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 云
我在南方楚楚的陽光下走,見到因溽熱而常年蓊綠的樹木,有迎面而來匆匆疾步的行人,馬路上嗖地馳過的車輛。這時,在戶外,我總覺得懸浮、空洞、不真實,然后就會煩躁。陰雨天會好些。我有些反季節(jié),別人在黝黯向晚中會感到壓抑,我會在梅雨之夕的濛迷中、在隱秘幽曲的蜷縮中感到熨貼。敞開不適應(yīng)我。過多的趲奔不適應(yīng)我。那么,什么適應(yīng)我?是文字嗎?
我想是吧。文字適應(yīng)于那些不是來自外部、而是來自自我驚嚇的人。
我在劉海燕的文字中找到了同感。
她曾在《理智之年的敘事》這本書中寫到2004年的某天:她說自己已多天不想照鏡子,是因為害怕見到鏡子中自己那張乏味的臉。我知道,當(dāng)一個人這樣自我描述時,不是因為反諷,而是警覺,有自我驚嚇的警覺。此時,更遑論優(yōu)越。我已經(jīng)這樣自我指證,外部的評價已對這人不起威懾力了。然后我又接著讀到她的自我描述:“我這個成為文字生涯郁悶氣質(zhì)的女人,這個在周圍找不到精神資源的女人,這個熱情一年比一年遞減的女人,被生活黏膩著,被寫作牽扯著,掙扎著不要向下一步抬起中庸和疲憊的額頭?!?/p>
我與劉海燕彼此的理解與信賴,緣自我們常常陷在層疊的心事中。我用了自我驚嚇這個詞,不知是否準(zhǔn)確,只是這個詞冒出來了,我尊重直覺,就把它寫在這里。我們不是因為自卑而驚嚇,而是因為敏感,對時間的敏感,對限度的敏感。這樣說好像有些矯情,誰讓你怕了?沒有誰,是自己。好端端的一個秋陽如絲綢般明媚的下午,卻有一陣驚怵滑過脊骨,是時間和限度的疼痛,我們不再年輕。我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是這樣了,不與人辯論和抗衡,沒有那種戰(zhàn)者的熱情。我已經(jīng)自我貶抑了,你還窮追不舍地指證這是恥辱嗎?我沒有想怎么樣,我有的只是羞怯和內(nèi)省,然后是躲。文字如冬天農(nóng)家的暖炕,將我們冰涼的四肢融展。漸漸有些煙嵐,別人看到的是一片模糊,我卻是自己看清了自己。我膽怯地想,我身上沒有這缺點就有那缺點,總有秘不示人的隱憂,總有短處,怕人揪住不放。自嘲在先,可能就有了防范能力。
我和劉海燕多次談到語言發(fā)生學(xué)的問題。這是問題,也是心事。某種后退著趔趄的姿勢,需要文字幫忙,退回幽隅,捱過那些難過的時辰。大地、天空依然那樣,是這個人的宿命被心事纏磨著。
有心事的女人不一定都拿起筆,但大凡拿筆書寫的女人恐怕都少不了心事。劉海燕在這本集子里寫到了她們。她對我說寫的這些人并不一定在行為方式上與自己一致,但精神旨趣與生命深處,卻能托撐自己的想象力延伸。比如杜拉斯。那一年,海燕四處購買杜拉斯的書,杜拉斯成為日常的觸目皆是,全家人都呼吸著杜拉斯的氣息。她喜歡杜拉斯。她竟然喜歡杜拉斯。是這個杜拉斯說,欲望與活力像兩條蛇一樣盤旋糾纏著無眠的子夜。杜拉斯對一個人奇怪地反問,哦,你計較年齡。杜拉斯說過必須非常地愛男人,否則就無法忍受他們。杜拉斯還說過許多的話,都是聽起來不那么理直氣壯,卻是擊中人心的大實話。杜拉斯從來不說道德優(yōu)越的話,她在陰郁的冬季捱過了一天又一天,直到那張原本娟秀的小資臉,終于被寫作、酒精、愛情、歲月摧毀或造就成那張仿佛化石般的面孔。劉海燕說她打開杜拉斯的暗箱,像打開黑夜,在獨自一人前往時,被書頁的光線照亮。那里面寫作的力量,生活的力量,以及文字摧枯拉朽的速度,都是她的需要。
