徯 晗
劉教授最近卷入了一場性騷擾事件中。
據(jù)媒體報道,性騷擾的對象是劉教授家的鐘點女工章某。媒體的報道,引起了社會的廣泛爭議。有說是道德問題,有說是心理問題,也有說是犯罪問題——騷擾者是犯罪,被騷擾者更是犯罪,因為她公開敲詐了騷擾者一萬塊錢。對此,南城人眾說紛紜,尤其是P大人。作為P大一名形象良好、品格高尚、教學成績突出的年輕教授,劉教授不太可能對他家的鐘點女工有性騷擾行為。P大人認為,這也許是一種誣陷或炒作。就像干凈的湖面上總有人會惡作劇地扔些垃圾,因為過于明澈與潔凈,人的心里會莫名其妙地生出些許破壞之意。
然而,讓人失望的是,劉教授卻公開地承認了。首先是他在自己的妻子、P大的教師丁敏面前作了坦率的承認。其后,在系主任向他質疑此事的真相時,又點了頭。
事情的經(jīng)過是這樣的:劉教授在一天授完課回家,看見自家的鐘點女工小章正在為他家打掃衛(wèi)生,就微笑著向她點點頭,進了自己的書房,開始給他新帶的兩名研究生批改作業(yè)。女工在打掃完客廳后,就進了劉教授的書房,對此,劉教授熟視無睹。女工像往常一樣在書房里忙忙碌碌,用濕布擦拭書房的桌椅、地板和墻壁。劉教授改了一會兒作業(yè),站起來想去一趟洗手間。他還沒走到書房門口,就看到一個突兀的景象:一對渾圓的屁股當空立著,飽滿、性感而漂亮。女工小章正彎腰搬著一件什么重物,身子幾乎是垂直地落下去,只露出裹在黑色緊身褲里的兩條圓直的腿和一對讓劉教授目瞪口呆的屁股。說實話,這個姿勢,這個屁股,在劉教授看來,不僅非常性感,還非常美。幾乎是下意識的,劉教授伸出右手,摸了上去。隨后,他聽見了女工小章的一聲尖叫。
小章說,你干什么你?
劉教授嚇得收回了手,無比尷尬地看著小章,如夢初醒道:對、對不起!剛才你彎著身子的樣子很……美,我就……對不起!劉教授一迭聲地道著歉。
對不起?你說對不起就行了?想不到你一個堂堂的大教授也這么流氓!
劉教授只得繼續(xù)向女工道歉。他也不太明白自己剛才的行為。說實話,這位小章女工長得并不美,也不算年輕,她是個三十出頭的女人,南城本地人。據(jù)她自己說,下崗后她做過生意,販過魚,還當過走鬼,根本就是一個沒有什么文化也沒有任何魅力的女性——至少在任何一個受過教育的男性看來是如此。那么,劉教授怎么就……了呢?劉教授困惑著。
小章女工這時更大聲地斥責起來:你這是性騷擾!是欺負、弱勢群體!一貫沉默寡言的小章女工,嘴里竟然冒出了弱勢群體這樣的詞,讓劉教授頓時羞愧不已。小章突然冷笑著說,我要去告訴丁老師!冷汗從劉教授的頭頂上冒出來,他感到全身一陣發(fā)軟。他懇求地看著小章,說,小章,你可千萬不能告訴丁老師,你知道,她的身體不好。算我求你了,好嗎?小章說。你摸了我的屁股,你說怎么辦吧?劉教授一時有些無助。他說,你說怎么辦吧,只要你不告訴丁老師。小章猶豫了一會兒,突然道,你賠我一萬塊錢,這事我就不說了,跟誰也不說訓教授說,好吧,我答應你。
事后,劉教授真的賠給了小章一萬塊錢。讓劉教授想不到的是,這件事最后還是鬧開了,不僅妻子丁敏知道,系領導知道,很多無關緊要的人知道,還變成了一個在媒體討論的公開事件。
這件事當然不會是劉教授鬧出來的,甚至也不能算是女工小章鬧出來的。或者說,不是小章故意鬧出來的。要怪,只能怪小章的丈夫。那天,當劉教授背著妻子在書房里給小章一萬塊錢時,小章幾乎有些不相信。那一刻,她甚至有些羞愧和不好意思去接。劉教授說,你拿著吧,既然答應過你了,就要兌現(xiàn)。小章只好接了,并把它放進了自己的包里。
小章做完活離開時,本想把這一萬塊錢還給劉教授,想了想,還是沒有。劉教授的性格,她多少是有些知道的,這個人說話和辦事都很認真,言必行,行必果。這樣的人,在這個社會已經(jīng)很少見了。只是小章沒有料到,他會認真到如此程度,還真給了她這一萬塊錢。說實話,她當時說出那句話,是有些惡作劇的,有一點嚇嚇他的意思。她討厭男人對女人動手動腳,尤其是像劉教授這樣一個正人君子,也干出這種動手摸女人屁股的事,她心理上有些接受不了??蓜⒔淌谡孢@么做了,她又覺得自己有些不該。錢已經(jīng)拿了,再還回去反而不好。劉教授一定會以為她要把事情說出去。為了讓他放心,她只好算了。一路上,她也在想,回家怎么對丈夫說這一萬塊錢的事。她和丈夫是一對恩愛夫妻,丈夫也是一名下崗工人,下崗后在南城一家出租車公司開車,每個月有兩千多塊的收入,她在外面做鐘點工,每個月可以收入近千塊錢,日子過得不算好,但也還過得去。他們的兒子剛上小學,在P大附小,學校還是劉教授介紹的。P大附小屬市重點,按規(guī)定要收取一定數(shù)額的贊助費,因為是劉教授介紹的,學校就沒收。按理,她應該感激劉教授才是,怎么被他摸了一下屁股,就把對方搞得如此下不來臺呢?
回家后,小章把這一萬塊錢交給了丈夫,并把經(jīng)過如實說了。她做夢也想不到丈夫會惱羞成怒。丈夫對她破口大罵:賤人!你是不是和他上過床了?她委屈地說,沒有,他真的只是摸了我的屁股!丈夫氣哼哼地罵:哼!摸幾下屁股就給你一萬塊錢,你那屁股是金屁股?傻瓜才會相信!丈夫接著冷笑道:難怪他會幫兒子找學校,我說呢!小章本是個正經(jīng)女人,聽丈夫這樣冤屈她,一時百口莫辯,氣得哭起來。可不管她怎么辯解,丈夫也不相信她的話。她只得沖丈夫叫道:你要不相信就去找劉教授對質!丈夫愣了愣,吼道,對質就對質!老子今天不上門找他問清楚,老子就不是男人!
小章的丈夫拽著妻子踢開劉教授的門時,劉教授正在書房里和自己的兩位研究生談話。劉教授的妻子丁敏剛從圖書館回來,正在幫劉教授整理資料。小章丈夫一進門就開始怒罵,粗嗓門立即驚動了對門和樓上樓下的鄰居們。事情不脛而走,很快就傳到了系領導的耳朵里。
事后,丁敏有些不相信地問丈夫:“你真的摸了小章的屁股?”
劉教授點點頭,說:“當時她正彎著腰搬東西,我看不見她的樣子。”
丁敏懷疑地看著丈夫,傷心地問:“看不見她的樣子,你會去摸她?”
劉教授沉默了,他沒法跟妻子講清楚當時的情形。
丁敏又問:“那一萬塊錢,你從哪里來的?”
