念妻子。每到妻子的忌日,他就到妻子的父母家,與他們一起紀念。這讓人想起博爾赫斯的小說《阿萊夫》(Aleph),其中的“我”也這樣地去尋找死去女友的親人,通過與他們接近,來安慰自己的損失。凡克也一直不愿停止哀悼。我們常常看到的西方實用哲學是move on,是快點忘記過去,忘記悲傷,以接受新事物,擁抱新世界。但凡克就是不肯move on。他不時重新激活回憶,回憶他們之間的甜蜜時刻,回憶小時候的湖邊,回憶他們的婚禮,或者回憶妻子的棺木(其實里面裝的并不是瑪戈)被推入爐膛,爐門轟然落下,把他們隔在兩個世界。
回憶是折磨,是束縛,也是力量。從某種意義上說,是他的執(zhí)著,招回了游蕩在生死之間的妻子的靈魂。仿佛是他憑著意念,終于喚來了妻子的郵件,喚來了她模糊的影像,使她得以重生。對于妻子仍在世的一絲模糊希望,足以讓他焦灼地等待,痛苦地尋找,直到最后,他在他們的樹下,在隔了八年之后,再一次見到她。
這個片子的動人,很大程度上要歸功于男主角令人信服的演出。我們是不容易被屏幕上一個哭泣的男子感動的。但凡克的哭泣會打動我們。他的身體語言,尤其是他的眼睛,處處都表現(xiàn)著他的哀痛與焦灼。他在電腦屏幕上看到妻子的實時錄像時的眼神,讓我想起《無間道I》里梁朝偉看到黃秋生被從樓頂扔下時,那種震撼的眼神。
回憶與現(xiàn)實交織,這只是《不可告人》復雜結(jié)構(gòu)中的一條時間線索。這部電影的線索之豐富,讓人覺得無論怎樣開列其主題,總還有很多剩余。不僅是剩余。它的敘述方式,使它把自己嵌在一個巨大的時空之中。那個時空因為巨大,所以其存在是無法描述的,然而電影的敘述,暗示了那個巨大時空的存在。重要的不是說了什么,而是每次說的,暗示著很多沒有說的。仿佛我們看見的只是冰山的一角,令我們直覺到水下更大的、形狀不明的冰體。中國的“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的傳統(tǒng)美學,在這里得到了特別的實踐。它的驚悚因素對此當然有貢獻:秘密逐層揭示,一條小小的線索拖出一個龐然大物,拖出無辜的男主角從未察覺到的隱秘往事。但又不止于此。
據(jù)說電視劇看多了,就不會看電影了,因為電視劇是流暢、體貼的,處處照顧到觀眾的接受,按時間順序慢慢道來,重要的地方貼滿標簽,使制作人員的意圖完全得以傳達??措娨晞±哿?,上趟廁所,回來還可以接著看,韓劇甚至可以睡一覺后接著看?!恫豢筛嫒恕愤@樣的電影則不同。它們不貼標簽,費眼睛、費神,讓觀眾對每一個細節(jié)都不能錯過。
每一個人都可能很重要,每一個場景都可能具有決定意義。這似乎也是近期電影的趨勢——電影的精致化、文學化,使電影像文學作品一樣,能在某一語句停留,能反復閱讀。
不唯如此,《不可告人》還要抹除標簽,抹除主要人物與次要人物之間、電影與生活之間的界限。《秋菊打官司》那樣的中國現(xiàn)代農(nóng)村生活題材片,充滿原生態(tài)的因素,以給我們帶來泥土味。《不可告人》也帶有撲面而來的生活氣息,獲得的則是一種異樣的效果。生活的氣息越是濃郁,驚悚就越凸顯:驚悚會隨時打斷看似順暢、安全的生活進程,擾攘的俗世于是顯得脆弱,所以更加珍貴。
在封閉的室內(nèi)空間,《不可告人》的生活化特征還不甚明顯。它的這一特征,最充分地表現(xiàn)在開放的室外空間——公園、街道,或是在類似室外空間的機場。公園里那比較長的一個段落,令人難以忘懷。凡克收到電子郵件之約,到公園來見神秘的寫郵件人(他希望就是妻子)。他焦灼地坐在椅子上等待著。然而,我們很少看到他的近景。我們看到的是公園里雜亂到令人暈眩的人群。像生活中一樣,人們各有各的事情,朝各個方向走著。一群孩子玩著。在這樣的背景下,只有凡克一人是脫離環(huán)境的。他不能享受正常的生活,無法體會孩子的快樂。他處在驚悚的懸念中。然而,周圍的人并不知道這一點。在他們看來,他也是雜亂中的一分子。推而廣之,誰又知道,人群中是否還有別人也正在驚悚之中?凡克一人的存在,為整個人群增添了維度和深度。他不知道妻子是不是活著;如果活著,會不會來;如果來,會是什么模樣。遠遠走來一個貌似妻子的女子,一步步走過去,不是。又一個女人坐在他旁邊,一邊搖著嬰兒車中的孩子,一邊喋喋地打著手機。也不是,但她一直坐在凳子上沒走。而在凡克看不到的地方,妻子瑪戈戴著墨鏡走過來,知道追殺者也在這里等待她后,她只能隔著人群,遠遠地望著親愛的丈夫。他們中間,是依然毫無知覺的、擾攘的人群。
