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飛石橫覓靈奇

胡明剛

對于喜歡徒步旅行的朋友們來說，從天臺山國清寺后的金地嶺上去，是一個很不錯的選擇，一路上有賞不盡的松蔭和幽涼、看不盡的寧靜深林和田園風(fēng)光。山下山頭，兩重天地。車子開上嶺頭，窗外是深谷絕壁，探頭俯瞰，谷底梯田村落猶如沙盤。車子如飛，但游人大可不必?fù)?dān)心，開車的全是山上的“土著”，輕車熟路，絕無閃失。此種驚險當(dāng)然刺激，倘若你不想來場虛驚的話，也可沿著新天北公路抵達(dá)石梁飛瀑。

車過龍皇堂，至大興坑嶺頭，路分三岔，東上華頂，西去萬年，北下石梁。發(fā)源大興坑嶺頭之溪水沿山谷急湍進(jìn)流，至瓦窯頭處，跌宕而下，化為倒懸的太阿，人稱鋏劍泉，此處距石梁飛瀑三華里，飛瀑之前有巨崖遮擋，但瀑聲如雷，氣勢逼人，頗有懷才不遇之感。清代文人齊周華認(rèn)為，此景不亞于天臺其它諸瀑，惜因石梁飛瀑大景所壓，人皆不知。此瀑現(xiàn)已得到開發(fā)，游人日眾。

大興坑溪繼續(xù)北流，樹林愈加茂密。溪水穿過瞻風(fēng)橋，猛地一個“神龍掉尾”，抵達(dá)中方廣寺的老墻腳，與源自華頂山的金溪會合，幾度回旋，訇地聯(lián)手沖過石梁橋，在四五十米的斷崖上翩翩而下，神采斐然，發(fā)出震耳欲聾的絕響。瀑布墜入深潭，飛珠碎玉。石梁飛瀑給人的第一個感覺是一種壯美。此帶的蒼山翠崖，仿佛如神圣祭臺。瀑水將自己肉體和靈魂當(dāng)作純粹的祭禮，獻(xiàn)祭了億萬斯年。在一輪明月和一河星漢的燭照下，在林間綠色的清風(fēng)里得到涅槃，得到永生。

石梁橋西首的崖石上，有宋代大書家米芾的題刻：“第一奇觀”。設(shè)若這里僅僅是一條飛架的石梁橋，也沒有什么大的稀奇，但石橋下有合流橫飛的泉瀑；飛瀑之畔，更有上中下三個佛寺點綴其間。尤其是中方廣寺，雄踞石梁之首，翼然凌空；蓊郁林木，轟鳴瀑聲，優(yōu)雅蟬鳥的和鳴，更有縈繞耳邊的梵唄，人與自然的和諧，文化與山水的合一，在中國乃至世界，再也找不出第二處了。

現(xiàn)代散文家郁達(dá)夫曾在《南游日記》中，談到石梁飛瀑的成因：經(jīng)過瀑水千萬年的沖擊，閘門一樣的巨石，被掏挖出一個弓形的窟窿，泉水就從此飛進(jìn)而出，直搗深潭，蔚為奇觀。這是合乎地學(xué)原理的。石梁之險，有目共睹。當(dāng)?shù)赜忻耖g歌謠，“走過石梁不算慧，倒死石梁無人害；石梁橋頭一腳脫，奉化橋頭捉腳骨”，奉化橋也就是瀑布數(shù)百米開外的仙筏橋。游覽此處風(fēng)景，安全當(dāng)為第一。明代大旅行家徐霞客曾親身嘗試經(jīng)歷過，“余在梁上行，毛骨俱悚”，但齊周華看來，這石梁同人世間的險惡相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了，“歷盡世路險，反覺石梁平”?！皟升垹庅植恢?，一石橫空不度人”，“冰雪三千丈，風(fēng)雷十二時”，只是客觀的描寫，進(jìn)入山水內(nèi)涵境界，齊周華真正做到了極致。

石梁瀑布飛瀉而轟鳴著，無止無休，億萬斯年，依然如故。水色晶瑩如雪，水聲振聾發(fā)聵。行走瀑布之下，仰望石梁如蒼龍聳脊，白天而降，氣勢逼人，瀑布則如云涌濤激，飛進(jìn)如虹。石梁的剪影非常凝重，而瀑布騰起的水霧，讓我看見許多絢麗的彩色光環(huán)，猶如佛光。瀑布揚起的霧靄漾起四山的翠綠，讓人感到透骨明凈的涼爽。我終于聽懂了瀑布的歌唱，漸漸地進(jìn)入澄靜之境。石梁瀑布的神韻無分晴雨和朝暮；尤其星月當(dāng)空之夜，在中方廣寺曇花亭品茶、談禪、論詩，聆聽林音瀑聲鳥鳴，更能心曠神怡。

或端坐，或佇立，在中方廣寺品茶聽泉是快樂而雅致的?！八纳降未洵h(huán)初地，一路聽泉在上方”，在中方廣寺的曇花亭上憑欄俯瞰石梁飛瀑，是一種獨特的感受。最好是清夜之時，曇花亭中綠茶的清香縷縷，縈繞胸臆，清涼世界就在我的面前蔓延。我體會的是一種上下貫通的浩然之氣空靈之韻。靜靜地靠往欄桿上，一邊品啜著這原汁原味的綠茶，傾聽這一塵不染的瀑聲，競漸漸地迷醉了。放眼望去，婆娑樹影輕搖著遠(yuǎn)山一抹縹緲的青黛。山色空蒙，秀林清蔚，雄奇的石梁，匍匐在我的腳下，那瀑布的水花竟灑灑洋洋的，歡快地騰越如一羽羽靈鳥。我們的內(nèi)心就像這樣的靈鳥，舞動著空明的翅膀，隨心所欲地飛翔。