劉教授說:“找劉莎借的。”
丁敏頓覺心灰意冷,萬念俱灰。
在人們看來,劉教授是個道德主義者,或者說是一個道德完美主義者。盡管劉教授自己不這么認為。他并不喜歡所謂的完美。在他看來,世界上的任何物質都不是完美的,更沒有人堪稱“完美”。但這只是劉教授一己之看法,并不影響他在人們眼中的完美形象。
說劉教授是一個道德主義者是有根由的。劉教授是P大生物系的研究生導師,系副主任,不僅長相英俊,一表人才,而且年齡才四十出頭,就已經(jīng)出版了十來本專著和譯著,發(fā)表了上千篇論文,手上不僅帶有幾位碩士研究生,還有兩名博士研究生。在P大這樣的全國重點大學中,像劉教授這樣的人堪稱卓越。然而
就是這么卓越的一位教授,卻有一個奇丑無比的妻子。這樣的丑,與殘疾無異。丁敏老師的臉,一邊大一邊小,因為右臉上的肌肉萎縮,頰骨向外刺出,凸起,使得她的右臉就像塌方似的,出現(xiàn)一種奇怪的凹陷。由于右臉塌陷,肌肉萎縮,致使她一側的嘴角也向上歪斜。右眼則顯得呆滯無光,只要稍加注意,人們就會發(fā)現(xiàn)這只眼睛是不會眨動的。當丁老師眨眼時,一定是一只眼睛閉上了,另一只眼睛卻睜著,就像一個調(diào)皮的孩子在向人做鬼臉。實際上,丁老師的右眼幾乎喪失了視力。最可笑的是,丁老師走路時,會不時地向左右兩邊搖晃,就像喝醉了酒似的。正因為如此,人們很少在白天里看見丁老師在校園里行走。人們看見她時,多半是在生物系的資料室里。丁老師是劉教授的助手,是新系主任上任后劉教授向系里申請的。一度,人們非常想不通這么一對反差巨大的夫妻,是如何在一個屋檐下生活的。然而,當人們了解了這對夫妻的婚姻史,目睹他們穩(wěn)定而安寧的幸福生活后,人們最終把劉教授歸結為一個道德主義者。
據(jù)說,劉教授的妻子丁敏年輕時,是P大生物系的第一號美女。那時的劉教授還不是劉教授,是劉講師。劉講師在P大博士畢業(yè),剛剛留校任教不久。雖然同在一個系,但當時的劉講師與丁老師還不是很熟,劉講師與丁老師熟起來是通過他的師妹劉莎。劉講師叫劉玉瑞,與劉莎曾經(jīng)從讀于同一名導師。而劉莎與丁敏是大學同學,且是閨中密友。丁敏本科畢業(yè)后,因表現(xiàn)優(yōu)異,留校任教。劉莎則分回故鄉(xiāng)安徽的一家研究所工作。工作了一年后,劉莎就開始懷念在南城生活的日子。南城一年四季樹木常綠,鮮花怒放,即使在冬天,也可以穿上露膝的短裙,盡情地展露她那一雙美腿。劉莎的一雙腿是她最為得意的,頎長,筆直,勻稱,既不顯粗又不顯細。不像有的女孩,腿雖長,卻不直。又或者,腿雖直,卻太細。再或者,腿不細,卻短。還有一些女孩,更是生著一雙彎曲的腿:不是內(nèi)彎就是外八,這種腿最難看。而劉莎的腿,就像兩根秀美的玉莖,白,嫩,長而且圓潤。以致有不少人懷疑她是不是練過舞蹈。實際上,她的腿是天生的。她的母親、她的姐姐都有一雙好腿。劉莎不知道的是,她的屁股更好看,圓而飽滿,向上微翹著,在腰際那里形成一個美好的弧度。劉莎抱怨故鄉(xiāng)的冬天埋沒了她的一雙美腿,便發(fā)誓重新考回南城來。又經(jīng)過一年的準備后,劉莎順利地考回了母校讀研。
劉莎的導師就是劉玉瑞的導師。他們一個讀研,一個讀博,成了名副其實的師兄妹。他們的導師甚至和他們開玩笑道,你們倆都姓劉,莫不是親兄妹吧?劉莎笑笑,眼睛亮亮地看著劉玉瑞,說,那我以后就喊你哥了。劉玉瑞也笑笑,未置可否。劉莎回母校讀研后,就經(jīng)常去找她的大學同學丁敏。丁敏雖然做了P大的老師,但在劉莎面前還是有些自卑,于是也一邊教書,一邊考研。丁敏讀研后;兩個人的來往就更密切了,劉莎經(jīng)常跑到丁敏的教工宿舍去留宿,兩個人搞得像同性戀。劉莎和丁敏說得最多的話題自然是她的師月劉玉瑞。通過劉莎的描述,丁敏的印象中漸漸有了劉玉瑞這個人。
劉莎研究生畢業(yè)后終于進了南城的一家研究所,這樣她來P大的時候就漸漸少了。以后再來時,她的身邊就多了一個人:她的師兄劉玉瑞。在丁敏看來,這樣的雙出雙進,等于是向她宣告了他們的戀愛關系。盡管他們之間并沒有任何親密的舉止,但丁敏還是把劉玉瑞當成了劉莎的男朋友。這種認識直到劉玉瑞博士畢業(yè)也留校任教,他們同事一段時間后。
丁敏發(fā)現(xiàn),劉玉瑞和劉莎之間間不是戀人關系。他們沒有背著人私下約會。從劉玉瑞的口中知道,每次他們來她這里,都是劉莎去“請”他。說請,還不如說是強拉。劉玉瑞是個性格謙和、本質善良的人,對誰都是有求必應,何況劉莎還是他的師妹。于是,丁敏就有了一個大膽的計劃:約劉玉瑞去看劉莎。果然,劉玉瑞也沒有拒絕丁敏,每一次他都陪同丁敏前往劉莎所在的研究所。去過幾次后,劉莎就不再找丁敏了,丁敏給她打電話,她也很冷淡,每次請她聚會,她都找理由拒絕。
三個人之間的來往,漸漸變成了兩個人之間的來往:有時是劉莎和劉玉瑞,有時是丁敏和劉玉瑞。丁敏因和劉玉瑞同在一個學校,又同在一個系,兩個人的來往反而多一些。兩個人都是俊男靚女,才貌相當,漸漸地,周圍的人就把他倆看成了一對戀人。兩個人來往多了后,丁敏就有了戀愛的感覺,她覺得自己真的在愛著劉玉瑞了,看劉玉瑞的眼神就有了變化。實際上,劉玉瑞也看出了她這種變化,但他不想傷害她,只好裝作不知道。
有一天,丁敏過生日,以前每年的這一天,劉莎都會來陪她過生日,但這一次,劉莎不僅沒有來,而且連個電話都沒給她打,她就知道劉莎在心里恨她了。于是她就只請了劉玉瑞一個人。劉玉瑞果然來了,還給她買了一盒生日蛋糕,圣安娜的,很好的牌子。丁敏很高興。生日是在她的宿舍里過的,丁敏買了些燒鵝白切雞一類的熟食,還拿出了一瓶紅酒。兩個人正吃喝著,劉玉瑞的CALL機忽然響了。劉玉瑞從腰里摸出傳呼機,看了一眼,對丁敏說,我去回個電話。丁敏用下巴指了指桌上的電話機,說,你就用我的電話回吧。劉玉瑞猶豫了一下,說,我還是去外面打吧。丁敏極有涵養(yǎng)地一笑,點點頭,說,等你回來吃蛋糕。
