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德東 1967年出生,現(xiàn)居北京。從1989年開始,先后出版過《和女孩聊天》、《愛情四十回》、《瞳中有我溫暖的家》等16部散文集,被《女友》百萬讀者評選為“當代十佳散文家”。歷任《文友》雜志主編,《格言》雜志主編,《青年文摘》(彩版)主編。2000年定居北京,出版《三減一等于幾》、《我遇見了我》、《天惶惶地惶惶》、《三岔口》、《九命貓》、《紙人》、《誰摸了我一下》、《黑段子》、《愛情啊你別開花》、《失?!?、《所有人都在撒謊》、《門》等。其中《三岔口》被著名導演李少紅改編成電影《門》。
1979~1983年:一個復雜的少年
1979年我讀初中。
那時候,剛剛恢復高考,大家都擰緊了發(fā)條,發(fā)奮學習。我卻突然變質,由一名最好的、教師最喜歡的學生,變成了一名最壞的學生。緣由至今我也說不清楚。我經(jīng)常一兩個月不去上學,老師不敢除名,也不敢家訪,干脆不聞不問,把我徹底放棄了。
我逃學并不干什么壞事,只是趴在自家平房頂上,眺望遠方。陽光照耀著我年少的臉龐,清風吹拂著我粗布的衣裳。多年以后,我再不曾擁有過那么緩慢的時間。我家院子里,趴著一條黑狗,它從來不亂叫,它跟我一樣,總是吐著舌頭默默想心事。
我好像留過三級,因此,十六歲的我還在初二讀書。就在那一年,我炒了學校的魷魚。我用了一上午時間思考這件事。這是一個將改變人生的決定,壓在我十幾歲的肩膀上,確實太重了。后來,我一路踢著石子去了學校。在路上,我還遇見了我的父親,他問我:“你干啥去?”我平靜地說:“去辦個事。”很快我就到了學校,推開門對老師說:“我不再來了?!?/p>
1984~1990年:飛
我想去流浪。
如今流浪一詞已經(jīng)泛濫,我都不再說了,而當時,那是一種多大膽多浪漫的理想啊。
那時候我已經(jīng)開始寫作。一疊廉價的稿紙,一桿寫不禿的筆,一顆細膩、善感、想入非非的心。
1986年大雪紛飛的冬天,我穿上草綠色的新軍服,雄赳赳氣昂昂地跨過山海關。我像斷了線的風箏,終于離開故鄉(xiāng),遠走高飛。
我見到了山,見到了水,見到了天外天。
一路上,新兵蛋子們在火車上歡呼雀躍,只有一個男孩八千里路一言不發(fā)。他當然是我。
迷迷糊糊來到了山西北部的田村,接受新兵訓練。我的專業(yè)是報務員,發(fā)報,抄報,嘀嗒,嘀嘀嗒,嗒嘀,嗒嘀嘀,嘀嘀嘀嘀嘀……值得一提的是,在全連考試中,我成績第一。
天上掉餡餅,突然來了一個好機會,我被調入大同團機關當保管員,那是百里挑一。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義進入城市,高興得都傻了。
我愛車,猶如古代男人愛馬。某天,我盯上了運輸科的一臺車,那是一臺高大的油罐車。不久,我就采取行動了——駕著它離開團部,穿過人流如梭的城市,去郊外看老鄉(xiāng)。駛出團部大門時,衛(wèi)兵警覺地盯上了我,我絲毫沒有慌張,甚至還友好地朝他按了按喇叭。在此之前,我經(jīng)過了短暫培訓——用千斤頂把油罐車支起來,上車掛擋,下車觀察后輪,找到了前進擋和倒退擋。一臺車,除了前進和倒退還有什么呢?