中方廣寺的開創(chuàng)者是晉代的曇猷法師，興定年間(363～365)他在這里結(jié)草為庵。在一個清夜里，他走過石梁橋，忽然橋端的蒸餅巖消失了，呈現(xiàn)出輝煌的殿宇，有五百大羅漢坐臥嬉笑游戲其間。這是《高僧傳》中的故事，自此石梁的叢林便與五百羅漢的傳說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唐玄奘在《大唐西域記》中說：“佛言震旦(中國)天臺山方廣圣寺，有五百大羅漢居焉?！睋?jù)說，五百羅漢是常隨釋迦牟尼聽法的五百弟子。書載，后唐年間，浙江永嘉全億長史畫半千羅漢，每一迎請，必于石橋宿夜焚香，具鑼鼓幢蓋，引導(dǎo)入殿。方廣寺中梵唄大作，先有金色鳥，飛翔于林間石畔。吳越王錢錫造五百羅漢銅像虔誠供養(yǎng)之。而民間傳說則不同于正統(tǒng)佛書，說是五百羅漢本為戰(zhàn)國田橫的五百壯士，聽到田橫死訊后，在這石梁大瀑布跳崖殉身。石梁西端的崖頂，原供奉著明代太監(jiān)督工鑄造的銅亭，重數(shù)千斤，雕有五百羅漢像，僧人每天朝暮，都跪拜過石梁燒香，如履平地?？上鲜兰o(jì)50年代時銅亭被損壞，敲掉了一扇門，鋸斷了一只腳，翻倒在水潭里，盡管被撈了上來，但無法安放原位，殘缺的它被供奉在中方廣寺里。

中方廣寺是寺亭結(jié)合的特色建筑，在晉代的時候就已經(jīng)存在了。據(jù)說方廣寺僧每天供奉佛茶，茶杯中竟現(xiàn)曇花朵朵，并有字句，曰：“大士應(yīng)茶”，故名曇花亭。幾百年后，出生天臺的南宋宰相賈似道斥資命寺僧妙弘重修。曇花亭名的意思就是說，奸相權(quán)勢猶如曇花一現(xiàn)，但賈似道和他的同類依然陶醉在謊言虛幻之中，自欺欺人。美麗的疏言宛如曇花。

石梁上游的上方廣寺，可惜在上世紀(jì)50年代破四舊之際，被徹底革了命，據(jù)說那時這里成了林場，場員烘焙筍干引燃大殿，古寺頃刻間變成廢墟。寺內(nèi)曾有一副著名的對聯(lián)，“風(fēng)聲、水聲、蟲聲、鳥聲、梵唄聲，總合三百六十擊鐘鼓聲，無聲不寂；月色、山色、草色、樹色，更兼四萬八千丈峰巒色，有色皆空”。而眼前只是空空的記憶。在石梁之畔，在飛瀑的鳴響中，方廣寺重歸空寂，我們的心卻清湛明亮，呈現(xiàn)了原來的本真。

石梁飛瀑天下獨絕的美景，成為極好的影視外景地，《少林寺》中，丁嵐扮演的少女在這里唱過動人的《牧羊曲》；濟公在瀑布上的石梁橋顛搖著“鞋兒破，帽兒破，哪里不平哪有我”；而在《射雕英雄傳》中，金庸筆下的郭靖和黃蓉，在這里演繹刀光劍影中的愛情傳奇。新近幾年來，石梁下游的幽谷被重新開發(fā)，新修了游步道和索橋，又增添了不少的游程，信步溪谷，清流見底，錦鱗暢游，嘉木蔥蘢，秀林挺拔，引人入勝，讓人精神輕松，旁有諸多奇巖怪石，如天然石佛、石魚等，異彩紛呈，涉目成趣。另有徐霞客觀瀑亭、天下第一印等新景值得探尋。

天臺山上，與石梁飛瀑相媲美的，則是一個由地層裂陷造成的甕形石洞，瀑布下瀉，在其間澎湃奔突，然后從前方罅縫流出。其狀如古代的記時器銅壺滴漏，也是天臺山八大景之一。齊周華詩云“深知造化妙，原不假錘爐”，大自然的奇妙風(fēng)光確實讓我遐想無窮。要到銅壺滴漏去，以前必須爬山到銅壺村，然后下行，而現(xiàn)在只有驅(qū)車兩三里，經(jīng)過一個隧洞，就可到達(dá)其下。銅壺潭水清碧凝綠，更顯得神秘幽深，1998年，天臺學(xué)子陳邦清在此勇救落水的上海女青年付山了寶貴的生命，譜寫了山水中的壯歌。潭水從銅壺口泄出后，形成三折瀑布，繞過一片竹林，流到一處黃色的陡崖上，化成涓涓細(xì)流，覆崖而下。崖左為一條流水沖出的凹槽，如游龍蜿蜒，人稱龍游澗；右則是水珠簾，瀑水初如石磨磨豆幅一樣，自然成紋，反射著太陽光，姿影萬方。當(dāng)瀑水流出屋檐一般的崖端后，則化為剔透的珠簾，隨風(fēng)翻卷，變化萬千，恰如西游記中的“水簾洞洞天”，在我的眼里，也算是神仙的窟宅吧。

我的朋友曾標(biāo)營在詩中描摹了水珠簾的風(fēng)情：

星星們又去石梁深處聚會

留下那個編珠的星嫂

眼眉兒一展

誘惑多少風(fēng)流

你瞧那門簾兒

還半遮半掩

我終于明白了，山水的靈奇秀美，就在于這樣的半遮半掩之中，在于我們內(nèi)心的感覺里，在于我們的一仰頭一俯首一舉足一閃念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