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時三刻

阿萬紀美子

從敞開的車窗里，吹進一股夏夜的風。松井正開著空空的車，返回公司。路兩邊房子里的燈都熄滅了，只剩下門燈和街燈的黃色光暈照在黑暗的小路上。

這樣的路不小心，可危險了。

松井放慢了速度。他一邊轉(zhuǎn)動方向盤，一邊看了一眼手表，已經(jīng)過了深夜１∶３０了?！斑@么晚了?！彼删@么自言自語，右邊的圍墻結束了，一個小小的游樂場映入了他的眼簾。

游樂場的四角上，亮著四盞燈。大象形狀的滑梯、沙地、蹺蹺板，以及秋千等等都拖著一個個黑影子，它們看上去呈現(xiàn)出一種米黃色。

秋千上有一個小小的人影。

“呀，那不是個孩子？”松井一愣，踩下了剎車。車子嘎的一聲停住了。“這個時候怎么會……”

松井飛快地掃了游樂場一圈，他想，會不會有個大人在一邊呢？可是，沒有人。連一只狗、一只貓也沒有。

坐在秋千上的小女孩，穿著一件短短的夏天穿的和服，有四五歲大吧。小女孩一只手抓著秋千的繩子，另一只手一個勁兒地揉著眼睛。

“好像在哭啊……”松井擔心起來，下了車。

一走進游樂場，他就聽到了小女孩的哭泣聲。松井輕輕地走到她身邊，問：“怎么啦？為什么要哭??？”

女孩嚇得肩頭一抖，仰起了小臉。她把捂著臉的手一點點移開，一張滿臉是淚的小臉露了出來?！盀槭裁纯薨?？”松井又問了一遍。

“是……”女孩一邊哭，一邊說：“我……蕩不起來……秋千?！?/p>

“嗯？就為了蕩不起來秋千，就哭？”女孩點點頭。

“深更半夜的，就因為蕩不起來秋千，就哭？”松井吧嗒吧嗒地眨著眼睛，隨即說道，“好好，叔叔現(xiàn)在就來教你。你馬上就能蕩了?！?/p>

“能蕩嗎？”女孩這么一說，張嘴笑了。松井坐到了和女孩并排的另一副秋千上?？蛇@是孩子玩的秋千啊，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坐了進去，腿根本就伸不開?？墒遣唤滩恍邪　?/p>

松井說：“聽好了。雙手緊緊地抓住繩子，看，就這樣，身子盡可能往后退?！迸W著松井的樣子，往后退去。

“首先，看看叔叔怎么做?！彼删f完，自己的雙腳就離開了地面。秋千發(fā)出嘎嘎的響聲，向前沖去。

“腿要這樣伸開?！鼻锴笫幜嘶貋?。

“它這里，往地上蹬一腳?！蓖竺嫒サ那锴В只氐搅饲懊?。

“腿一起伸開?！薄巴厣系拧！薄吧扉_腳?！薄巴厣系??！彼删隽巳?，從秋千上下來了。

他站到女孩的秋千的背后，說：“來，試試看吧。不要緊，照著叔叔說的樣子，做一做?！?/p>

“嗯?！迸㈤]上了嘴巴，直直地盯著前面。

“伸腿?！迸⒌纳碜映皼_去。

“伸腿?！鼻锴Щ貋砹?。

“往地上蹬，好。”松井大聲嚷著，輕輕地推動秋千。

女孩高高地飛起來。

“把腿并齊，伸開?！鼻锴Щ貋砹?。

“快蹬！好。”松井從秋千后面走開，站到了邊上。

“就這樣，就這樣?！彼删?。

“看哇，不是蕩起來了嗎？一個人，不是蕩起來了嗎！”女孩嘎嘎地笑出了聲。

秋千往前蕩去時，她兩腿伸得開開的；秋千蕩回來時，她用紅色的木屐使勁兒地朝地上蹬去。蕩得好極了。她的短發(fā)飄了起來，打著蝴蝶結的腰帶，也飄了起來。

女孩一邊蕩秋千，一邊高聲尖叫了起來：“嘿，嘿，看啊，看??！嘿，嘿，看啊！”臉上是那么的開心，笑呀，美呀，止都止不住了。

“蕩得好。蕩得好?！彼删哺黄鹦α似饋?。不過，沒一會兒，他的心往下一沉：“幾點鐘了？”一看表，正好２點。松井對還在一邊笑一邊蕩著秋千的女孩招呼道：“好了，這是最后一次了。回家吧，秋千已經(jīng)會玩了。”

但女孩不肯停下來?！昂?，叔叔，看??！嘿?！?/p>

松井裝出一副怕人的樣子，說：“再不回家，可不行。到結束的時間了。已經(jīng)深更半夜了，你知道現(xiàn)在都幾點了，丑時三刻了呀……廟里的鐘‘咣——地敲響了?！?/p>