我駕車行駛數(shù)百里,回來時天已經(jīng)黑了。在接近大同之后,不知道怎么搞的,我把車開上了山。發(fā)現(xiàn)走錯之后,我竟然在山路上把車調了頭,成功地下來了。我記得那條山路十分狹窄,旁邊就是黑乎乎的深淵。
回到團部,我被埋伏在停車場的首長逮個正著。
因為無照駕駛軍車,我丟掉了保管員的美差。不過,首長發(fā)現(xiàn)了我超常的駕駛才能,干脆把我送到內蒙古齊哈日格圖當駕駛員去了。
離開城市的時候,萬家燈火。清早醒來,我朝窗外望去,頓時目瞪口呆。黑夜省略了從繁華到荒涼的過渡,我看到了一望無際的荒涼?;疖嚿系某丝鸵呀?jīng)所剩無幾,三四個異族的男人木木地打量我。一條孤單的鐵路,在戈壁草原上繼續(xù)延伸,像一只長長的胳膊,要把我擲到更荒涼的地方……
齊哈日格圖連隊有一臺大尾巴吉普車,很老很老了,隨時要散架的樣子,我開著它,在戈壁草原上橫沖直撞。我的駕駛技術大家是了解的,何況那地方一望無垠,人跡罕見,完全可以閉上眼睛開。
不過,我還是把車開翻了,當時連長在車上,他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回到連隊之后,他遞給我一根粗壯的鞭子,鼻青臉腫地說:“你去放羊吧!”
于是,我成了羊倌兒,看管148只羊,天天早出晚歸。天蒼蒼野茫茫,周德東一個人去放羊,大爽。就在這一年,我的處女作小說在《解放軍文藝》上發(fā)表了。
荒原太寂寞了,總想干點什么。
一天,我接到可靠線報:幾個老兵要盜賣軍油。為了保衛(wèi)國家財產(chǎn),我?guī)е鴥蓚€老鄉(xiāng),埋伏在高高的雷達天線臺上,打算捉賊拿贓。一夜無收獲,我卻凍感冒了。第二天晚上繼續(xù)蹲守,終于發(fā)現(xiàn)戈壁草原上有手電筒明滅,連隊女墻上也有手電筒明滅,他們接上頭了。就在犯罪進行時,我?guī)е鴥蓚€老鄉(xiāng)沖過去,將其捉獲。
團部保衛(wèi)科的人悄悄駐進了齊哈日格圖連隊,幾個老兵被關進了禁閉室。隨后,耐心等待嘉獎的我也被關進了禁閉室。數(shù)月前,我賣過幾只羊,買羊者和買油者是同一伙人,他們被邊防派出所一網(wǎng)打盡,都招了。
保衛(wèi)科的人命我七天之內上繳贓款,不然就送我上軍事法庭。沒辦法,我只好向一直通過書信指導我寫作的著名作家彭見明求救。我在格日勒傲都公社給他發(fā)了封電報,只有幾個字:弟有難速匯×××元。第七天,錢到了。那時候我和彭見明沒見過一面。
接著,我被送到內蒙古南部土木爾臺山區(qū),當炊事員。我不會做飯,只會剝蔥,削土豆,燒火。我死活不愿意在那里呆下去,開始撒潑。部隊紀律嚴明,服裝必須整齊,包括風紀扣,可是第一天早晨出操,我竟然穿了一只鞋。在全連官兵前,連長大怒,命令我立即把另一只鞋穿上。我跑回宿舍,穿上了另一只鞋,卻把剛才那只鞋脫掉了,再次赤著一只腳跑出來,站到連長面前,立正,敬禮……從那以后,大家給我取了一個外號“乒乓”。由于我連續(xù)鬧事,連長堅決不要我了,得到他這句話之后,我返回了土木爾臺山區(qū)連隊。
這時,我成了一個散兵游勇,在土木爾臺山區(qū)連隊懸了一個月的樣子,領導無奈,把我調到了大同團部當宣傳員。