劉玉瑞出去回電話了,丁敏已經(jīng)猜到這個傳呼是誰打的。幾分鐘后,劉玉瑞回來了,他的臉色似乎有點尷尬,但還是做出沒事的樣子,坐下來繼續(xù)陪丁敏喝酒。丁敏說,是劉莎吧?劉玉瑞點點頭。丁敏笑著說,你干嗎不叫她過來?今天我生日,她應該知道的。劉玉瑞說,我說了,她今天有事,來不了。他抬起頭看看丁敏,補充道,她讓我代她祝你生日快樂。丁敏笑笑,說,謝謝!也謝謝你來陪我。說完,給劉玉瑞斟滿酒,和他碰了碰杯。劉玉瑞一口喝了,似有些悶。
丁敏不知道劉玉瑞和劉莎在電話里說了什么,但她本能地有種危機感,覺得與劉玉瑞之間應盡快確定關系。她知道,論長相,她比劉莎要漂亮。她的五官生得精致,不像劉莎那樣相貌平平,臉上還生著幾粒雀斑。但劉莎生得白,皮膚就像象牙玉一般晶瑩透亮,而且她的身材姣好,有一雙美麗的長腿。最重要的是,劉莎的性格比她大膽,敢說敢做,不定哪天就先將劉玉瑞拿下了。這也是她最擔心的。
倆人又喝了一會兒酒后,劉玉瑞的傳呼機又響了,這一次,劉玉瑞沒有回電話。他心里生著劉莎的氣,覺得她不應該這么小氣,大家都是朋友,有話應該當面說。此前,劉莎在電話里大罵丁敏是卑鄙小人,趁機挖她的墻腳。并命令他馬上離開丁敏的宿舍,到她們研究所里找她。他覺得劉莎這樣做有些缺乏涵養(yǎng),不講道理。不管怎樣,他和丁敏是一個系的同事,而他,也并未向劉莎挑明戀愛關系,怎么能說人家是挖墻腳呢?盡管他心里也是喜歡劉莎的,相比于丁敏,他更喜歡劉莎身上透出的女性風情。
劉玉瑞埋頭喝著悶酒,而丁敏則在一旁安靜地看著他,眼神里充滿了對他的關切與理解。丁敏說,要不,你去回個電話吧。
他看看她,搖了搖頭。
這天晚上,劉玉瑞的呼機響了一次又一次,終于
絕望地平息了。劉玉瑞喝完了那瓶紅酒,就有些醉了。紅酒上頭,慢勁,他終于因頭暈在丁敏的沙發(fā)上躺下了。醒來時,發(fā)現(xiàn)丁敏趴在他身上,正在吻他。她的吻輕輕的,在他的臉上探來探去,像一只小狗的鼻息,弄得他癢癢的。這是他第一次被女孩子吻。他有些忘情地享受著她的吻,最后終于忍不住抱住她回吻起來。
這一夜,劉玉瑞是在丁敏的宿舍里度過的。不知道算不算她誘惑了他,總之,他們之間有了男女之間的那種私密關系。天亮時,他才發(fā)現(xiàn),他還沒有陪她吃蛋糕,卻先把她嘗了。他有些愧疚,也有些遺憾:原來男女之間突破這層關系,竟是如此簡單。事后,他也有些后悔,覺得應該給劉莎回電話。興許,他和丁敏間就不會發(fā)生那種事了。他決定忘掉劉莎,或者說忘掉對劉莎的非分之想,只把她看成自己的師妹。
他和丁敏公開了戀愛關系。但是,不幸很快就發(fā)生了——丁敏在一次劇烈的頭痛之后檢查出來患了腦神經(jīng)瘤,而且是巨型腦神經(jīng)瘤。醫(yī)生說,如此巨大的腦瘤,必須盡快切除,否則會危及生命。醫(yī)生并未指出切除后的后果。檢查是劉玉瑞陪丁敏去的。丁敏無比惶恐地看著劉玉瑞,問:真的要做手術?她想問的話其實是:真的要開顱?劉玉瑞說,當然。他想,這件事得先讓系里和丁敏的家人知道。
系里和丁敏的家人當然也是支持丁敏的手術的。丁敏手術后就成了后來的樣子。因為瘤子巨大,加上所在位置特殊,她失去的,不止是健康和美麗,還有小半塊顱骨——術側的顱骨去除后,表面就只有一層軟軟的頭皮。用手摸過去,就像初生嬰兒的頭皮一樣軟,比嬰兒的還軟。更為恐怖的是,因為切瘤時也切除了部分腦神經(jīng),丁敏右臉上的肌肉開始慢慢萎縮。她每天照著鏡子,絕望地看見自己一側的臉一天比一天地凹陷下去,成為一道慘不忍睹的塌方工程。
她被徹底毀容了。毀了容的丁敏老師再也不能登臺講課。讓她絕望的還有,她和劉玉瑞的關系——她都毀容了,他們的愛情還能有什么結果呢?
對丁敏而言,這無疑是比死還沉重的打擊。丁敏想到了死。與其丑陋地活著,還不如美麗地死去。遺憾的是,她現(xiàn)在連死也不能美麗了。早知如此,真不如不做那個手術。丁敏老師痛不欲生。
除了不能面對自己的學生、同事和領導,她不能面對的還有劉玉瑞和劉莎。事實上,自從她被診斷出患有腦瘤后,劉莎就又一如既往地來看她了,仿佛她們之間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而丁敏卻把劉莎的造訪看成是對她的輕視和嘲笑——她們之間終于失去了可比性與競爭性。她們不再是一個段位的對手,無需再和劉莎對弈,她就已經(jīng)一敗涂地。
一場疾病取消了她參賽的資格,她主動退出了。
丁敏不再理睬劉玉瑞。為了護住自己的尊嚴,她裝作坦然地接受了劉莎的友情,她故意當著劉莎的面叫劉玉瑞劉老師,而把劉莎卻改口叫莎莎。讓她困惑不解的是,劉莎也不再像過去那樣,管劉玉瑞叫師兄,而叫劉老師了。丁敏看得出來,劉莎是在刻意與劉玉瑞保持距離。不管劉莎是不是故意做給她看的,但丁敏從中感受到了劉莎的善意。她想,人在弱者面前保持一種善意,也許是一種本能吧。她接受了這種善意,心也變得柔軟了,每當只有她和劉莎在場時,她總是暗示她和劉玉瑞已經(jīng)沒有任何關系。她的潛臺詞,劉莎是聽得懂的,她也讀懂了丁敏的善意。劉莎更沒有勇氣去愛劉玉瑞了,她覺得自己如果這樣做,就是奪泥燕口,與弱者爭食。她突然感到了自己的不幸,比丁敏更大的不幸——她失卻了愛的權利。她不能再愛自己想愛的人,否則,她就會背上道德的污名,就會一輩子看不起自己。
劉莎甚至比丁敏還要痛恨這場疾病,它同樣剝奪了她的競技資格。她失去了對手,也喪失了與丁敏對弈的可能。她也主動退出了。
而劉玉瑞,他是決意要娶丁敏的。他認為,如果他不娶丁敏,就等于變相地充當了謀殺她的“劊子手”,這種殘害對她而言,將比疾病本身更嚴重,也更殘酷。而他,將一輩子生活在不安與負疚中。在他看來,人一生中最不能擔負的就是這兩種情緒。他知道,若選擇退出,沒有人會責怪他,但他會責怪自己。人一生也許會遭遇命運的種種戕害,但只要不是人為的,就是可以避免的。所以,無論丁敏怎樣回避他、冷落他,劉玉瑞都沒有打算退出。
劉玉瑞的堅持終于贏得了丁敏的心。他們結婚了。因為丁敏的堅持,他們沒有舉辦婚禮,只是請了一些朋友聚了聚。雖然只是個簡單的形式,劉莎還是興高采烈地提出要給丁敏當伴娘。劉莎親熱地叫劉玉瑞哥,叫丁敏嫂子,儼然一個快樂的小姑子。