然后她又相遇到伍爾芙。這個一生清瘦而優(yōu)雅的英國女人很絕。她的明智令人難以望其項背。她選擇婚姻,要求的只是一個安靜港灣的泊靠。她沒有選擇后來做了她姐夫的那個性感男人貝爾,即使貝爾對她的愛與理解都超乎常人。伍爾芙知道適度調(diào)情對寫作有益,但不宜于激情燃燒,她的熱情與能量剛好只夠在寫作上使用,用于別的耗損就不行了。她要求自己生活平靜得可以不分散她寫作的注意力。她要求自己內(nèi)心動蕩,卻要求丈夫絕對忠誠。她可能自私,卻有那個叫倫納德的男人愿意。愿意與她一生都在無性婚姻中度過,愿意成為她成功背后的影子。
劉海燕寫下的許多文字都在我經(jīng)手編輯的刊物上發(fā)表過。我讀這些文字:她寫伍爾芙一生在病與痛的互為養(yǎng)殖,因而被賦予的罕見敏感,以及內(nèi)在的緊張感像水草一樣的纏繞。她寫伍爾芙在經(jīng)過緩慢年月,以成熟之姿問世文壇,那多年的默默實踐,在隱匿狀態(tài)中的自我訓(xùn)練。不是謙卑,而是一個作家的自我尊重。而今天,很多年輕的寫作者已經(jīng)不會把承受無名和寂寞當(dāng)成一種文學(xué)美德,對外部聲譽的需求遠(yuǎn)遠(yuǎn)大于對自身的要求。讀劉海燕那飽滿的呼之欲出的文字,我想,我們都要求自己寫出這樣的東西,可這得需要多么強大持久的心力和體力。我讀這些文字,有極度亢奮下的疲累。在她文字縫罅的生長中,揭示與呈現(xiàn),喚醒了閱讀者的記憶性細(xì)節(jié)。凡是真實,都可以被喚醒。潛伏在我內(nèi)部的,我?guī)缀跻z忘和摒棄的東西好像是可以寫出的。我有些亢奮,但我往往沒有力氣把它寫出來。我得先躺下來,得調(diào)動起自己最好的寫作狀態(tài),才能將霧霰一團的東西摹狀、符碼化。要知道,寫出讓人感到舒服的文字,并不好寫,得有多少孤獨沉思和訓(xùn)練時光為這一刻做著準(zhǔn)備。那年秋天的西北之行,那個來看她的男人將要離去。她寫她看到窗外的東山和西山,那城市蜿蜒其中。起風(fēng)了,在臺階上,她為這人扣上外套最上面那顆紐扣,他說:“你要進步,否則我們沒法交往。”她說他把她托付給了未來的進步,也許是有點兒擔(dān)心這個柔弱的小女子,會說出對生活消化不良的話來;也許是出于珍惜,害怕沒有發(fā)現(xiàn)和新意,交往會變得乏味。
劉海燕的這些文字,讓我悄然動容。
在這本集子中,劉海燕繼續(xù)寫女人,寫波芙娃,這個與薩特的名字一道留給歷史的永恒的知性女人。她說關(guān)于波芙娃寫的人太多了,她不知道能否寫出新意。她寫漢娜·阿倫特。這是我一直喜歡并努力學(xué)習(xí)其理性判斷力的非凡的女人。她對社會政治歷史、對極權(quán)主義起源的分析,是二戰(zhàn)之后最具有警策意義的聲音。相對于那些混淆著公共空間與私人空間的糊涂男人,她為人類贏得了自豪與驕傲,當(dāng)然更為女性贏得了名望與光榮。還有她與海德格爾一生的戀情與曖昧,都讓我們看到真實的人生是如何發(fā)生在偉大人物那里的。
但劉海燕還涉及了另外的女人,那是陪伴托爾斯泰的夫人,以及為羅丹而慟到絕命的卡米爾。托爾斯泰夫人陪伴的是一個天才而不是一個男人。她該怎樣跟上天才的步伐?她不知道。她是一個喜愛服飾、社交的女人,也喜歡虛榮與浮華。但她嫁給了天才,就必得成為祭壇的犧牲。還有卡米爾。為什么要羅丹是惟一?羅丹有羅斯、有別的女人她就活不下去了。她是天才,卻跟了另一個天才,這是撞碎的命運。又加上,卡米爾非要時刻粘住一個男人的執(zhí)拗,注定了她必然的瘋癲。她有自己的事情要干,給男人以自由,不就是給自己以空間?在間離中,讓自己喘口氣、養(yǎng)憩休歇,多么好。她想不開。