我的命運突然轉折了。那段時間,我經(jīng)常在《空軍報》等媒體發(fā)表一些豆腐塊新聞。半年之后,我想赴一個女孩的約會,我知道領導不可能給假,就坐上火車直接跑了。我離隊二十多天,后來聽說部隊大亂,四處搜尋我,差點就出動了空軍。歸隊之前,我編了很多謊,都覺得不真實,索性實話實說,并主動申請去最艱苦的紅格爾。領導給了我一個工具套,里面裝著鉗子,螺絲刀,扳手之類,很明顯,我的職務變成了電工。這次我死了心,不想再離開了。
在我最艱苦、最絕望的時候,接到了一個天大喜訊——團部通過半導體通信設備,對連隊喊話,通知我去北京。原來,一家中央級雜志社給團部來函,調我去幫助工作。
離開紅格爾那天,我和一個南方新兵坐在敞篷車上,盡管我們穿著棉軍服,外面還裹著牧民的羊皮襖,還是冷得要命,全身都失去了知覺。汽車行駛了七八個鐘頭之后,我拍打駕駛室,叫車停下來,對一直坐在駕駛室里的老兵說:“你和車上那個新兵換一換,我看他臉色鐵青,快支持不下去了?!崩媳戳丝次?,淡淡地說:“我要是不同意呢?”氣氛驟然緊張。既然打了這個抱不平,我就不可能善罷甘休,我知道一場打斗已經(jīng)不可避免了。此人體壯如牛,兩個我都打不過他,于是我拔出了蒙古刀。打架的時候,人的大腦幾乎是空白的,多年之后我已經(jīng)回憶不起當時的細節(jié),只記得,在荒涼大漠里,在冰天雪地中,他踉蹌奔逃,我揮刀追擊。
我被押回了連隊,等待處置。當天晚上,我一個人坐在戈壁草原上,心亂如麻。即將變成“座上客”,眼下卻要成為“階下囚”。北京一下變得無比遙遠。一個男人在面臨牢獄之災時,會變得非常脆弱,家人變得更親,女人變得更親,世界變得更親。
后來,我僥幸地逃過了這一關。兩個月之后,我投入了北京的懷抱,北京就像我的夢中情人,我和她終于在一起了,不過,她的身份是公主,我是男仆。
1990年,我背著五個處分,退伍了。
1990~1992年:愛情璀璨
回鄉(xiāng)。
火車朝著東北方向慢騰騰地奔跑,它的聲音是這樣的:哐當,哐當,哐當,哐當,哐當,哐當,哐當,哐當……
像來的時候一樣,一路上我一聲不吭,始終看遠方。我即將回到那個令我感到寂寞、消沉、荒涼、恐懼的小鎮(zhèn),這輩子都不可能再爬出來了。
我被分配到一個叫巨龍的村子,在供銷社當售貨員。兩間磚砌的土坯房,總共兩個人,一個是斜眼的經(jīng)理,一個是五官周正的我,他管理我。村子四周,白色的土豆花一望無際,我經(jīng)常抱著吉他,在田邊唱歌。
我還是停薪留職,回到了十里外的小鎮(zhèn),在哥哥家的面包房幫忙。期間,我經(jīng)常給《女友》雜志寫稿子,換一些零花錢。
有一個遠方的女孩,她很喜歡我的文章,就給《女友》雜志寫了一封信,希望得到我的聯(lián)系方式?!杜选冯s志當時火極了,每天滿滿一郵袋信件,編輯根本看不過來,更別說回信了。
1992年,一個天氣燦爛的日子,我的責任編輯畢盛(現(xiàn)任《家庭》雜志副社長)從堆積如山的信件里隨便抽出一封來,正是她的,他鬼使神差地回信了。
于是,我和這個叫小凱的女孩在茫茫人海中有了書信聯(lián)系。一次,我在信中對她說:“來我這里吧,我?guī)闳タ丛?。?/p>
此后,我去縣城開一個筆會,筆會結束的前一天,我到長途汽車站買次日的返程票。候車室里擠了幾百人,我的目光一下就射向了一個女孩。盡管離得很遠,我還是感覺到,她那雙憂郁的眼神十分熟悉。在人影晃動中,我一直呆呆地看她,使勁地想,她是誰,小學的同桌?幼時的伙伴?
