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絕國

月明日

站在尼雅河出昆侖山的河口放眼望去，只見一條谷地曲折北去，穿行于自昆侖山地向北方的沙漠延伸出去的山麓坡地之間。尼雅河最親近的人們，自然是那些在歷史長河中生息在河水兩岸以及下游尾間沖積三角洲上的古代尼雅人。他們是尼雅河綠洲的主人，他們曾經(jīng)擁有一段奪目的輝煌。他們的國家叫“精絕國”。

從昨天走來的遺址

歷史往往給人以無情的捉弄。那些珍貴的歷史文物和古代遺址，往往最早被貪婪的掠奪者發(fā)現(xiàn)。

在新疆的塔里木盆地，古代有一條叫做“尼雅”的大河從這里流出。它發(fā)源于昆侖山，沿塔克拉瑪干沙漠南緣中部自南向北流入卡巴克·阿爾斯?jié)h村附近的大沙漠，長約210千米。在出山口地勢平緩的地方河水盤旋，形成了一片沖積綠洲，叫做“尼雅綠洲”。

1900年1月，斯坦因率領探險隊來到了尼雅綠洲。這里有一個叫做尼雅巴扎的城市，許多人就在那里生活。

一個名叫伊普拉欣的當?shù)厝艘鹆怂固挂虻淖⒁?。伊普拉欣從北方沙漠里帶回來了兩塊寫有字跡的木板，這兩塊書寫木板其實就是通常所說的木簡。斯坦因很驚訝地發(fā)現(xiàn)：它們竟然是用一種早已消失了的古代文字——怯盧文書寫的。怯盧文最早起源于古代犍陀羅，是公元前3世紀印度孔雀王朝的阿育王時期的文字，全稱“怯盧虱底文”，最早在印度西北部和今巴基斯坦一帶使用，公元1世紀至公元2世紀時在中亞地區(qū)廣泛傳播。公元4世紀中葉，隨著貴霜王朝的滅亡，怯盧文也隨之消失了。到了18世紀末，怯盧文早已成了一種無人可識的死文字，直至1837年才被英國學者普林謝普探明了怯盧文的奧秘。斯坦因認為怯盧文在沙漠中的出現(xiàn)不是偶然的，這很可能是沙漠中一個不為人知的王國曾經(jīng)存在的證明。

1901年1月，在當?shù)厝艘龑?，斯坦因順利到達了伊普拉欣發(fā)現(xiàn)文物的地方。進入尼雅的第一天清晨，斯坦因走出寒冷的帳篷，緩步來到一個小小的臺地的斜坡上時，立刻就撿到3塊他夢寐以求的木版文書。僅在這一天里，他就獲得了幾百片木版文書，超過了以前人們所知的這類文書的總和，這簡直是天大的收獲，遠遠超出他的想象。

如果尼雅僅僅出土那種世界上僅有幾個人能讀懂的“天書”，不會引起更多人的興趣。當然，尼雅發(fā)現(xiàn)的文物遠不止于此。

斯坦因闖入古城遺址，眼前的一切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用梵文雅語書寫的一段段佛經(jīng)、漢文木簡等。還有隱器、銅鏡、金耳飾、銅戒指、銅印、銅鏃、帶扣、鐵器、玻璃、貝器、水晶珠飾、木器、漆器殘片和各類織物，更有歐洲人從未見過的捕鼠夾、靴熨斗、弓箭、木盾、紅柳木筆、六弦琴、餐具等。身臨其境的斯坦因不敢相信這些出自寸草不生的沙漠中近2000年前的古代遺物會是真的。官署、佛寺、民居、畜廄、窯址、煉爐、果園、桑林、古橋、田畦、渠道、蓄水池、墓地等遺跡，也出人意料地展現(xiàn)在斯坦因眼前。時間看似停止，曾經(jīng)住在這里的人們仿佛剛剛離開這里。任何一個人看到這些景象后，都可以毫不費力地想象出當時定居在這里的人們的生活風貌。