實際上,從他們的聚會上回去后,劉莎哭了。是夜,她一個人躲在自己的宿舍里,喝了大半瓶白酒,醉得一塌糊涂,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來。她的一位女同事來叫她,發(fā)現(xiàn)她一個人靠在床頭呆呆地望天,她的目光呆滯,面色蒼白,神情疲倦。這是一種失戀女孩子特有的表情。其時,劉莎業(yè)已二十七歲,不算小姑娘了。她突然決定把自己嫁出去,最好是嫁出南城,離南城越遠越好。她想,這樣就簡單了,她不用再考慮丁敏的感受,考慮劉玉瑞的感受,考慮她自己的感受。
這一切,劉玉瑞和丁敏當然不知道。他們是事后知道的,知道時,劉莎已經(jīng)把自己嫁出了南城。她跨了一道海峽,與??诘囊幻ㄖO計師結婚了。他們是旅行結婚。劉莎只是把這一消息通過傳呼臺告訴了劉玉瑞和丁敏。
劉玉瑞與丁敏的婚姻,把他推向了一個道德主義者的位置。人們看他的眼光,逐漸怪異起來,有懷疑的,有不解的,也有欣賞的。這一切,劉玉瑞都能坦然面對。讓他憤怒的是,由于不知什么人的爆料,竟招來了南城的一家媒體。一名記者往劉玉瑞的辦公室打電話,表明他要采訪劉老師的這段婚姻佳話。這件事使劉玉瑞惱怒不已。他第一次在電話里沖陌生人發(fā)脾氣,他生氣地說,你不覺得你們這樣干挺無聊嗎?留著版面好好關注一些民生問題吧!他“啪”地掛了電話,黑著臉離開了辦公室。真是八卦!豈有此理!他在心里憤憤地罵道。
他沒把這事告訴妻子。告訴她只會傷害到她的自尊。事實上,他所做的一切,只是遵從自己的本心,他從不認為與外界有何關系。他想,如果每個人都能把精力省下來,去做點有意義的事,這個社會肯定會進步許多。
婚后,學校為丁敏辦了病休。她不用上課,卻照拿著學校發(fā)給她的工資,這使她內(nèi)心十分不安。為此,她對丈夫訴說了好多次,想向學校申請給她減工資。最讓她忐忑不安的是,隨后學校普調(diào)工資,她的工資又跟著漲了兩級。這把她的精神徹底摧垮了:她的身體一下消瘦了好幾斤。她凹進去的臉顯得更薄了,仿佛被人用刀整塊地削了去。劉玉瑞十分心疼,勸她對這件事不要太在意。他說,如果你實在覺得不安,就把它們捐出去,捐給希望工程,這比退給學校要好一些,你覺得呢?他想起了上次那個媒體記者給他打電話的事。他們像蒼蠅一樣討厭,沒準被他們嗅到什么,又要來干擾他們的平靜。丁敏覺得丈夫說得很有道理,于是打電話向一家福利機構弄到了一所希望小學的地址,開始按月往那里寄錢。
他們的婚后生活是平靜的,但也有些小小的麻
煩。比如,丁敏走路會兩邊搖晃,經(jīng)常會像剛學會走路的孩子一樣,磕碰到身體,他不得不把家里所有帶棱角的家具都包上海綿或者橡膠,后來干脆將家具全換了。又比如,丁敏晚上睡覺時,右眼是睜著的,她卻渾然不知,他總是假裝比她先睡,然后在她睡熟后,用手幫她悄悄合上。因怕她知道后感到羞愧,他總是先撫摸她的臉,然后才輕輕撫上她的眼睛。還比如,丁敏的頭部缺了一塊顱骨,他和她做愛時,從來不敢太用力,太忘形,他總是小心翼翼地提醒自己:小心她的頭!小心她的頭!還有,丁敏術后就不愿出門了,她怕自己的臉嚇著校園里的學生,所以從來不敢在白天走出家門(她要讀的書都是丈夫給她從外面帶回來),所以她的身體嚴重缺少光照,面色有些蒼白,骨骼也體現(xiàn)出缺鈣的特征……種種。這種種的小麻煩,劉玉瑞都必須用心地去應對。
一年后,劉玉瑞升了副教授,并帶了四位研究生。其中有兩名是女生。她們發(fā)現(xiàn)自己的導師總是一下課就匆匆趕回家。她們每次上導師家,都發(fā)現(xiàn)導師不是在做飯,就是在洗衣服或拖地(他們那時還沒有請鐘點工),她們覺得奇怪,問導師,師母難道連飯也不會做嗎?他笑笑,說,她會切到自己的手。她們就明白了,師母為什么走路會兩邊搖晃。她們開始輪流到導師家干家務。師母對她們很好,總是對她們微笑著,盡管她笑起來很丑,但她們還是很感動。導師的婚姻她們是知道一些的,天長日久,她們就對自己的導師產(chǎn)生了由衷的敬意,其中的一人,甚至愛上了導師。但這種愛在導師夫婦的愛面前顯得那樣渺小和卑微,讓人情不自禁地想把它藏起來。就這樣,幾乎每一個劉玉瑞的女研究生最后都會愛上他。她們覺得他是真正的謙謙君子,他所有的行為都是出于本心和本質,而非如外界所傳言的“傻”或“偽善”。也曾有學生嘗試誘惑他,她們含情脈脈地向他表示愛意,或者大膽地投懷送抱,但她們的計劃沒有一次得逞。對此,她們的導師從不看輕她們,相反,他當面感謝她們的愛。他說,愛是無罪的,但如果傷害到他人,就變成了有罪。他總是對不同的女研究生說同一句話:我接受了你,就傷害了丁敏。她們的青春與美貌,總是在他高尚的人格面前黯然失色。對此,她們并不把他看成柳下惠,柳下惠被打上了道德教化的標志,是人格博弈的結果,是偽善。柳下惠根本就不能跟她們的導師比。在她們的眼里,導師是真正的君子,其本質就是高潔的,與生俱來的。
人們逐漸接受了他的這種一貫。因為學術成果突出,加上他獨特的人格力量,他很快就升了教授。在職稱的晉升上,系里從來就沒有人跟他爭。他們一方面懷著同情,一方面也懷著敬意。
他們的孩子丁丁是在婚后第三年出生的。丁敏懷孕后,也意識到陽光的重要性??伤龥]有勇氣走到陽光下去,劉玉瑞于是牽著她的手下了樓。他把她帶到陽光充沛的草坪上,或者校園的人工湖邊。一開始,她總是披著長發(fā),低垂著頭,緊緊地靠在他身邊,后來見他神色坦然,談笑自如,她的表情也自然起來。有時,也有學生看見她時,眼里露出驚異之色,但他們都是正在接受高等教育的人,能夠很快就收起這種驚異,泰然自若地與他們擦肩而過。丁敏的心情慢慢好起來。原來,長得丑并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只有做了丑事的人,才見不得人。
丁敏懷孕期間,劉玉瑞對她照顧得格外仔細。他們的兒子生下來又健康又漂亮,他們都松了一口氣。生完孩子的丁敏,不再在乎自己的長相,因為兒子并不因為她特殊的長相就不喜歡他的母親。他整天在她的懷里咿咿呀呀,只要是別人接過去,他就會放聲大哭,而一旦回到她的懷里,就立即含著眼淚笑了。這情形幾次把丁敏也感動得哭了。劉玉瑞也比過去更心疼她,他覺得妻子真的很偉大,她行走不穩(wěn)的身體要把一個七斤重的嬰兒生下來有多么不易啊。挺著一個那么大的肚子,她居然一次都沒有摔倒過,可見她暗中付出了多少努力!