第二天,回到了小鎮(zhèn),有人告訴我:一個叫小凱的女孩在等我。小鎮(zhèn)只有一家私人旅館,我在那里見到了她,一下愣住了——她就是我昨天在縣城長途車站特別注意的那個女孩……
她在小鎮(zhèn)住了一周。最后那天晚上,月亮很大,鄉(xiāng)下一片闃靜,我把她領到我簡陋的家,在土炕上相對而坐,一夜無眠。我對她說:“你嫁給我吧?!彼c了點頭。
次日,我到小鎮(zhèn)車站送她離開。她要坐車到縣城,再到省城,再到肇州……在我心中,肇州太遙遠了。車開動的一剎那,她在車上朝我笑了一下,我在太陽下瞇起眼望著她,沒有揮手,也沒有說話,我在想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今生今世我還能不能再見到這個女孩了。 如今,我們到地球的另一端只需十幾小時的飛行,因此誰都不能理解當時一個窮孩子的絕望與憂傷。
有一天下大雨,我躺在臟兮兮的土炕上蒙頭睡覺,回避破敗的現(xiàn)實。有人碰了碰我,我一下醒過來。此人站在我頭上,全身水淋淋。在我眼中,她是倒影。我有些怔忡,一時想不起這個人是誰。過了半晌,我猛然回過神,她是小凱。她來看我,從縣城到我們小鎮(zhèn)之間是一條沙土路,下雨就不通車。她坐長途車走了三分之一,突然下雨,車就退回去了。她沒有隨車返回縣城,冒雨步行幾十里,硬是走來了。第一次見面之后,她回去就一直在肇州為我辦工作。她大學剛剛畢業(yè),無權無勢,調動我比登天還難。不過,她一直沒有放棄努力。她從貼身的口袋里,小心地拿出那份調函,上下牙打戰(zhàn)地說:“德東,我們成功了。”
1993~1999年:媒體生涯
1993年,我在肇州縣啤酒廠當秘書。
一天,我走到大街上,買了一本《女友》,看到該雜志的百萬讀者評選出了“當代十佳散文家”,其中有周德東。我抬起浮躁的大腦袋,望了一陣子天,突然覺得自己離出名很近了。
1993年,在我的生命中至關重要,因為有了家。結婚都是小凱花的錢。新婚第三天,本應是夫妻回門的日子,我卻領著小凱離開新房,離開肇州,離開東北,坐火車去了古城西安。為了我,小凱把工作辭掉了。我們沒打算再回去。
到達西安那天,又下雨,青色的天空,青色的城墻,青色的雨水,青色的心情……飲食不習慣,氣候不適應,前途不清楚……小凱哭了。
幾天后,我到“女友”應聘?!芭选睉撌菄鴥茸钤鐚嵭衅赣弥频拿襟w之一,他們公開宣稱,不計學歷。盡管當時全國有數(shù)百人競爭,其中有作家,有報刊編輯,有大學教授……但是我過五官斬六將,考了個第一。榜張貼在省婦聯(lián)大門口,我的名字在上面光芒萬丈。
從此我在女友雜志社做了編輯,有了一套屬于自己的大房子,一個花骨朵一樣的女兒,像童話里講的那樣,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1998年,我擔任女友雜志社《文友》雜志主編。算起來,我在女友雜志社工作了七年,陜西的老太陽對我這個外鄉(xiāng)人同樣很關照。
1999年,湖南某雜志社三番五次游說我一起辦刊。合作模式是,我和雜志社各投一半資,股份制。后來,我跟小凱飛到長沙,經(jīng)過幾天幾夜的談判,終于草簽了合同,然后我回到西安,向女友雜志社提交了辭職報告。