斯坦因為這個神奇的發(fā)現(xiàn)欣喜若狂。他把所發(fā)現(xiàn)的城市遺址命名為“尼雅遺址”。由于食品、用水不足，斯坦因不能盡情地發(fā)掘文物，被迫早早結束這次尼雅之行。但被斯坦因發(fā)現(xiàn)過的遺址卻沒有幸運可言。在離開的時候，斯坦因就已經(jīng)決定盡快回來大肆掠奪了。

1906年之后，斯坦因真的回來了。他帶著5年中不斷累積的強烈欲望重返尼雅綠洲。僅根據(jù)斯坦因自己寫的記錄來看，他通過挖掘以及收集的古代文物包括怯盧文和漢文文書約1012件，木質(zhì)藝術品若干；古代紡織品若干；用來做身份證明和模印裝飾性的印章若干；金、銀、玻璃、漆器等比較珍貴的器物若干；各種材料的工具、生活用具、文具和樂器等若干，包括陶、石、木、銅、鐵、皮革、角、骨制品；還有一把古代的“吉他”。

法國探險家戈厄納曾企圖在尼雅河流域的盡頭尋找一個叫做精絕國的西域古國，但沒有找到。斯坦因發(fā)現(xiàn)尼雅遺址后，推測尼雅遺址就是戈厄納苦苦尋找的精絕國的遺跡。他把自己掠奪來的古文書記錄并發(fā)表出來，其中的漢文簡牘很快被中國國學大師王國維看到。憑借豐富的學識，王國維一眼看出一枚簡牘上有“泰始五年”的字樣，這是公元269年中國西晉王朝武帝的年號。參照中國歷史記載中的蛛絲馬跡以及從古至今的闐(今和田)與各國的相距路程，認真考證梳理后，王國維斷定：尼雅就是古代西域三十六國之一的精絕國。

據(jù)《漢書·西域傳》記載，精絕國位于昆侖山下，塔克拉瑪干大沙漠南緣，接受漢王朝西域都護府統(tǒng)轄，國王屬下有將軍、都尉、驛長等。精絕國雖是小國，但它位于絲綢之路上的咽喉要地，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史書所描述精絕國所處的環(huán)境是：“澤地濕熱，難以履涉，蘆葦茂密，無復途徑?！睆牧攘葦?shù)語中顯然可以看出，當時的精絕國是一片綠洲。但在公元3世紀以后，精絕國突然消失了。

精絕國是如何從歷史上消失的呢?它為何被埋沒于滾滾黃沙之中呢?為什么繁榮的綠洲變成了死亡的廢墟呢?

精絕國消逝之謎

精絕國的文獻資料以及尼雅遺址的考古發(fā)現(xiàn)，讓人們對精絕國有了全新的認識。

《漢書》和《后漢書》原本就提到塔里木盆地南緣有一個叫做“精絕”的國家，斯坦因和王國維都將精絕國的位置定在尼雅河流域的尼雅遺址，在當?shù)匕l(fā)現(xiàn)的一枚漢文木簡上也寫有“漢精絕王”的字樣。由此可見，精絕國確實是在尼雅遺址一帶了。

但是，精絕國里的居民是從哪里來的呢?他們是什么樣的人呢?我們至今仍然不知道。精絕國這個名字是突然出現(xiàn)在《漢書》里的，在它以前的史書里，根本找不到精絕國的任何記載。

尼雅河流域的人類活動歷史，從考古發(fā)現(xiàn)來看，最早可以追溯到石器時代。但是，沒有人能夠證明精絕國人就是那些揮舞著石刀石斧的人發(fā)展來的。他們之間也許是繼承關系，但也可能是毫不相干的兩群人。

從《漢書》首次記載了精絕國以來，此后的史籍對精絕國的記載都很少，而且是人云亦云，使我們對精絕國的認識極其模糊。

比起史籍來，考古工作者能夠向我們講述的要多許多。尼雅遺址那些輝煌的發(fā)現(xiàn)，就是屬于精絕國時期的遺跡和遺物。遺址里的建筑、墓地和生活用品，都向人們揭示出了這個早期綠洲城邦的文化，令今天的人們瞠目結舌。