丈夫等待的是妻子,而一個不相干的女人,在他旁邊坐了半天,打了半天電話,搖了半天孩子。這個女人不屬于故事情節(jié)。她對故事進程是個中斷,但又是促進。這些突然出現(xiàn)的不相干的人或事,貌似放松了那根驚悚的弦,卻只有使它繃得更緊。這種中斷的藝術(shù),在《不可告人》中應用得爐火純青。在關(guān)鍵時刻常常蕩開一筆,不僅蕩開,而且把正常的生活、自然的背景,有力地楔進來。比如,在機場,瑪戈焦急地等待著,丈夫在找她,警察在找她,殺手在找她。她焦心忡忡地坐著,這時,一個走路搖搖晃晃的孩子(其實他早就在那了,但我們不會注意),把玩具扔到她面前。對著可愛的孩子,她也不免微笑。孩子又搖搖擺擺地走開了,瑪戈的臉上又恢復了眉毛緊鎖的愁容。又比如,在影片最后,凡克來到與妻子定情的大樹下,樹葉一動,走出來的不是妻子,而是一只美麗的鹿,它無辜而無心地跳躍著,又沒入了叢林。公園里打電話的女人、機場的孩子、樹林里的鹿,這些在“演職員表”里甚至不會有名字。但他們/它們仿佛不期然地打開了一些深邃的裂縫,讓我們窺入另一個世界。
《不可告人》的鏡頭可以說是“人道主義”的。這也是近期電影的一個潮流,壞人也是人,也有家庭,也有情感。心理的掙扎所在皆是,黑道白道都如此。妖孽并不常見?!冻聊母嵫颉分械臐h尼拔博士,雖然聰明,畢竟吃人,從這一點上來說就是妖孽,而那殺手比爾也是變態(tài)狂人。新潮流的片子中,變態(tài)狂人已不多,多的是普通人。在《不可告人》里,變態(tài)狂人也有,但是小角色,被瑪戈擊斃的小紐維爾就是戀童癖(他的扮演者,就是本片的年輕導演Guillaume Canet!)。但《不可告人》以鏡頭的巧妙安排,把大大小小的人物都進行了人性化的處理。連并不要緊的小警察,也不只是跑龍?zhí)椎?,跑過去就沒了影子,他們也有性格。連沒出現(xiàn)過幾回的老警察,也有家庭生活的一面,也有母親。連大惡人紐維爾,也有愛子、愛妻(或情人)。
愛是《不可告人》的驅(qū)動力。凡克尋找妻子瑪戈,是因為愛她?,敻甑母赣H為了女兒,甘愿把殺小紐維爾的罪行攬到自己身上,甘愿自殺。而老紐維爾派人追殺瑪戈,也是為了給愛子報仇。他的做法是極端的,但他對兒子之死的念念不忘,正與凡克對妻子的念念不忘如出一轍。關(guān)于老紐維爾,我們看到的鏡頭不多,但卻是他,對父子之愛,給予了最動人的詮釋。在蒼茫暮色中,他對殺手團的頭目伯納德(Bernard)說,兒子小時候,自己送兒子上校車,在放開兒子的手時,是多么恐懼、擔憂。觀眾中身為父母的人,對這種擔憂都有體會。因為愛,人變得脆弱,如葉芝所說,流云、流水,一切都仿佛在威脅著我們愛的人。紐維爾議員是尊嚴的。殺手團團長伯納德認真地聽著,既同情,又無奈。他也有了深度,不再只是在車里指揮綁架、殺人的影子。
《不可告人》中的大自然也是有靈魂的。那個湖,那片草地,那是本屬于凡克和瑪戈的地方。湖中沒有任何別人,當然他們都不知道湖的對岸隱藏著殺機。湖的面目變化多端:在黃昏,它是靜美的;在滿月的夜晚,它神秘莫測。還有那濃濃的長草,密林。一叢叢大朵大朵的紅花遮蔽著小路,形成紅花的迷宮。安東尼奧尼的《放大》(Blow-up)中的綠樹是陰森的;《不可告人》中的自然則保留著美與熱情。當自然日漸隱退,城市統(tǒng)治了電影屏幕的時候,看到這樣的自然(又非中國古裝武俠片中明信片般虛假的自然),確實令人耳目一新。
當代美國電影基本缺乏可信的描繪情感的能力。可是,《不可告人》就是根據(jù)一部美國驚悚小說改編的??梢娭辽佼敶绹膶W并沒有喪失這一能力。美國的小說、法國的電影,仍可以打動中國觀眾。看來愛情、親情,還真是所謂“人之常情”。
責任編校:孫京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