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安德烈:
讀你的信,感覺挺復雜。想起跟你父親在美國初識的時候,聽他談自己的旅行。18歲的他,也是和一兩個留著長發(fā)、穿著破牛仔褲的朋友,從德國一路hitchhike橫過整個歐洲,到土耳其和希臘。那是歐洲的1968年,學生運動興起、嬉皮文化煥發(fā)的時代。
他提到在語言不通的國度里,發(fā)生車禍后的一團混亂;提到在一毛錢都沒有的狀況下,如何到希臘的農(nóng)家里騙到一頓飯;提到在稻草堆里睡覺,看捷克的夜空里滿天沉沉的星斗……
那時我23歲,剛從臺灣到美國,很震驚為什么歐洲的青年人和臺灣的青年人的世界那么不一樣。他們?yōu)槭裁达@得沒有任何畏懼,背起背包就敢千里闖蕩?
一個歐洲青年和一個臺灣青年,當時最主要的差別在于前者的個人思維和后者的集體思維。我們被教導,讀書求學固然是為了國家的強盛,“玩”,也同樣是在達成一個集體的意志。
然而你爸爸那一代青年,是天生的自由自在嗎?他們的父母——你的祖父母那一代人,不就在德國法西斯的集體意識里過日子嗎?也就是說,你爸爸和我所源出的背景其實是相像的。
我記得一個西柏林來的青年說,“1968年的一代”很多人會有意識地拒絕在陽臺上種植父母那一代人喜歡的玫瑰、牡丹、大朵杜鵑等等,反而比較愿意去種植中國的竹子,而非歐洲本土的竹子,這隱隱象征了對玫瑰花的反抗。
“1968年的一代”,做了父母,做了教師,仍然是反權威的父母和主張松散、反對努力奮發(fā)的教師,我的安德烈就是在這樣的教育氣氛中長大。如果說你父親那一代的“玩”還是一種小心翼翼的嘗試,你們的“玩”就已經(jīng)是一種自然生態(tài)了。
我反對嗎?我這“復雜深沉、假里假氣”從來沒學會“玩”的知識分子要對你道德勸說,以蟋蟀和工蟻的故事教訓你嗎?做母親的我要不要告訴你,在全球化的競爭中,兒子,你一定要追求“第一名”,否則無法立足?
我不想這么說,安德烈。
譬如你說你特別看重你和朋友同儕相廝守消磨時光。我不反對。人生,其實像一條從寬闊的平原走進森林的路。在平原上同伴可以結伙而行,歡樂地前推后擠、相濡以沫。一旦進入森林,草叢和荊棘擋路,各人專心走各人的路,尋找各人的方向,那推推擠擠的群體情感,那無憂無慮無猜忌的同儕深情,在人的一生中也只有少年期有。離開這段純潔而明亮的階段,路其實可能愈走愈孤獨。你將被家庭羈絆,被責任捆綁,被自己的野心套牢,被人生的復雜和矛盾壓抑,你往叢林深處走去,愈走愈深,不復有陽光似的伙伴。到了熟透的年齡,即使在群眾的懷抱中,你都可能覺得寂寞無比。
“少年輕狂”,安德烈,是可以的。至于“玩”,你知道嗎,我覺得不懂得“玩”,是一個蠻嚴重的缺點。怎么說呢?席慕蓉阿姨(記得嗎?那個又寫詩又畫畫的蒙古公主)曾經(jīng)說,如果一個孩子在他的生活里沒接觸過大自然,譬如摸過樹的皮、踩過干脆的落葉,她就沒辦法教他美術。因為,他沒第一手接觸過美。
中國有一個我非常欣賞的作者,叫沈從文,他的文學魅力,我覺得,來自他小時逃學,到街上看殺豬屠狗、打鐵磨刀,看革命軍殺人、農(nóng)民頭顱滾地的人生百態(tài)。在街上撒野給予他的成熟和智能,可能遠超過課堂里的背誦。
你小的時候,我常帶你去劇場看戲,去公園里喂鴨子,在廚房里揉面團,到野地里玩泥巴、采野花、抓蚱蜢、放風箏,在花園里養(yǎng)薄荷、種黃瓜,去萊茵河畔騎單車遠行?,F(xiàn)在你大了,自己去走巴塞羅納,看建筑,看雕塑。安德烈,我和席慕蓉的看法是一致的:上一百堂美學的課,不如讓孩子自己在大自然里行走一天;教一百個鐘頭的建筑設計,不如讓學生去觸摸幾個古老的城市;講一百次文學寫作的技巧,不如讓寫作者在市場里頭弄臟自己的褲腳。玩,可以說是天地之間學問的根本。
那么,我是否一點兒也不擔心我的兒子將來變成冬天的蟋蟀,一事無成?騙鬼啊!我當然擔心。但我擔心的不是你職業(yè)的貴賤、金錢的多寡、地位的高低,而是,你的工作能給你多少自由?走進人生的叢林之后,自由往往要看你被迫花多少時間在閃避道路上的荊棘。
可是你18歲了,那么自己為自己負責吧。忘了說,MM在18歲的時候常常逃課,每天在談戀愛,沒讀什么書呢。而且,她以為全世界的國家都是四面環(huán)海,走不出去的。
MM
2004.11.01
【路子與你聊】
“玩,可以說是天地之間學問的根本”,說說你對這句話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