精絕國人最后在歷史上出現(xiàn)時，已經(jīng)是改名為鄯善的樓蘭國的子民了。作為一個袖珍國家，僅有500名士兵的精絕國，在那個兼并戰(zhàn)爭如同家常便飯一樣的時代是不可能長期獨立存在的。樓蘭國在改名鄯善之后，因為是西出陽關第一站，又得到了中原王朝的扶植，曾經(jīng)盛極一時。大約在東漢王朝的末年，強大起來的鄯善兼并了包括精絕在內(nèi)的鄰近的幾個綠洲城邦。從那時起，尼雅河流域被納入鄯善王國的版圖，變成了它的一個行政區(qū)，精絕國改名為精絕州。

鄯善王對精絕的治理比較高明。他對當?shù)氐?/p>

一些有勢力的人物委以官職，命令他們負責管理精絕州的人民。國王還保留了直接派遣官吏檢查稅收和監(jiān)察地方官吏的權力，并下令：全國的百姓如果在地方上遇到司法、行政、民事糾紛，都可以直接上訴國王，由國王本人裁決、處置。

那時正是西晉時期，精絕人雖然沒有了自己的國家，但生活比以前更安定了。

然而，就是這樣一座曾經(jīng)輝煌過的城邦，它的創(chuàng)造者們在歷史沒有記載的情況下失蹤了。

斯坦因曾在書中記載了這一發(fā)掘經(jīng)歷：“……土塊剛挪開，就見魯斯塔姆(斯坦因探險隊的成員)的雙手挖進了光禿的地面。還沒等我發(fā)問，他的手已從挖了不到六英寸深的洞中拽出1枚完整的矩形木簡，封泥完好，函蓋仍由原來的線繩捆扎完好。魯斯塔姆的手指好像突然灌注了‘尋寶人的力量。通過擴大洞口，很快我就看到，靠近墻的地方及墻柱基座下，堆滿了層層摞起的同樣大小的木板?！?/p>

根據(jù)斯坦因的描述，這顯然是被人有意識地掩埋起來的一批文件，堆放在這處房屋的一個隱秘的房間里。后來的考證表明，那里是一處官署，用以保存公文和經(jīng)濟文件等。這些契約等文獻可能被打算永久地保存在那里，直到有一天突然發(fā)生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斯坦因也說：“從這批契約埋藏時得到的照顧以及對埋藏地點的標示(在埋藏點前發(fā)現(xiàn)的那一大塊泥塊無疑就是起這個作用，也就是它促使魯斯塔姆動手刨土)來看，文書的主人明顯是在緊迫中不得不離去，但抱有重返的念頭。魯斯塔姆一下就猜到那塊標志的用意，因為現(xiàn)在農(nóng)民被迫棄家而去時，他們?nèi)匀贿@樣做。在掩埋時既沒有遮蓋，也沒有用容器來保存這批極有價值的文件，這本身也清楚地表明人們離去之匆忙?！?/p>

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使得主人倉促間離開了這里，還抱著重返的念頭?他們?yōu)槭裁床]有返回?

遺址出土的木簡中曾反復提到蘇毗人的侵略，稱蘇毗人性情悍勇，經(jīng)常攻擊精絕州，威脅著它的安全。鄯善國王為此頒布了很多命令，令精絕州的管理者們注意警戒?？梢?，這里的戰(zhàn)爭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那么，是不是突如其來的戰(zhàn)爭使這片綠洲被廢棄，使精絕人被迫遷徙到其他地方?

這種情況是可能的。但是，既然是有組織的撤退，為什么撤退了的人們沒有帶走重要的官方文書呢?而且，在尼雅遺址中，沒有斷戟殘劍沉埋沙中，也沒有白骨遍野的戰(zhàn)爭痕跡，所有出土的古尸，都是平靜而又安詳?shù)?，被大禮安葬，陪葬物豐富。他們的墓葬，盡顯太平盛世的風貌。所有的房屋遺址都是完整的。它們排列整齊地坐落在那里，仿佛它們的主人沒有走遠，炊煙會再次升起，牛羊會再次撒歡，孩子們的笑聲會再次在大街小巷、村莊院落響起。如果說精絕是毀于戰(zhàn)爭，又該如何解釋這一切呢?

