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荒地老只愛著一個人

周國平

妞妞走后，我們都陷在喪女的悲痛中，家里的空氣異常沉郁。我們都無法重新開始，最后，我和小雨分手了。

這時，命運之神把紅送到了我面前。一個柔柔亮亮的聲音在電話里說，受某報的委托，想對我做一個采訪。我答應(yīng)了，因為她是我們所的研究生，算得上是我的師妹，何況她的聲音真好聽。見到她，我吃了一驚，一個女博士生，竟這么年輕，像個還在讀本科的漂亮女生。她開始采訪，我認真不起來，同她開著玩笑，使得她常常忘記要采訪的問題，一再去看準備好的小紙條，卻總是看不明白，不停地笑，笑得真可愛。她的采訪是無可挽救地失敗了，取而代之的是約會，然后是戀愛。她是那種又靈又乖的女孩，天性聰穎活潑，同時又嫻靜文雅，溫存善良。月夜，她挽著我，邊走邊唱流行歌曲：“天上有明月如鉤?！苯又跃幭乱痪洌骸暗厣嫌行℃缡?。”真是調(diào)皮，也真是謙卑。她真的謙卑，別人多看她幾眼，她會想一定是自己身上有什么毛病。她告訴我，她是一個在農(nóng)村長大的苦孩子，先天營養(yǎng)不良，生下來只有３斤。小時候愛爬樹，幾乎生活在樹上，長大了才省悟，原因是那時候餓，而樹上有果子。在我心情最低落的日子里，一個頂乖頂柔的女孩，一個與世無爭的謙卑的女孩，就這樣悄悄走進了我的生活。

我和紅都喜歡安靜，但她有極好的感受性和悟性，聰慧而靈動。這是我在女人身上最看重的東西。事實上她很能理解我，曾作如此評論：“優(yōu)秀的男人都有女性氣，同時又是真正的男子漢，你就這樣?！币淮螐氖疯F生家出來，她說：“你們都活得這么單純，你也許更難，因為你健康，有許多欲望，要抵御那么多的誘惑?！睂τ谶@類撓到癢處的贊美，我聽了頗覺受用。她畢竟比我?。玻矚q，和我這樣一個有漫長感情歷史的人結(jié)婚，曾有委屈之感，為不能得到我的全部而遺憾，但她總能反省自己，對我說：“如果一個作家有這樣豐富的經(jīng)歷，我會為他的富有而慶幸。現(xiàn)在假如我恨你的這些經(jīng)歷，就一定是我出了問題。”我也大言不慚地宣布：“我的歷史表明了我的素質(zhì)，這素質(zhì)沒丟，現(xiàn)在我是帶著這素質(zhì)愛你的，我的歷史以這種方式也屬于你了?！蔽蚁嘈牛瑫r間已經(jīng)證明，我的大言不慚不是誑語。有時我自己也感到奇怪，仿佛我從來不曾有過別的經(jīng)歷，從天荒地老開始就只愛著一個人。兩個人在一起只要真正好，就真會覺得好像一輩子都是在一起似的了。

我感謝命運終于把最適合于我的女人帶給了我，陪伴我過著今生今世最適合于我的生活，一種平靜而又充實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