孩子上幼兒園后,丁敏也有勇氣上街了。自從她的臉變形后,她就沒有走出過校園。市內(nèi)又增添了那么多摩天大樓,幾年之內(nèi),南城出現(xiàn)了如此大的變化,令丁敏感到吃驚。但是隨后的一個場景,也讓丁敏受到了深刻的刺激——他們夫妻倆牽著兒子的手,一起經(jīng)過一所小學時,正逢孩子們放學。幾個孩子看到丁敏的奇特相貌,居然一直追著她看,他們一邊看,一邊好奇地議論,毫無顧忌——丁敏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形象在孩子們的眼里有多么恐怖。兒子對她的愛,幾乎讓她忘了自己有著一張可怕的殘疾的臉。她想,如果自己今后出現(xiàn)在兒子的同學面前,他們會不會也追著她看,甚至嘲笑他有一個如此怪物般的媽媽呢?
這個情景并沒有使劉玉瑞感到難堪,他只是和言悅色地勸開了那幾個孩子。面對丈夫,丁敏深感內(nèi)疚和羞愧。她十分歉意地對丈夫說,這些年,真是難為你了!這件事后,丁敏決心去整容。
丁敏先后一共整了三次容。整容幾乎花去了他們所有的積蓄。事實上他們也沒有多少積蓄,丁敏一直給希望小學寄錢,丁丁的出生又花去了不少。對此,劉玉瑞并未說什么。他什么也不敢說——如果他表示支持,丁敏也許會以為他嫌惡她的長相;如果他表示反對,又擔心丁敏認為他心疼家里的錢。于是,他刻意做出了一種淡然姿態(tài)。實際上,他是希望她去整形的,無論怎樣,昔日美貌如花的丁敏,不應該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這個樣子對她過于殘酷。追求美是人的一種天性,不僅是她自己,他和兒子也希望她能變得美一些。
經(jīng)過三次整形后的丁敏,看起來終于有些像正常人了。這使他們?nèi)叶己芨吲d。這給了丁敏不少自信,她想出去工作了。她一遍又一遍地問丈夫,你覺得我這個樣子可以上講臺了吧?這個問題讓劉玉瑞感到很為難,因為他不是校領導,沒法決定這件事。他只好說,我去系里給你問問吧。正好這時系主任退休,系里改選新系主任,誰都看得出來,劉玉瑞最有可能當選。生物系有兩名副主任:劉玉瑞和一名姓陳的教授。劉玉瑞并不太想當系主任,但陳教授卻把他看成了潛在的對手。因為學生多,課時多,劉玉瑞正打算向系里申請聘一名助手,他想到了妻子丁敏。事實上,她這些年等于在充當他的助手,他的很多成績后面都有她的付出。但她不這么認為,她認為自己不是在為學校工作,只是為自己的丈夫工作。
投票的結果出來后,劉玉瑞果然比陳教授多兩票。于是劉玉瑞主動找到陳教授,說了自己的想法。他說,丁老師雖然離開講臺已經(jīng)幾年了,但一直沒有放棄自己的專業(yè)。我打算向系里申請一名助手,丁老師是我的妻子,比較熟悉和了解我的工作,我想就聘她當我的助手。至于系主任,我希望由你來擔當,你知道,我家里的事兒比較多。陳教授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說,這事兒,還是由你和系里商定吧!
商定的結果,當然是劉玉瑞主動放棄擔任系主任一職。陳教授上任后,也兌現(xiàn)了自己的承諾:立即下文,同意丁老師回系里上班,擔當劉玉瑞教授的助手。這對新系主任陳教授簡直不算一件事,丁老師擔不擔任劉教授的助手,系里都不會少發(fā)給她一分錢。多一個人出來為系里工作,卻不需要增加開支,這有
什么不好呢?
但這件事的意義對劉玉瑞和丁敏卻不一樣。劉玉瑞認為自己第一次干了件不那么光明磊落的事,多少有種“交易”在里頭。但為了讓丁敏開心些,他也只好這么干了。對丁敏而言,意義就大了,這表明她重新開始工作了。從此,面對學校發(fā)給她的工資,她可以問心無愧地領取,而無須為這些錢尋找“出路”。丁敏老師高興極了。她開始每天準時上下班,人們每次見到她,都發(fā)現(xiàn)她在勤懇工作:她不是在系資料室里,就是在劉教授的工作室里。
劉教授的性騷擾事件見報后,人們對劉教授的各種看法和說法多了起來。有人認為劉教授是個偽君子,內(nèi)心實際上比任何人都骯臟,連家中的鐘點工的屁股都敢摸的人,私生活絕對好不了。也有人認為,劉教授不過是個有著真性情的男人,是男人就有七情六欲,一個大教授,敢摸鐘點工的屁股,說明他熱愛女人,性欲正常。還有人認為,劉教授的妻子丁敏實在缺少女性的審美價值,劉教授性欲長期受到壓抑,摸一下鐘點工的屁股并不奇怪,畢竟鐘點工比丁敏更有女人味。這些說法,劉教授并不太當回事,他認為一個人的境界決定他想問題的方式,怎么想是別人的事,他沒有必要去理會。
但是有一種議論劉教授卻極為憤怒:有人說他多年來與自己的多位女研究生關系暖昧,說他長期玩弄自己的女研究生,還說她們?nèi)绻蛔屗媾筒蛔屗齻儺厴I(yè),或者拿不到學位。這種說法簡直太惡毒了!他想,人心怎么可以這樣邪惡呢?這樣的話,虧他們想得出來,這不是要遭天譴嗎?他想,他一個人遭受污名倒也罷了,可他的那些研究生,她們是多么純潔和善良啊!她們中有的是愛過他,可沒有一個人受到過他的傷害。她們理解他,尊重他,幫他照顧妻子,干家務活,他的學術成果中不僅有丁敏的貢獻,也有她們的貢獻,他感謝她們還來不及,怎么可能去傷害她們?
他想不明白人們是怎么了,他們到底與他有何深仇大恨,要如此誣陷他。他摸了小章的屁股是不應該,他已經(jīng)道過歉了,向小章,小章的丈夫,丁敏,以及全社會所有知道這件事的人。他的道歉是通過公開媒體發(fā)出的,并表示自己愿意接受懲處??墒嵌抛鲆恍┠氂械氖录?,并且傷及無辜,就太惡劣了,就不是他一個人的罪了。
正在他深感痛苦之時,劉莎給他來電話了。劉莎也看到了報紙上的新聞。
“這件事是真的嗎?”劉莎問。
劉教授說:“是。”
劉莎生氣了。劉莎說:“你就是為了這事兒要一萬塊錢?”當時給他寄錢時,她沒有問他的用途,他也沒有說。
劉教授又說:“是的。”
“你為什么要這么干?你不知道那種女人的素質低下?一個鐘點工啊,你真讓我失望!”劉莎用妻子一樣的口氣質問和埋怨道。
劉教授說:“我也不知道。當時我在書房里給學生改作業(yè),她在書房里搞衛(wèi)生,我一轉身,就看到了她那個樣子?!?/p>
“什么樣子?是她誘惑你的嗎?”,劉莎急切地問。
“不,她是無意的。她當時正彎著腰干活,我只看見她的背影,不,是半截背影。那個背影很美,就像、你的一樣?!彼胝f的其實是“屁股”,不是“背影”。
劉莎聽懂了。她嘆了一口氣,她說:“你呀。真是傻啊,一輩子都在干傻事?!?/p>
劉教授沉默著。劉莎又問:“當時就你們倆在?丁敏呢?”