女孩不再蕩了，奇怪地看著四周?！笆迨澹瑥R里的鐘沒響啊，響了嗎？”松井不知怎么說才好，摸著自己的下巴。

“沒響……丑時三刻啊，正好是妖怪出來的時間。害怕嗎？”女孩皺起了眉頭，臉上有點擔心。

“叔叔，你害怕了？有我在，不要緊啊！不用害怕?！迸⒄f道，松井忍不住笑了起來。

“好，走吧。叔叔用車送你回家吧?！?/p>

“那輛車？”

“是啊，想坐嗎？”

松井讓秋千一點點地停下來。然后，他抓住繩子，女孩咚地跳了下來?！伴_心吧，會蕩秋千了！”給松井一說，女孩仰起瞼，開心地笑了。

松井拉著女孩的手，走起來。嘎答嘎答，是小小的木屐的聲音?！澳慵以谑裁吹胤桨?？”

聽松井這么一問，女孩回答道：“楓樹街三段九號?！?/p>

“楓樹街？你從那么老遠的地方跑過來？”就這樣，丑時三刻，天空顏色的車子載上了穿著和服的女孩，開始調(diào)頭。

楓樹街，在來的方向。女孩坐在座位上，不時地哧哧笑著。“聽好了，現(xiàn)在大伙都睡覺了。不能晚上出來玩。下次蕩秋千，一定要白天來?！彼删B說了三遍。

穿過了四個十字路口，一進入楓樹街，女孩舉起右手說：“這邊。拿筷子的手這邊。”

“嗯，拐彎是吧？”他把方向盤往右轉(zhuǎn)去。路變得彎彎曲曲，不久，就到了一個岔路口。

“哪邊？”

“拿飯碗的手這邊?！惫者M了左邊的路。這是一條亮著三盞街燈的死胡同。

“最里面那家?！迸⑻Ц呗曇粽f。在亮著橘子顏色的門燈的房子前面，車靜靜地停了下來。

“快點睡覺吧?！币贿呎f，松井一邊調(diào)過頭來。他呆在了那里。女孩融化了一樣不見了。

“哎呀！”松井站了起來，往后座的下面看去。也沒有。

“開門下去了？沒有啊，沒開過門??！”他目瞪口呆地朝窗外看去，好靜。響起了一陣急促的木屐聲，他聽到了開門閂的聲音。松井止住了呼吸，砰的一聲，門被打開了。從里面走出來一位滿頭白發(fā)的小個子老奶奶。門上的燈，照在了她那爬滿了皺紋的半張臉上。老奶奶一看到松井，像是見到了熟人一樣，笑瞇瞇地走了過來。

她說：“果然如此啊?！?/p>

“啊？”

“謝謝。”

“請問……剛才那個孩子，是您的孩子吧？”松井的聲音里充滿了猶豫。

“不是?！?/p>

“啊，是您的外孫女吧——或者，是您的重外孫女？”老奶奶有點為難了，臉上露出了羞羞的表情。

“不，哦，那是我啊，是我啊?！崩夏棠痰哪樢幌聺q得通紅，“那個女孩，就是我啊。”

“?。俊彼删畯堉?，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對方。一張布滿皺紋的臉，白眉毛下一雙親切的眼睛，稍稍有點翹的鼻子，還有縮著下巴笑的樣子……突然，她的樣子和剛才那個小女孩重疊起來。

松井禁不住啊啊地叫出了聲。

“明白了嗎？”老奶奶問完，笑起來。

接著，她就謝道：“真的是謝謝你……我打開窗戶，坐在藤椅上，望著星空。不由得就想起了小時候的事情……好像是睡著了。睜開眼，我坐在了游樂場的秋千上。哎呀，我變回到了一個小女孩……我開心極了，我要蕩起秋千，卻蕩不起來了，不會了……急死了……”

“哭了吧？”松井說。

“哭了起來?！闭f完，老奶奶就像剛才那個女孩一樣，格格地笑了起來。

“司機教我蕩起秋千……還用車送我……終于，看到家了……眼睛一睜開……我還是坐在原來的那把藤椅上。不過，就在這時，我聽到了車子停下來的聲音。我跳起來，沖出門來，我不相信這是真的啊?！?/p>

“是呀，是呀?！彼删恢傈c了幾回頭說，“這是真的呀，全是真的呀?！?/p>

風從空中呼呼吹過。老奶奶打了一個小小的噴嚏。

“呀，不是感冒了吧？”

“打個盹兒，會受涼的啊……”老奶奶和松井一起笑了起來。

“晚安，多保重！”

“晚安，謝謝你！”

老奶奶變細了的眼睛，不知為何有點潮濕了。松井把車往后倒，要拐彎時，回頭一看，老奶奶成了一個黑影，還一個人站在那里擺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