在我一切準備就緒的時候,那家雜志社突然提出終止合作。我和小凱在西安奮斗了七年,轉眼間就一無所有了。
我把房子、手機和記者證都還給了女友雜志社,把家具都堆進了一間倉庫,當天我就領著小凱和一歲的女兒周美兮住進了賓館。周美兮不諳世事,很高興,在賓館的毛毯上跑來跑去。
我坐在床上,和小凱對視。我說的第一句話是:“我們沒有家了。”
1999年年底,我又來到了北京。
2000~2008年:向生命致敬
三十年來,我一直在路上,從村到鎮(zhèn),從縣到市,從省到京。
行萬里路,讓我見識了繁華與競爭,學會了生存的技巧;見識了荒涼與遼闊,內心充滿了愛情;遭遇了很多敵人與壞人,更加明白了人間正道是滄桑;知道了人外無人,過去的某些景仰和崇拜是可笑的可恥的……
……偶爾會想起小時候家里那座土房子,里面活動著我健康的父母,房頂上趴著我,一天天做白日夢。
于是,我不能不提及我的父親。
我父親一輩子喜歡文學,只在《嫩江日報》上發(fā)表過一篇與人合寫的通訊,幾百字,得了兩塊五毛錢稿費。幾十年來,他堅持集報。小鎮(zhèn)沒有報刊亭,他只能四處收集舊報剪貼,他的剪報冊堆放了半個房間。他認為那將是他留給兒子的最寶貴的遺產(chǎn)。
后來,我忙于做“偶像”作家,忙于追名逐利,和父親的聯(lián)系很少。我竟然很少想起給他寄回我主編的《文友》。父親經(jīng)常寫信來,字跡一天比一天歪斜,他越來越老了。他最自豪的一件事就是:“我二兒子是作家。”在他心中,作家是最神圣的職業(yè)。
父親得了老年癡呆癥,他經(jīng)常一個人坐在小鎮(zhèn)的土路邊,對著老天發(fā)呆。他不再剪報了,那曾是他十頭牛都拉不回的事業(yè)。聽說,他連身邊的親人都不認得了。
一次,他走失了,在凜冽的冬天,在大風大雪中,在無邊無際的曠野里,他走了幾天幾夜,一只大頭鞋都走丟了,腳上被高粱茬扎出了一個大洞,堵滿了沙土和石粒,一路血漬。他走進一個屯子,一群小孩擲土塊打他,喊:“老瘋子!老瘋子!”他極其驚恐,大聲喊:“我不是老瘋子!我的二兒子是作家!”
“我的二兒子是作家”,這是他對付這個夢魘一般的世界的最后一件武器。
我更不能不提及我的母親。
她日日夜夜賭,熬盡最后一滴油。從放縱的角度說,我和母親的性格更接近,她像一株向日葵,低頭嗑著自己身上的瓜子,打發(fā)這寂寞的生命。她生了我,她像所有的母親一樣,是可敬的。
2002年,母親倒下了,我回家看望她。那時候快過年了,許多人家的門窗貼上了對聯(lián)、窗花、福字,只有我家顯得非常冷清??簧咸芍鴥蓚€人,我爸我媽。我媽長得瘦小,現(xiàn)在只剩下一把骨頭,她的大腿跟我的胳膊一樣細。而且肚子在浮水,脹得很大。她在艱難地喘息,多半在昏睡。
我爸癡呆,什么都不知道,根本不認得我了。他的眼神里充滿絕望,迷茫,無助,呆呆地看著每一個人。
我跳上炕,抱起這個叫隋景云的女人。她那么瘦小,竟然很重。她在炕上躺了兩個月了。
我一直守在她身邊,輕輕給她按摩。她全身的肌肉都好像死了,沒有一點彈性,按一個坑,再也不起來。頭發(fā)沒有一點光澤,像枯草。
這天夜里,我聽見她迷迷瞪瞪地喊了一聲:“媽……”