“就我們倆在,丁敏去資料室了?!?/p>
“那你為什么要承認?這件事你不承認有誰會相信?再說,她又沒有任何證據(jù),畢竟當時的情形,除了你們倆,誰也沒有看見?!?/p>
“如果不承認,那不是當眾撒謊嗎?”劉教授反問。
“當眾撒謊又怎么了?當眾撒謊的人還少嗎?你為什么不可以?”劉莎不滿道。
劉教授淡淡地問:“你覺得我會嗎?”
劉莎沉默了。
“小章說的是事實,我應該承認?!眲⒔淌谡f。
“真是一根筋,活該!”劉莎在心里罵道。她氣呼呼地問:“既然如此,你為什么還要給她一萬塊錢呢?”她的語氣更像妻子了。
“她答應我給她一萬塊錢就不告訴丁敏。”劉教授嘆了一口氣,“可是,她的丈夫知道了,找上門來鬧,事情就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彼肫鹉切阂獾闹袀恍睦镉指械揭魂囯[痛。
劉莎說:“要不,我來看看你吧,也看看丁敏。她的心情怎樣?”
“不,你最好別來。她的心情最近非常壞,各種謠言太多了,對她也是一種傷害。你來,只會更加刺激她?!眲⒔淌诰芙^了。
劉莎沉默了一會兒,就掛了電話。她現(xiàn)在擔心的不是劉玉瑞,而是丁敏。這些年,丁敏應該是意識得到她的存在的。她和設計師結婚后,不到一年就離婚了。她不能忍受設計師身上的粗俗與陋習。設計師喜歡在圖紙上漫天要價,收受別人的禮金和回扣。他總是暗示找他出圖紙的商家:這張圖紙我稍微動一動,你們就會蒙受極大的損失?;蛘撸哼@圖紙我再動一動,可以讓你們降低很多成本。她曾經(jīng)指責他這是缺乏職業(yè)道德??墒撬f這就是行規(guī)?!艾F(xiàn)在誰還講職業(yè)道德?我不收,別人比我收得更多更狠。那些商家心里清楚得很。這些地產(chǎn)商,比什么人都黑,你不收他們的,他們也照樣坑蒙百姓的錢,克扣平方數(shù),以次充好,他們干的昧心事你都沒法想象?!痹O計師振振有詞。她終于明白設計師的財富是怎么來的了。幾乎每一個請他設計圖紙的開發(fā)商,最后都會送他一套房子。因此,他在全國各地至少有五套以上的房子。這在當時,可是一筆不薄的資產(chǎn)。結婚時,設計師用兩套房子換了現(xiàn)在這套大房子,然后再用第三套房子賣的錢給這套大房子搞裝修。設計師說,現(xiàn)在房地產(chǎn)這么發(fā)達,我們的房子以后只會越來越多,它們就是我們的定期存款,你什么時候想花錢了,我們就把其中的一套變現(xiàn)。她覺得設計師這樣斂財,遲早要出事。她不想要那么多的房子,也不需要花那么多錢。她提出和設計師離婚,這使設計師很惱火。他說:“你真是有病!放著這么多房子不要,有多少年輕女孩想嫁給我,你還不愿意。”她想說,她和那些女孩子不一樣,但她什么也沒說。她知道設計師喜歡她的身材和皮膚。他不止一次地說:“你的身材是女人中最完美的建筑設計,我設計的最完美的建筑圖紙也不能跟你比,而你的皮膚,就是這座建筑的外觀?!痹O計師一邊說,一邊撫摸著她的皮膚。設計師說:“這樣的身材配上這樣的皮膚,就是一座最完美的人體建筑。擁有你這樣一座建筑,是像我這樣的男人一生中最幸福的事。”他欣賞地看著她,就像看著他手中的圖紙。
她不想成為他的圖紙。她最終還是和他離婚了。她什么也沒有要,這讓前夫無比遺憾。他眼睜睜地看著一座到手的“人體建筑”在他手里丟失,真有一種痛失最愛的心痛。
她和劉玉瑞的關系是在她離婚后開始的。離婚后,她給劉玉瑞發(fā)了一封電子郵件,說了自己的生活。劉玉瑞給她回信道,說他馬上要到海南來參加一次學術會議,正好可以看看她。他說他和丁敏都很擔心她,讓她對生活要有信心,不要太難過。這封信讓她感到很可笑,難道他們覺得她過得很糟糕嗎?興許,他們還以為是設計師不要她呢,他們?nèi)f萬想不
到,是她不要設計師。
幾天后,劉玉瑞真的來了。他穿著雪白的短袖襯衣,米黃色的薄燈芯絨褲子,還是那么瀟灑英俊,風度翩翩,他的儒雅與風范仍然讓她著迷。比過去更著迷?;橐霾]有把他打垮,一個日日需要他照顧的妻子,仍然讓他充滿生機。在她的單身宿舍里,她不顧一切地撲進他的懷里,放聲大哭。劉玉瑞沒有推開她,他以為她是難過和傷心。他懷著一絲疼愛摟著她,在她的背上輕輕拍著,卻不知她是因幸福而哭泣。她哭了一會兒,開始用潮濕的臉蹭他的胸,透過薄薄的衣衫,他感到了她潮熱的鼻息和嘴里呼出的熱氣。他想推開她,雙手卻不聽話地摟緊了她。突然,她隔著衣衫,一口咬住了他的乳頭,他一陣暈眩,失去了控制。
也許是結過婚的緣故,劉莎主動得有些瘋狂,有些不顧一切。這種不顧一切,直接導致了劉玉瑞的不顧一切。事后,劉玉瑞對自己的行為有些困惑,為什么他堅守了這么多年的理性,會在見到劉莎的這一刻土崩瓦解呢?這只能說明,她一直就在他心里,只不過自己一直在刻意回避這種存在。
晚上,他們?nèi)チ撕_叀R鼓幌碌拇蠛R黄詈冢瑹o邊無際,像一個巨大的誘惑,海浪聲此起彼伏,宛如一種危險的召喚,劉玉瑞不時涌起一種縱身躍入大海的沖動。身邊的劉莎讓他感到了一種危險,他害怕自己會沿著這種危險走下去。劉莎宛如一只安靜的母獸,伏在他身邊,臉貼著他的胸口,聽著他的心跳,應和著海浪的起伏,默默地體會著一生中從未有過的安寧與幸福。
“那天晚上我為什么就不回你的電話呢?”他望著像海一樣有些黝黑的天空,自言自語地問。
劉莎說:“你是說丁敏過生日的那天晚上?”
劉玉瑞用手拍拍劉莎的背,表示默認。
劉莎說:“這些年,你一直在懊悔,對不對?”
劉玉瑞說:“如果那天你來了,就不會發(fā)生后來的事?!?/p>
劉莎有些明白了。她說:“就是從那天起,你和她之間有了親密行為。對嗎?”她刻意避開了性的字眼兒。
劉玉瑞再次拍拍她的背,以示默認。他說:“那天我喝醉了。給你回過電話后,心情突然很壞,幾乎喝完了丁敏買的一整瓶紅酒,你知道,我是不能喝酒的?!?/p>
“是她先誘惑你,就像我今天一樣,是不是?”
