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 欣
上周末,因為丈夫幼林沒有陪我去參加同學聚會,我跟他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吵,甚至,我砸了我們的婚紗照。幼林憤然離家出走了。
那個夜晚,我發(fā)瘋般打他的電話,他卻一直關(guān)機。巨大的孤獨和恐懼朝我襲來。我感覺幼林不要我了。結(jié)婚前,我掉一滴眼淚,他都舍不得,說我讓他心痛,可現(xiàn)在,他卻可以一整晚把我拋下。這種恐懼讓我窒息。我突然想到了死。似乎是眼前一亮,我仿佛看到了幼林看見死去的我時的震驚、悔恨和痛苦。一種報復的快感掠過心頭:“你跑,你就跑吧,我要讓你永遠失去我……”我用鋒利的刀片劃過自己的手腕。
血流了一地,我在自己的幻覺里開始渾渾噩噩。蒙眬中,感覺幼林沖了進來,抱著我沖向醫(yī)院,而此時,我的嘴角還有一絲詭異的微笑——他是愛我的。
醒來的時候,床邊圍了好多人,爸爸、幼林、哥哥、姐姐。幼林像罪人一樣,握著我的手說對不起。其實,那天晚上,他并沒有走遠,當看見屋子里的燈滅了后,他就回來了。他說他太不小心了,本來以為,老婆娶回家后就不需要那么小心的。
我大獲全勝,回到家后,幼林又回到了戀愛時的勤勉,只要我有要求,他一定不打半點兒折扣辦到。我很得意。我要讓他明白,老婆娶回了家,仍然是需要小心愛護的。
但爸爸卻不這么認為。他一再警告我,在婚姻中,無論遇到什么問題,都不要用死去威脅對方。爸爸的警告,重新激起了我對他的恨,事實上,這種恨從來沒有消失過。
我的媽媽是服毒自殺的。那年,我五歲。頭天晚上,爸爸跟媽媽吵了一架,我們都以為不過是吵了一架,平常得很。沒想到,第二天早上,當我們姊妹等媽媽起來做飯卻總不見動靜就沖進父母房間的時候,看到的是:爸爸一夜白了頭,傻呆呆地坐在媽媽身邊,媽媽就那么直挺挺地躺著,臉成了青色。爸爸說,當初還以為她在賭氣,沒想到已經(jīng)死了。
從此,我們成了一窩沒娘的孩子。外公外婆舅舅他們來了好多人,也報了案驗了尸。最后宣布爸爸無罪,媽媽完全系自殺。但這并不能說明爸爸無罪,如果不是他跟媽媽吵架,如果不是他跟媽媽賭氣,如果不是他跟那姓黃的女人的傳聞,媽媽怎么可能自殺?從此,我們看爸爸的眼光都像浸滿毒的箭,嗖嗖地射向爸爸。
媽媽沒有了,撫養(yǎng)大大小小三個孩子的重擔就全落到了爸爸的肩上。爸爸是供銷社里的會計,每天早出晚歸,下班了,就跑著回家給我們做飯,洗衣,輔導作業(yè)。可爸爸的辛勞并沒有換來孩子們的原諒。三個孩子,我年齡最小,爸爸早上送我上學,晚上接我回家。他會把我放在他的肩上騎馬,偷偷放一個酸酸甜甜的水果糖在我嘴里。有時候,看著爸爸,我想,他怎么看起來也不像個害死自己妻子的人?。?/p>
轉(zhuǎn)眼就過了二十多年。也許因為家庭的原因吧,我對男人極度不信任,缺少安全感。直到幼林出現(xiàn),我才像長途跋涉的人找到了家一樣,渾身終于放松了下來。
婚后,我們的愛情趨于平淡,他不再每天數(shù)次給我打電話,也不發(fā)短信,而且總說忙,雙休日經(jīng)常加班,還出差,一出去就是半月一月。我漸漸變得不安起來,只要看不見他的身影,聽不見他說愛我,我就感覺他要拋棄我了——我需要他不斷地證明他對我的愛。
這次幼林重新對我呵護有加,讓我又找回了熱戀時的激情和快樂。一個月后,幼林對我說,他要出差兩天。我送他出門的時候,他在我額頭上親了一下,說:“寶貝,我是愛你的?!蔽倚腋5乜粗哌h,然后,回到家里整理房間。那封信就那么突兀刺目地躺在枕頭下:
