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長峨
塞爾維特,他是一個強韌有力、思維敏捷、卓有建樹、捍衛(wèi)真理的“非凡才俊。”俄羅斯思想家梅列日科夫斯基稱他為偉大的神學和思想家,是“主張科學神圣的人物之一,此類人物在全部人類歷史上只有十個或十二個?!钡沁@種從他那個世紀的黑暗之壁中沖出的天才閃電,卻只活42歲,過早熄滅了。
他的死,自然是死在他直率,死在他為真理而奮斗不悔的獻身精神,但還死在他的天真、幼稚、輕信和他的對手加爾文的卑鄙、無恥、專制和殘暴。
他是當時最“勇敢的革命家”。他經常同所有其他剛愎自用之徒發(fā)生激烈沖突。一看到舊教與新教之間的論戰(zhàn),他那不平靜的精神就開始發(fā)酵?!澳睦镌跔幷撘磺?,他就想在哪里參與爭論,哪里教會試圖改革一切,他就想在哪里參與改革?!?/p>
二十歲時的他,就傾其所有積蓄,把他宗教改革的論點印成書籍。他以如此挑釁的態(tài)度反對極為黑暗、極為殘暴的十六世紀歐洲世界,可想而知,他在歐洲“就不再有任何棲身之所了”。他要活下去,惟一的辦法,是無影無蹤地徹底消失,毀掉自己原來的姓名,讓別人徹底忘掉自己,最好讓世人感到這個世界壓根就不曾有過他這個人。這個被當時教派聲稱該“受到從活生生的軀體中撕出內臟”的人真的從德國消失了。他回到法國,化了名,改為研究地理。他很快就卓有成就,成為地理學家。不過他又研究醫(yī)學,成為人類第一個發(fā)現人體小血液循環(huán)系統(tǒng)的生理學家。由于輕率,他立即同當時的權威人士發(fā)生了沖突,受到了指控。然后,他又迅速隱遁,再次化名,以大主教保爾米爾新任的醫(yī)生出現在西班牙維埃納市。這會兒,他有點兒乖了,“處事十分沉著,絕不惹人注目”,“謹防異端的論點擴散”。
實際上,那種大異端思想絕對沒有在他這個雄心勃勃的人心中死去,過去那種好探索的不安寧精神,仍然不可動搖地活躍在他靈魂的最深處,并受它控制。他不愿讓這種大異端思想無聲無息地消逝,他的內心不時產生激情,渴望自己的思想得到空間和自由,渴望整個世界共同思考他的思想,進而接受他的思想。他想讓自己“生命的理念從內心擠到外界,如同一根刺從一只化膿的手指中擠出,一個嬰兒從母親的軀體中擠出,果實從果殼中擠出一般”。對于一個急欲要表達的人,那被迫沉默的歲月,心情是沉重而痛苦的。為偽裝好自己而不得不緊閉雙唇,那要說而不能說的話時時都無情地折磨他。
在實在難熬的時刻,他尋到了噴泄的對象,然而就是這次的輕率和盲從導致他死無葬身之地。人說:“逢人只說三分話,不可全拋一片心。”塞爾維特這個好沖動、好輕信的人居然把自己的全部信任,寄托在他并不了解的陌生的加爾文身上。不知是哪根錯亂的神經指揮他一封接一封地給加爾文寫信,而且把自己的思想毫無保留地暴露給卑鄙、陰險而又殘暴之極的加爾文。他哪里知道這等于和吃人的狼交朋友,等于把自己當作一塊肉自動送到狼的口中。
長期以來,誰敢在專制獨裁者加爾文的著作上改動一個字或批評一個字,誰就等于找死。而塞爾維特這個不知深淺的冒失鬼做了。他像一個小學教師對待小學生那樣,在加爾文的《基督教原理》的頁邊空白處記下了他認為的錯誤。他自己一時興之所致,隨便寫寫玩玩也就罷了,可他偏偏認真起來,把他寫了點評的這本書寄給了加爾文。本來誰都有權利指出任何人著作中的不足和毛病,對于真正的學者還求之不得呢!然而加爾文從來都認為自己的著作完美無缺,真理都在他這邊,永遠都在他這邊,他是真理的化身,別人都是荒謬的混合物和翻版。凡是反對他哪怕僅僅想對他提點意見,都屬于他消滅的范圍,都是他的敵人,都該受火刑處死。
這不,加爾文接到塞爾維特評論他的那本書后,立即卑鄙地寫信給他的友人法雷爾說:“塞爾維特像一條咬著一塊大石頭,來回啃個沒完的狗那樣,攻擊我的著作,用那些辱罵性評論在書上涂鴉?!?/p>
不幸的是塞爾維特沒有及時感覺到,他沒有把加爾文當作最危險的對手加以防備,反而把自己所準備和那份尚未付印的神學著作樣本《基督教恢復》,寄給加爾文閱讀。這還了得,他竟然要用“重建”、“恢復”基督教來對抗加爾文的《基督教原理》,加爾文能輕饒他嗎?這時,昏了頭的塞爾維特還不知道他自己把自己推到何等危險的境地,竟還敢寫信要求見加爾文,這不是自取滅亡嗎?你聽加爾文怎么說,他立即寫信給他的朋友法雷爾咬牙切齒地說:“如果他真的來了,只要我在這個城市還有一些影響,就不會容忍他活著離開?!?/p>
直到這時,不知是加爾文直接的警告還是塞爾維特從別處獲悉加爾文對他的威脅,他從內心第一次感到不安起來。于是,他立即寫信給加爾文:“請把我的手稿寄還給我?!痹趺纯赡?!加爾文“他像對待一種危險的武器一樣,小心翼翼地把異端著作保存在一只抽屜里,以便可以在適當的時機把它取出來使用”。殊不知在加爾文的抽屜里保存的還有塞爾維特給加爾文的暴露自己全部觀點的信件呢!直到現在這個莽撞和輕信的人才以陰郁的預感寫信給一個神學家說:“我現在完全明白,我即將為這件事而死?!?/p>
當時不知有多少人,豈止是塞爾維特,都深深體驗到,哪怕只有惟一一次,哪怕只在加爾文教義的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上反對加爾文,都是一件大膽魯莽而又具有生命危險的事情?!八某鸷抻兄环N非常好的記憶力”,“他只要有一次在心里寫下了一個人的姓名,在這個人不從生死簿上自行消失之前,這個姓名就不會在他的心中抹去”。這種記仇的人該是何等的可怕!