劉海燕記敘的這些人,是悲情的女人。文字女人大都是可以自己選擇命運的。像伍爾芙,她替自己明智地選擇婚姻與寫作,也連同最終的了斷,縱身一躍,真是冰清玉潔的爽利干凈,連一點兒污垢也不留下,再一次延伸了
她自我尊重的風(fēng)格。卡米爾卻不行,在瘋?cè)嗽骸K蚜_丹一輩子拴在愴痛與難堪中,毀滅自己,也熬煎別人??磥?,文字才能救人呢!尤其女人,愛上文字,是苦役的無邊無際,卻也每每可以靠在這上面,除了她自戕,否則,誰要毀她都很難。
我問劉海燕,這本書里記敘的這些人物和事件,是延伸性思考還是錯位的彌補性思考?她說應(yīng)該是前者。這些人和自己的生存處境可能大不同,但某個生命穴點上的東西,一下子就通了。是的,誰教會我們這樣思考?現(xiàn)實?情緒?知識?多是細(xì)敏的感覺,是想對單個人的命運問個究竟。命運,仿佛慣性地走著,可某個下午瞬間就改變了,猝不及防,仿佛一只手按住了一個人,天空中滿是不祥的烏鴉的聒噪,或是一只手托起了一個人,蒼穹便是祥云撐載的上帝祝福。命運多么的不可捉摸,降臨個人,與他者無關(guān)。卻是只有躲開喧囂,避居之后才有可能清醒判斷。劉海燕說她從小到大總是對集體主義的東西不大有熱情,看著別人興高采烈地投入,她總會躲開。她說她只是對個體的、然后是類的東西感興趣。其實,越是對個體命運了解,哪怕只是針對自己,才有可能對類的命運了解。類的,不是空洞和抽象,而是具體呈現(xiàn)在你我他的在世界里。
海燕說艾云我與你其實不大相同。我說是的。直到現(xiàn)在,我進入寫作的推力仍有關(guān)系的纏絆和經(jīng)驗性轟鳴??傆型袚尾涣说臅r候,總有撞擊感,然后訴諸文字。我那么喜歡理論,是喜歡嚴(yán)肅的事物可以轉(zhuǎn)喻我躍動的飛揚跋扈的靈魂。我總在反季節(jié),在本該冷寂時沒能冷寂。我和海燕一樣可能會關(guān)注自我關(guān)注類的命運,但還要加上一條,我仍關(guān)注他者,這恐怕就是常說的擔(dān)當(dāng)了。但我竭力要做的是消極而不是積極擔(dān)當(dāng),這樣就使得我所想的東西,借助海燕的那句話——不至于消化不良。
我常常會在寫作沒有信心的情緒波動中撥通海燕的電話。電話那邊細(xì)柔輕婉的聲音讓我感到踏實和穩(wěn)定。我對她說我只有一大團的直覺,卻又不大相信這直覺人文可有價值?海燕說這可就是原創(chuàng)呢!樸質(zhì)的記敘將是難得的思想資源。我對海燕敢講心里話,我的心里話多與美德無關(guān),她全能理解。我對道德立場堅定、凜然的人,有些怕。如果在一起說些公開的大話,浪費時間,沒意思,也不必。我已過了對誰都必須逢迎的年齡。選擇朋友,更多的是那可以講些私密小話的人,不必?fù)?dān)心什么亂講一通。海燕表面看氣質(zhì)與我很是不同,但成為性靈之交,那一定是內(nèi)在氣質(zhì)相通。有的女性作家,寫作視角常以女性美德為觀照,因此照見男人的鄙陋和不宵。女主人公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讓男人僵在那里,以終生的懺悔為自己的過失洗罪。我們也欣賞這清爽女兒狀,但實情則是,日子除非不過,要過,得有妥協(xié),而不是堅定性。我與海燕在中庸和妥協(xié)性上氣質(zhì)相通。我們說,否則,又能怎么樣?
仿佛靜水無痕,仿佛素花無香。卻是無痕中波澹蕩漾,無香中奇異芬芳。在文字中,仿佛鳥兒埋在溫暖的羽毛中。我們說:感謝文字。
責(zé)任編輯劉偉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