寶貝,我走了,永遠都不會回來了。我是一個平庸的人,很害怕我的家里充滿了血腥和死亡的威脅。柜子里有一份離婚協(xié)議,我已經(jīng)簽了字,其余的事我已經(jīng)委托律師辦理。
另,如果有可能,你還是多去看看你爸爸吧,他很愛你。
看完這簡短的幾行字,我立即像個冰人一樣,佇在那里——沒有言語,沒有哭鬧。爸爸進來的時候,看見我這個樣子,似乎早就明白了一切,他扶我坐下,說:“乖女兒,哭吧,大聲哭出來,爸爸求你了?!蔽覜]有哭,而是哈哈大笑起來,笑了好久。爸爸以為我瘋了,老淚縱橫。
我問爸爸:“你早就知道他要甩了我?”爸爸低頭說是。“你們在一起究竟說了些什么?”我問。
就在你割脈自殺的第二天晚上,他找我談了很多,還談到了你媽媽。他問起了你媽媽的死,當他知道你媽媽怎么死的時候,他就產(chǎn)生了恐懼。他說他不想生活在這種血腥的恐懼中。
“你知道你媽媽究竟是怎么死的嗎?
“你媽媽那時候跟你一樣,缺少安全感,只要感到我不在她的掌控中,就會惶惶不安。為了證明她在我心目中的至高無上,她經(jīng)常做出自虐的舉動來,當看見我憐惜地為她包扎的時候,她就會覺得非常幸福。鄰居們印象最深的就是我經(jīng)常背著你媽上醫(yī)院。
“那天晚上,我們吵架,就是因為我的一個戰(zhàn)友死了,我去為他料理后事,他就是黃琴的丈夫。我回家的時候,你媽媽很不高興,說我?guī)滋觳换丶?,而我在走之前,是跟她請了假的。她知道黃琴成了寡婦,怕我以后會跟她發(fā)生糾葛,就要我寫保證書,保證以后不跟黃琴來往。事實上,那時我同黃琴很陌生,平時都只同戰(zhàn)友聯(lián)系。所以,我覺得你媽媽的要求很荒唐,就不理,誰知,你媽媽卻認為我們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否則,我怎么不愿意寫呢?
“吵了大半天,你媽媽賭氣去了,不理我。每次吵架都是我去哄她,那天我實在太累了,就想過一陣子再說。結(jié)果,你媽媽就更加認為我在外面有人了,連哄都不想哄她了。當我在熟睡中摸到她的時候,她一動不動,我以為她還在生氣,就又睡了。半夜起來上廁所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你媽的身體都僵了。這樣,我就成了殺死你媽的‘兇手,黃琴就無辜地成了‘罪魁禍首?!?/p>
聽完爸爸的講述,我傻了,原來媽媽跟我一樣,我們都那么想牢牢地控制住自己的愛情,而結(jié)果是媽媽丟了命,我丟了愛人。爸爸說:“生命是你自己的,你憑什么用它來威脅你的愛人?如果你自己都把自己的生命當成可以隨時拋棄的工具,你又讓別人來愛你的什么?”
接下來,爸爸和我寸步不離,怕我自殺。而我則像行尸走肉一般,在家里晃悠,不言不語。爸爸忍不住,一次次來敲我的門,說:“乖女兒,我們出去散步吧,你總這樣悶著怎么行!”
一個月過去,第32天早上,我終于走出房間,平靜地遞給爸爸那份離婚協(xié)議書,說:“麻煩你交給幼林的律師,我已經(jīng)簽了字了?!蔽亦嵵氐亟o爸爸鞠了一躬,說:“爸爸,這么多年,我們錯怪你了,對不起?!卑职煮@愕地站著,一動不動,好久回不過神來。
我告訴爸爸,經(jīng)過一個月的苦苦思索,我終于明白,如果我沒有足夠的智慧來學會珍惜自己的生命,如果我沒有足夠的堅強去承受不愛的結(jié)果,那么,我就不配擁有真正的愛情。
明白了這些,我感到特別的云淡風輕。
(田生摘自《分憂》2007年第11期 圖/陳風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