塞爾維特盡管表面徹底平靜了,但暗地卻仍順從一種內心的神圣渴望,繼續(xù)投身于他的《基督教恢復》的寫作。書悄悄寫出來了,也秘密印出來了。塞爾維特很得意。他哪里想到那個曾經要置他于死地的大魔頭、道貌岸然的加爾文的魔爪正悄悄伸向他的咽喉和心臟。加爾文“貌似瞌睡,實則目光敏銳地潛伏著的仇恨,老早就在為此操心”。加爾文在日內瓦愈來愈系統(tǒng)完善、網眼細密的監(jiān)視組織,活動范圍遠及所有鄰國,而且在法國甚至比那里羅馬教皇的異端裁判所更為嚴密。塞爾維特的著作還在包扎未解,塞爾維特從自己手中也只發(fā)出少量書,而加爾文當時已經一冊在手。他立即著手一舉消滅兩者:異端和著作。這個“宗教改革的頭面人物”,每當事關他的信條、教義和宗派他立即就會變得毫無廉恥,不擇手段。他要殺塞爾維特,絕不自己出面。他通過渠道秘密把塞爾維特的著作和給的信件中的一部分轉到裁判所,使塞爾維特被捕。當時就有人懷疑加爾文從中做了許多卑鄙的手腳。為此,加爾文還多次做了欲蓋彌彰的詭辯,也許歷史想充分暴露加爾文的殘暴和無恥,又想充分顯現塞爾維特的莽撞和輕信,塞爾維特從監(jiān)獄中竟有幸逃了出來。
逃離監(jiān)獄之后,塞爾維特在幾個月內無影無蹤,下落不明。突然有一天,他這個被追捕的人竟進入了日內瓦這個對他來說世界上最危險的地方。他簡直昏了頭,瘋了,敢來到加爾文這條毒蛇的眼前。豈不知這條毒蛇的目光無時無刻不在到處追尋他。他要路過這里,第二天立即逃走還好,可是他剛剛抵達日內瓦,就竟然前往加爾文派全體教徒正在其中集會的教堂。他這一舉動,確實表現出一股英雄氣。但是只有極傻的人才會這樣做。他只身一人,赤手空拳,面對歐洲宗教勢力最大且又最殘忍最專橫的頭面人物,究竟有多少勝算?!更何況他是自投羅網,進狼群之中呢?!可怕的事終于出現了——加爾文刻不容緩地向自己的幫兇下達命令:在塞爾維特離開教堂時加以逮捕。一個小時以后,塞爾維特就鐐銬纏身了。他好糊涂好健忘啊!前不久,他不是還給朋友寫信說 “我即將為這件事而死”嗎?他怎么這么短時間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呢?
