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濤
他對音樂是一個外行。
這不是謙虛,而是承認。能夠證明這一點的有兩種原因:一是他的耳朵不太好,有些失聰;二是他家里基本沒有購置諸如鋼琴、音響之類愉悅耳朵的器件。
但是這不妨礙在人們熱衷音樂的時候他也偶爾表示一下簡單的態(tài)度,雖然是非常外行的態(tài)度。
對各類舞廳里的迪斯科樂曲,對那些燈球旋轉(zhuǎn)閃爍、噪音鼓蕩如塵的場面,他的反應(yīng)只有一個字:“鬧!”他聽不出更細致的技巧和各種打擊的巧妙配合,他的聽覺不好,心靈的適應(yīng)性更差,他不理解人們何以偏要用這樣強烈的節(jié)奏來抵御現(xiàn)代生活的快節(jié)奏。
他對音樂的確是太外行了。
對于當今人們熟悉的歌星,他一律是不熱愛的,有些甚至厭惡。他不理解人們是怎么對這些輕浮造作的表演培養(yǎng)了興趣,他也不清楚自己的趣味從什么時候開始和世人產(chǎn)生了如此大的距離,他沒有聽到過內(nèi)心渴望的那種歌。他有時甚至懷疑自己:“我是不是要求得太過分了?”也許歌聲本來就應(yīng)該是這樣虛假的聲帶振動表演,對于質(zhì)樸真誠的心靈聲音的希冀,或許是一種不切實際的妄求?
有一次朋友們談?wù)撈鹨魳?,他忍不住,終于爆發(fā)了他對音樂的憤懣。他突然間插了一句:“中國沒有過音樂!”
“那中國歷代的音樂算什么?”朋友們反問道。
“那不是音樂,是哭聲?!?/p>
大家都愣住了。這個觀點是太新鮮了點,朋友們驚異地盯住他看。
“《病中吟》不是哭嗎?這支曲子所以能夠流傳下來,正是因為表達了整個民族病弱的呻吟,健康開朗的民族決不會喜歡它?!?/p>
“二胡拉出來的只能是哭聲?!彼f。
他又說:“琵琶從來是哀怨的,哀怨正是心靈在抽泣?!?/p>
“還有嗩吶,”他說,“那是專門在喜慶的日子里尖著嗓子大放悲聲的哭,哭得有時候都快沒調(diào)兒了?!?/p>
“簫呢,就更不用說了,幾乎是完全用來排遣寂寞、寄托愁思的。一曲簫聲月下吹出,竟能八千子弟懷鄉(xiāng)、楚軍夜散!比哭還牽動愁腸?!?/p>
“笛子呢?稍能奏出一點歡快,卻顯得那么單薄、那么幼稚,遠不如吹奏憂愁苦悶時來得從容。至于鼓,那是集體精神的象征,不能抒發(fā)個人的情趣?!?/p>
剩下的還有什么呢?
他環(huán)顧大家似在詢問,卻是無意的。不等任何人作答,他就又搶先說起來:我們有鋼琴那樣豐富、優(yōu)美的樂器嗎?那是鋼琴嗎?那是一個縮小了的袖珍的海洋,手指彈出的是水所能發(fā)出的全部音響!
“還有小提琴,拉出的盡是草原的音符,仿佛一朵一朵搶著開放的花朵,綻放著歡快的生命的氣息……”
“還有全部的銅管樂,激越的,有號召力的;低沉的,含滿男性雄偉力度的;一律是金屬的光澤,閃耀著太陽的光輝,讓人前進,讓人充滿力量和驕傲!”
“我們這個已經(jīng)有五千年文明的古老國度,”他悲哀地搖搖頭說,“五千年,沒有一個真正有影響的音樂巨匠,沒有我們的貝多芬、莫扎特、瓦格納、肖邦、柴可夫斯基……這是多大的缺憾和空白!怎么就沒人對此發(fā)一聲疑問呢?”
誰造成的?沒有音樂,只有哭聲?
據(jù)說封建帝王都是“兩耳垂肩”的人物,然而,那么多巨大的耳朵,卻沒有一雙是渴望傾聽音樂的,全都沉浸在別人如泣如訴的絲竹管弦的哭聲里……
他對音樂是一個十足的外行。
他用失聰?shù)?、缺乏樂感的耳朵得出了這樣一個荒誕的結(jié)論——
“全是哭聲,哭聲……”
(石景瓊摘自《中華散文珍藏本·周濤卷》 圖/廖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