“人的身體有時是不太聽大腦的話的?!眲⒂袢鹪谝股行α?,“不管是那天和丁敏,還是今天和你,其實都是在犯一種錯誤?!?/p>
劉莎嘆口氣,說:“我不會傷害丁敏的。你和她好好過吧,我只想你每年能來海南看我一次,陪我?guī)滋?,能讓我像丁敏一樣感受你,就夠了。僅此,我別無所求?!?/p>
劉玉瑞聽了,內(nèi)心感到一陣辛酸,他內(nèi)疚地說:“你知道,當時的情形,我不可能不和丁敏結婚?!?/p>
劉莎說:“我也覺得你不能不和她結婚,即使你退出,我也會反對。這件事,你沒有錯?!?/p>
劉玉瑞真誠地說:“劉莎,你再找個人結婚吧。有時候,婚姻不一定都要有愛情?!?/p>
劉莎說:“我也這樣想,試試看吧?!?/p>
說是這么說,但劉莎之后卻再未嫁人。這成了劉玉瑞多年的一塊心病。那次劉玉瑞回南城后;內(nèi)心就多了一種不安,他害怕自己會因為某種力的拉拽而向一個可怕的方向滑落,他需要借助一種力量,一種更強大的力量來拉住自己,與之抗衡。他開始說服丁敏要一個孩子。
他說:“我們要一個孩子吧!”
丁敏擔心地問:“可是我的身體……行嗎?我們的孩子會不會有問題?”
他說:“試試看吧,應該不會有問題的?!?/p>
他小心地和丁敏做著愛,好像她的體內(nèi)真的有了一個需要他百般愛護的孩子。沒多久,丁敏真的懷孕了。他比之前任何時期都更關心她了,每天,他除了工作,幾乎所有的時間都陪在她身旁,做她想吃的東西,買她想吃的水果。他最擔心的是,她會因腳步不穩(wěn)而摔跤。每天,他牽著她的手去學校的草坪上曬太陽,在學校的林蔭道上散步。夜晚,丁敏起來小解,他也總是牽著她的手。丁敏內(nèi)心充滿了對他的感激,覺得自己十分幸福。
這期間,他與劉莎偶爾通通電子郵件。語氣仍像過去一樣,但劉莎每次似乎欲言又止,好像對他藏著什么心事。丁敏懷孕兩個月時,劉玉瑞還是把這事通過電子郵件告訴了劉莎。他不知道此時的劉莎,肚子里其實也懷著他的孩子。劉莎復信祝賀他們,然后一個人悄悄地把孩子做了。
一直到他們的孩子丁丁出生,劉玉瑞都沒有再見過劉莎。他再見劉莎,是在丁敏生完孩子后,劉莎從海南趕來看望產(chǎn)后的丁敏和他們的小寶寶。沉浸在初為人母幸福中的丁敏,絲毫也沒注意到劉莎的失落與痛苦。她們像往日閨中一樣聊著天,丁敏向劉莎訴說著劉玉瑞對她的好與關愛。她描繪著他們生活中的一些小細節(jié),語氣里充滿了快樂和幸福。
劉莎滿臉微笑地傾聽著,她的內(nèi)心在流淚,流血,表情卻是一副快樂著好友的快樂,幸福著好友的幸福的樣子。她笨手笨腳地幫他們抱小孩,把嬰兒的糞便弄得滿身都是,弄得丁敏樂不可支。
丁敏說:“劉莎,你趕緊再找個人結婚吧!有個孩子多幸福啊!”
劉莎笑笑,說:“我才不想要呢,否則我還不整天都得穿這種沾滿屎尿的臟衣服?”
丁敏笑了。丁敏說:“等你有了這樣的一個小東西,你就會覺得他的屎尿都是香的?!?/p>
劉莎掩飾地笑笑,心里想,如果我當初自私一些,你還會有眼前的幸福嗎?如果我現(xiàn)在自私一些,你就會馬上失去這種幸福。不過,想歸想,劉莎從來也沒有打算搶走丁敏的這種幸福。
劉玉瑞后來每年都會去海南出一兩次差。劉莎也只有這時才能毫無顧忌地和劉玉瑞在一起。他們避開人群,在郊縣的海邊找一處房子,在那里安寧地生活幾天。劉玉瑞也矛盾過,掙扎過,但劉莎不嫁人,他就不能終止這種一年一度或半年一度的陪伴。雙方像君子一樣恪守著自己的承諾,因為丁敏的存在,以及后來丁丁的存在,他們都沒有跨越這種既定規(guī)則。他們的相聚,總是每年一次或者兩次。絕不會有三次,也絕不會一次都沒有。
劉莎不嫁人,是因為她根本就沒打算再嫁人。她認為就這樣擁有劉玉瑞就足夠了,她玩笑著對劉玉瑞說,我就這樣與丁敏分一杯羹算了。她并沒有覺得自己有多可憐和不幸,她認為自己是在守一種底線,并因此而獲得某種道德上的優(yōu)勢。她覺得她的好朋友丁敏才可憐和不幸,丁敏不知道她這樣做,全是為了愛護她,為了不讓她再受到生活的傷害。
幾年中,丁敏也隱隱有一種感覺,劉莎一天不嫁人,她的內(nèi)心就不能獲得絕對的安寧,不管丈夫對她有多好,她都覺得劉莎還在丈夫心里的某個地方。劉莎就在丈夫的心里看著她,洞悉她所有的脆弱與不安。丈夫每次去海南出差,她總是有種可怕的擔心,但是,她從來不敢當著丈夫的面說出這種擔心。一年中,他總是要去好幾個這樣的城市出差。不能因為劉莎在海南,她就懷疑丈夫對她不忠。何況劉莎是她的朋友,是丈夫的師妹,她從來就沒有來侵擾過自己的生活。劉教授的“性騷擾”事件漸漸演變成了一個法律事件。小章的丈夫上訴了。小章的丈夫上訴,主要是
因為他已經(jīng)把自己弄得下不來臺了。所有認識他的人,都在談論這個事件。妻子已經(jīng)跟他提出離婚。
他們原本夫妻恩愛,現(xiàn)在弄得要分道揚鑣,他覺得自己實在損失慘重。損失的不僅有名譽、夫妻感情,還有家庭。他好端端的一個幸福家庭,硬生生地給劉教授的性騷擾破壞了。有人給他出主意說:“你干嗎不去告那個流氓教授?他把你搞得妻離子散,你就要把他搞得身敗名裂。他一個大教授,你一個的哥,看誰輸?shù)闷?”