這種逮捕塞爾維特的行徑,是對世界各國奉為神圣的賓客權和國際法的一種公然冒犯,一種粗暴違背。塞爾維特是外國人,是西班牙人;第一次且又是剛剛踏進日內瓦,因而絕對不可能在那里犯下一種需要逮捕的不法罪行。他所寫的著作全部在外國印刷,因而絕對不可能以自己的異端觀點,在日內瓦煽動過任何人,玷污過任何虔誠的靈魂。此外,一個“《圣經》傳道士”,一個宗教界人士,在法庭事先沒有宣判的情況下,無權下令逮捕日內瓦城范圍內任何一個人,并讓他戴上鐐銬。無論從哪一方面看,加爾文對塞爾維特的襲擊,都是獨裁者卑鄙的專制行徑。
“按照真正典范的日內瓦法制,每一個指控另一個市民犯罪的市民,必須與被告同時被監(jiān)禁,而且在獄中一直待到他的指控證實為無懈可擊為止?!薄叭绻h會承認塞爾維特事實上無罪,而加爾文本人作為告密者不得不待在獄中,那究竟會怎樣呵!這對于他的威望來說是何等深重的災難……”然而善于坑害和滅絕自己對手的加爾文就沒有想不出的孬主意。他像往常一樣老練圓滑,派自己的秘書充當原告這種尷尬的角色。然后,他利用塞爾維特好沖動的弱點,采用種種卑鄙手段讓塞爾維特在法官面前失去理智,惱怒憤恨,從而露出把柄,被治死罪。他給一個朋友寫信就明白地說:“我希望,判他死刑?!?/p>
為此,加爾文及其幫兇在獄中用蓄意而又詭詐的嚴酷手段對待塞爾維特。幾個星期以來,這個自感純屬無辜的人身患疾病,精神煩躁而又歇斯底里,像一個殺人犯那樣,戴著手銬腳鐐,被關在一個潮濕而又冰冷的地牢里,黏附他那挨凍忍寒的軀體上的衣服已經腐爛。盡管如此,仍不準許他換上任何新的襯衣,最原始的整潔戒律被置于不顧,不許任何人哪怕給他最微不足道的幫助。在深不見底的困境中,塞爾維特在一封致議會的令人震驚的信中,請求多一些人道的待遇:“我正在被跳蚤活活吞噬,我的鞋子已經穿破,我再也沒有衣服,再也沒有可以洗滌的衣服了?!?/p>
然而,盡管議會立即根據塞爾維特的申訴,下令消除這些不良狀況,但加爾文這只秘密之手,如同一把老虎鉗那樣不近人情地阻止塞爾維特命運的各種改善。人們繼續(xù)讓這個勇敢的思想家和自由精神的學者像一條癩皮狗躺在糞堆上一樣,在他那潮濕的洞穴中久病不起。而且,幾個星期之后,當他簡直要在自己的糞便中窒息而死時,第二封信的呼救聲顯得更為恐怖和刺耳:“我請求你們,為了基督之愛,不要拒絕給我以你們會給一個突厥人和罪犯的待遇。你們?yōu)槭刮冶3终麧嵍铝顚嵤┑囊磺?,絲毫沒有實施。我的處境比任何時候更糟。不給我以彌補這種肉體所必需之物的任何機會,是一種嚴重的暴行?!?/p>
塞爾維特的確是英雄。即使他們在獄中折磨他,在法庭拷問他,要燒死他,要把他一塊一塊撕碎,他也絲毫不放棄自己的世界觀。恰恰這最后的日子,這個漫游的科學騎士升華為一個信念的殉教者和英雄。他聲稱 “一種世俗的判決,永遠不能當作一個人在宗教事務上正確或錯誤的證據”。“謀殺并不叫做信服”?!叭藗儾]有向他證明過任何東西,而僅僅企圖扼殺他”。他們無論用威脅還是用許諾,都不能迫使這個戴著腳鐐手銬、已經陷于死亡的犧牲者哪怕僅僅說出放棄信仰的一句話。
1553年10月27日上午11時,這是世界一切尊重科學、尊重真理、尊重人權的人們永遠不能忘記的最恥辱的日子和時刻。這時,人們從獄中提出穿著破爛不堪衣服的囚犯塞爾維特。這個被判死刑的人胡須蓬亂,全身骯臟,精力漸盡,鐐銬鋃鐺,步履搖晃,臉色灰暗,只能用膝蓋緩緩艱難前行。臨死前,他懇請給予用劍斬首這個小小的恩惠。此時,加爾文的干將法雷爾大聲問他,是否發(fā)誓放棄他以反對三位一體為目標的教義,以此獲得較為溫和的處決的恩惠。然而,塞爾維特又一次重新拒絕這種交易,果斷地實現自己從前的誓言:準備為自己的信念忍受一切。
劊子手用一根鐵鏈把塞爾維特吊到火刑柱上,用一根繩子在那精力漸漸耗盡的軀體上纏繞四五圈,接著把書和塞爾維特當初寄給加爾文、以求得加爾文兄弟般意見的手稿,塞到活生生的軀體與那根殘酷地切入肉體的繩索之間。瞬間,火焰升騰,無情地吞噬這個備受折磨的活生生的肉體。人們連續(xù)不斷地、愈來愈刺耳地聽到這個遭受難以形容痛苦的人尖利的痛苦吶喊。
在這個極為恐怖的時刻,加爾文在哪里呢?他為給人以不參與的假象或為保護自己的神經,就小心翼翼地留在家里,坐在自己書齋中那緊閉的窗戶旁邊,聽憑劊子手和更為殘忍的教友法雷爾去處理殘酷的事務??僧斦枞プ肪俊⒅缚?、刺激無辜者,并把他送到火刑柱時,加爾文曾無數次不知疲倦地跑在別人前面。然而在處決時,人們只看到他付酬的刀斧手,卻沒有看到曾經要求實施,并下令實施的真正罪人。在這個世界上,無論是西方還是東方,無論是古代還是今天,有多少這種極其殘暴又詭計多端的偽君子呀!
責任編輯苗秀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