也有人說，精絕可能是毀于自然條件的惡化。尼雅遺址在民豐縣尼雅河流域北邊，而尼雅河當時屬于塔克拉瑪干沙漠地區(qū)的一條中型河流，從昆侖山上流淌下來的雪水孕育了尼雅河流域三角綠洲，并成為西域精絕國得以世代繁衍的依托。西域的氣候異常干燥，沙漠化的進程非常迅速，而其中的河流也經(jīng)常改道或者消失。如果養(yǎng)育精絕州的尼雅河改變了流向，或者水量減少，如果風沙干擾了精絕人的生活，那么，精絕人確實可能放棄曾經(jīng)世代生活的土地。

《漢書·西域傳》稱精絕國“澤地濕熱，驗證以履涉，蘆葦茂密，無復途徑”，這樣的地方很難住人，絕不會是精絕國人當初定居時的樣貌，可見當時精絕國環(huán)境已十分險惡。在出土的怯盧文木簡中也發(fā)現(xiàn)了這樣的條款：砍伐活樹，罰馬一匹；砍伐樹杈，罰牛一頭。精絕國開始用法律手段保護樹木，可見樹的重要性越來越高了。這是不是暗示著尼雅綠洲的生態(tài)已經(jīng)開始惡化?精絕國的廢棄會不會與自然條件的逐漸惡化有關?

如果水源仍在，沙漠化的進程就會受到遏制。精絕人如果面臨干旱威脅，就必然與尼雅河的變化有關。因素可能有兩個：一是河流改道，一是河的上游出現(xiàn)大規(guī)模的其他居民聚居點，對河水消耗增大。但現(xiàn)在人們并沒有在尼雅遺址周圍找到尼雅河大規(guī)模改道的證據(jù)，同時也并未在尼雅河上游發(fā)現(xiàn)任何人類聚居點的遺跡。另外，在尼雅遺址里，不少住宅周圍都有巨樹環(huán)繞，樹干粗大至一人不能合抱，果園中林木整齊，桑木排列成行，不少為數(shù)十年之巨桑。從住處附近堆積的淤泥看，還有水塘的痕跡。在這樣好的生存環(huán)境，很難說尼雅河會突然斷流，導致精絕王國覆滅。即便是由于環(huán)境惡化，精絕舉國遷移，可是，為什么沒有開封的各類文書還整齊地放置在屋內(nèi)墻壁旁?如果是因為環(huán)境的改變的搬遷，精絕人就更沒有理由丟下官方的文件落荒而逃了。

不是自然力，不是戰(zhàn)亂，那么精絕人為何遷走呢?考古學家在尼雅遺址的一所房子廢墟中發(fā)現(xiàn)一條狗的遺骸。它的脖子上拴著繩子，繩子的另一端拴在柱子上。顯然，主人離去時忘了解開繩子，這條狗活活餓死了。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讓主人匆匆離開，連愛犬的繩子都忘了解?或許，他以為一會兒就能回來，才沒有考慮愛犬的生存問題，但他為何又一去不返?如果說精絕的居民真的集體遷徙了，他們究竟遷到了哪里?考古學家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線索，而古老的文字也在尼雅廢棄之后就失傳“消亡”了。

難道幾千精絕居民都在1600多年以前的某一天突然同時消失了?如果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情，為什么沒有被記載?這樣的事情又是如何發(fā)生的?

來歷是謎，去向是謎。精絕國在歷史的天空中如流星般劃過，沒有留下太多的影子。你也許會問：真相到底在哪里?人們究竟能不能找到答案?我不得不遺憾地說，也許，我們再也無法知道答案了。

責任編輯蒲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