于是,小章的丈夫真的去告了。小章丈夫的告,還不是瞎告,他請了一個專門的律師。律師姓姜,姜律師對這個案子很感興趣。這個案子就像是一個噱頭,一個可以使他揚名法律界的噱頭。因為在我國大陸范圍內(nèi),所有的法律條文中,目前都沒有“性騷擾”這個詞。有關兩性之間的性侵犯定罪的法律表述,只有“流氓罪”、“強奸罪”等等,而這與性騷擾大不相同。姜律師覺得如果能就這個案子在法律界展開一場有關立法的大討論,并能最終達成立法的目的,自己就算是名垂青史了!而劉教授是一個有社會知名度和社會影響力的人,發(fā)生在他身上的性騷擾事件,顯然比一般人更能引起社會關注。就算最終不能達到立法的目的,但至少會引起立法界的關注,而作為承辦本案的關鍵人物,他無疑會成為一個社會與媒體都關注的知名人物。
姜律師一想到這個,就感到格外興奮。他認為自己這么多年來,終于找到了一個辦案的興奮點。因為律師的介入,媒體也變得更興奮了。他們長篇累牘地報道著劉教授的性騷擾事件的進展。這使劉教授所在的P大感到了壓力。P大的壓力,又使劉教授和他的妻子丁敏感到了更大的壓力。P大生物系的領導建議劉教授暫時停止給研究生授課,等這件事(案子)結束后,學校再做出“安排”(處理)。這等于是宣告了對劉教授的初步處理。而劉教授工作的暫停,也意味著丁敏老師工作的暫停,因為她是劉教授的助手。
畢竟這件事關乎P大的榮譽,劉教授能理解學校做出的決定。
但是,隨后發(fā)生的一件事,終于讓劉教授崩潰了。劉教授的兒子丁丁是一個十一歲的男孩,正在P大附小上小學五年級。劉丁丁同學有一天放學回來,忽然對他的父親劉教授說:“我的同學都說你不是劉教授,是流氓教授。我以后再也不會叫你爸爸了?!?/p>
兒子的眼神充滿了憤恨與仇視。劉玉瑞教授第一次意識到這件事的嚴重后果。
“你同學真是這樣說的嗎?”劉教授有些絕望地問。
“你的事都上報紙了,難道還能有假?你說,你是不是摸了小章阿姨的屁股?”丁丁對父親大聲斥問道。
劉教授不相信地問:“你的同學看到了報紙?”在他看來,小學生是不會對報紙上這種無聊的花邊新聞感興趣的,兒子的同學怎么會知道這件事的呢?
“他們不看報紙,他們的爸爸媽媽不會看報紙嗎?何況他們大都是P大教職員工的子女!”丁敏從書房里出來,冷不丁地冒出這么一句。
劉教授沉默了。是啊,他怎么沒想到這一點呢?丁敏已經(jīng)好些日子不理他了,自從那件事上升到法律的層次后,丁敏就再沒和他說過話了。此前丁敏和他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既然你嫌棄我的身體,我們就離婚吧。做不了夫妻,做同事也好?!眲⒔淌诤軣o奈。他說:“我沒有嫌棄你的身體,也從沒想過和你離婚?!碑敃r,丁敏冷笑了一聲,她不對稱的臉上,充滿了對他的輕蔑。現(xiàn)在,不止是妻子,兒子也開始輕蔑他了。這讓他感到絕望。
他的兒子果然說話算話,再也不喊他爸爸了,也不再主動和他說話。兒子看上去受了深深的傷害。小小的年紀,臉上就開始出現(xiàn)憂郁的神情了。這是他過去從未見到的。一直以來,即使是他母親那種不佳的形象,也沒有使孩子的臉上有過這種郁色??梢娝赶碌倪^失多么重!
有一天晚上,劉教授坐在書房里發(fā)了很久的呆,然后就做出了一個決定。他來到臥室里,妻子丁敏已經(jīng)睡了。他擰開床頭燈,看見妻子熟睡的樣子,妻子的一只眼睛閉上了,另一只仍然睜著。他很想幫她合上,又怕弄醒了她。于是幫她拉了拉毛巾被,關了燈。他小心翼翼地來到兒子的房間,小家伙睡得很香,面色平靜,臉上沒有白天的那種憂郁。他欣慰而憐愛地摸了摸他的臉,走了出去。他想,人也許只有在睡夢中才能擺脫掉世間的種種煩惱吧?
劉教授再一次走進了書房。他打開電腦,開始上網(wǎng)。他打開google的網(wǎng)頁,然后輸入“自殺”二字,點擊搜索,共有四千六百七十萬條。其中有一條叫:自殺是病。還有一條是對“自殺”的解釋:自殺是指個體蓄意或自愿采取各種手段結束自己生命的行為。自殺作為一種復雜的社會現(xiàn)象,學者們對其分類有不同的看法。19世紀末,法國社會學家涂爾干因其對自殺原因的解釋和分類備受學者的重視。涂爾干認為,自殺并不是一種簡單的個人行為,而是對正在解體的社會的反應。由于社會的動亂和衰退造成了社會文化的不穩(wěn)定狀態(tài),破壞了對個體來說是非常重要的社會支持和交往。因而就削弱了人們生存的能力、信心和意志。涂爾干還依社會對個人關系及控制力的強弱,把自殺分為四種類型。
1、利他性自殺
利他性自殺指在社會習俗或群體壓力下,或為追求某種目標而自殺。常常是為了負責任,犧牲小我而完成大我。如疾病纏身的人為避免連累家人或社會而自殺等。這類自殺者的共同心理是死是有價值的。是唯一的選擇。涂爾干認為在原始社會和軍隊里這類自殺較多。在現(xiàn)代社會里越來越少。
2、自我性自殺
自我性自殺與利他性自殺正好相反。指因個人失去社會之約束與聯(lián)系,對身處的社會及群體毫不關心,孤獨而自殺。如離婚者、無子女者。涂爾干認為這類自殺在家庭氣氛濃厚的社會發(fā)生幾率較低。
3、失調(diào)性自殺
失調(diào)性自殺指個人與社會固有的關系被破壞。例如,失去工作、親人死亡、失戀等,令人彷惶不知所措,難以控制而自殺。
4、宿命性自殺
宿命性自殺指個人因種種原因,受外界過分控制及指揮,感到命運完全非自己可以控制時而自殺。如監(jiān)犯被困在密室中、宗教徒為主而獻身。
劉教授又在“自殺”前加入“名人”二字,再次點擊搜索,共有五十三萬條。其中有一條“古今中外五十位自殺名人錄”,里面列入了項羽、海明威、阮玲玉、傅雷等古今中外五十位名人。他們遍及各行各業(yè),死因各異,死法各異,只有一點相同,就是他們都是自殺。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一段文字上:阮玲玉,中國早期著名影星。因感情問題自殺身亡,死前留言“人言可畏”。
劉教授想了想,最后又將“名人”二字改為“學者”,再搜索一遍,居然有八十三萬條?!皩W者自殺”竟然比“名人自殺”得到的條目更多。他沒有一條條地點開來看,心里卻突然有些釋然了。
寫到這里,其實聰明的讀者已經(jīng)知道,劉教授自殺了。劉教授的遺書只有五個字:“利他性自殺”。但這五個字后面,劉教授還使用了一個標點符號,這個符號不是表示結束的句號,而是表示疑問的問號。
根據(jù)自殺的結果,人們一般分為自殺意念、自殺未遂和自殺成功三種形態(tài)。劉教授屬第三種。劉教授的死,使很多人感到了遺憾:小章與丈夫的婚姻中止,姜律師的案子不了了之,媒體發(fā)出了惋惜的感嘆,惋惜一個正當盛年的學者之死給我國教育事業(yè)帶來的損失。當然,更多的人為劉教授的死覺得不值——這就像把一根頭發(fā)放在放大鏡底下,把細菌放到顯微鏡下,把星球放進望遠鏡里面去看,劉教授是把自己的問題看大了。實際上,更多的人是選擇相反的方式。
劉教授死后,P大有學者引用老子《道德經(jīng)》中的第四十四章發(fā)出了感慨:“名與身孰親?”作為劉教授曾經(jīng)培養(yǎng)過的一名研究生,其實,我還想問的是:“身與貨孰多?”這其實是原文中緊隨上一句后面的另一個設問句。在它的后面還有一句:“得與亡孰病?”當然,熟知《道德經(jīng)》的人都比我知道得更多。
在我看來,我的導師并不是在名與身之間做出了選擇。我更愿意相信,我的導師之死是屬于以上的第四種。
原刊責編李慧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