她媽都死去多年了,我連見都沒見過。在最后的時刻,在這個危急關頭,我的母親,我那牙齒已經(jīng)掉光、滿臉布滿皺紋的衰老的母親,她一下變成了一個嬰兒。她回到了一個更老舊的年代,回到了隋家的襁褓里,聞到了她媽的奶香……
我爸因為大腦不轉了,或者因為日久天長不說話,他忘記了語言。一個人忘記了語言是悲慘的事,更寂寞,更恐懼,更焦灼,更絕望。沒有人顧得上關注他了,因為我媽正在生死線上掙扎。大家吃飯的時候,就給他一碗飯。想起來,就給他一碗水。
夜里,他要是乖乖地躺下,那就會睡一宿。如果他不躺下,那就完了,怎么讓他躺下他都不會躺下。你若是強行按倒他,他會顯得無比驚怵,嚇得全身發(fā)抖,歇斯底里地罵人——盡管他已經(jīng)口齒不清。而且,還會用全身的力氣拳打腳踢。在他的意識中,眼前的一切都是夢魘,我們就像妖怪一樣。
可憐我的父親,一輩子勤勤懇懇,老實巴交,膽小如鼠,小鎮(zhèn)的父老鄉(xiāng)親作證,他從來沒有罵過人,更沒有打過人,他不敢??墒?,現(xiàn)在他在反抗。他常年坐在炕上,不活動,身體已經(jīng)極其虛弱,總是抖,站都站不起來了,他用他生命最后的一點力氣在拼命反抗。
那天夜里,我媽極其安靜。
月亮不明不白,房子里到處都黑乎乎的,我感覺到了夢魘的味道。
土炕上躺著我爸、我媽和我三個人。我突然看見我爸慢慢地坐了起來,他用一條胳膊拄著炕,一動不動,就那樣看著我。他的臉色在月光下很白,他的眼睛在眉棱下是兩個黑洞洞。
我感到了恐懼,一動不動地看他。
時間過得真慢,大約過了一個小時,他的姿勢都沒有改變一絲一毫,就那樣盯著我。
我終于說:“爸,你躺下,睡覺?!?/p>
他根本沒有反應,還是那樣盯著我。
我打開燈,看了他好半天,終于試探地說:“爸,我是你二兒子,周德東,東子,你忘了嗎?”
他呆呆地看著我。
“你不是喜愛文學嗎?我受你熏陶,刻苦寫作,后來當上作家了!二兒子,作家,你忘了嗎?”
他呆呆地看著我。
“我當兵,山西大同,我寫的小說在《解放軍文藝》上發(fā)表了,你想一想……”
他呆呆地看著我。
“我媽愛玩牌,天天不回家,我們都生氣,你卻護著她,偷偷送她去,想沒想起來?”
他呆呆地看著我。
“你記不記得,我小時候有一次迷路了,找不著家了,在路上一邊朝前走一邊哭。你找到了我,抓住我的手說——哭啥呀!爸不是來了嗎?走,爸抱你回家!可是,在你找不著家的時候,你的兒子卻不見了……爸,我現(xiàn)在回來了,不怕,沒事的,一切都會好起來……”
眼淚模糊了我的視線,最后我就說不出話了。
他還是那樣呆呆地看著我。
我回家之前,小鎮(zhèn)的大夫給我媽開了很多藥,最后,藥都輸不進血管了。大夫悄悄對我姐說:“別治了,沒用了?!?/p>
我回家之后,我媽已經(jīng)停藥了。
我是她親兒子,我守在她身邊,聽掛鐘“嘀嗒嘀嗒”地走動,看她皺著眉艱難地喘息。
放棄了,這是多么凄涼和悲慘的事??!現(xiàn)在,大家在等待。
這一天,我媽睜開眼,對我說:“東子,我沒事,你睡覺吧?!?/p>
“我知道你沒事,可是,你這次病得挺重的,我得守護著你。等過了這個冬天,我把你接到北京去,好好治一下……”
“那得多少錢哪!不要!”
我在談未來。
已經(jīng)不可能有未來了。
我不敢讓母親看見我的眼睛濕。她是一個極其聰明的人,即使病到這種程度,她的大腦依然清清楚楚。她永遠清醒。從這點看,我爸似乎是幸運的。
“東子,給我?guī)灼ネ雌!?/p>
我拿來去痛片,給她喂進去?,F(xiàn)在,只剩下這治表不治本的廉價藥了。
我又從口袋里掏出錢來,塞給她:“媽,給你錢?!?/p>
我媽一點都沒有拒絕,顫顫地伸出手,把那疊錢接了過去,小心地數(shù)了數(shù),接著,顫顫地塞進了枕頭的拉鎖內,喘息著小聲對我說:“你別說啊。”
我點了點頭,卻不知道她什么意思,她不讓我對誰說?
這是我回家的第四天。
我媽是兩天后死的。那天夜里,我媽一直睡著。幾天來,我一直看著她,觀察極其細致,她的每一點變化都逃不過我的眼睛。這一天夜里,我發(fā)現(xiàn)有些異常,她的呼吸突然順暢多了,她的神態(tài)也變得有點舒展。
“媽……”我小聲說。
她吃力地睜開眼。
“你抽煙嗎?”
我媽是氣管炎,卻嗜煙如命,她不停地抽煙,管都管不了??墒?,現(xiàn)在我問她:“你抽煙嗎?”她卻疲憊地搖了搖頭。我還是點著一根煙,一根小鎮(zhèn)最貴的煙,塞進了她的嘴里。她的假牙取掉了,兩腮癟下去,她伸手夾住那根煙,好不容易抽了一口,吸進淡淡的一點煙,就皺皺眉,表示不抽了,含糊地說了一句:“快睡覺吧?!比缓?,她又昏睡過去。
我在燈光下看著她的臉,知道她再也不可能醒來了。
我姐悄悄走進來,我含淚對她使了個眼色。她明白了,眼淚涌上眼眶,出去找人辦后事了。
我一直輕輕揉她的額頭,想減輕她的痛苦。最后,我緊緊握住了她干瘦的手。此時她在陰陽交界處忽上忽下地掙扎,我的手會讓她不那么害怕。
我爸沒有睡,他躺在被窩里,一直呆呆地看著我。
我媽的呼吸越來越慢,雙眼微睜,瞳孔漸漸迷離。她死了。
我母親,隋景云,平平地躺在土炕上,臉面極其安詳。她穿那身壽衣一點不古怪,甚至顯得很瀟灑。一群幫忙的人沖進來,踉踉蹌蹌地把我媽抬到了院子里。我爸呆呆地看著這一切,滿臉迷惑。這時候是凌晨三點,天很冷。我媽躺在冰雪里,我一邊哭一邊撫摩她的頭發(fā)。她的臉蓋著,她的頭皮還熱著……
我媽火化之后,我回到家。
瘦小的母親沒了,那鋪炕一下顯得特別空曠,好像少了十個人。
我爸坐在炕上,還是呆呆地看著我。我發(fā)覺他今天的臉色和往常不一樣,更加蒼白,好像沒有血色了一樣。接著,我看見有水在他的眼圈里蓄著。那眼是渾濁的,那水也是渾濁的,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淚。
我的心哆嗦了一下。
我懷疑他對母親的死多多少少有一點察覺,于是試探地問了一句:“爸,你知道……我媽去哪兒了嗎?”
他呆呆地看著我。
“我媽走了,再也回不來了……”
說到這里,我的眼里蓄滿了淚。
他呆呆地看著我。
……我媽走后不到一個月,我爸也走了。
我離開小鎮(zhèn)的前一天晚上,他還活著。他在黑夜中直直地盯著天花板。
過了好久,他一點點坐了起來,木木地轉了半圈腦袋。也許是屋子里太黑了,他沒有發(fā)現(xiàn)我,目光從我的臉上滑了過去,最后,停在我媽生前一直躺著的地方,泥塑般一動不動了。
終于,他說話了。
幾年來,他徹底忘記了語言,現(xiàn)在,他竟然說話了!而且十分清楚:“隋景云?”
我哆嗦了一下。
向生命致敬。
任何生命的存在都是神圣的。從這一年起,我內心僅存的那點卑微,全然沒了蹤影。我將懷揣永不消彌的愛堅定地走下去。
責任編輯王紹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