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寶貝
我第一次看見琵琶的時候就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就覺得它很有女人味道,而且非常非常的性感,像極了古典肖像畫中女子淡泊的身軀。琵琶遠觀就像花瓶。近看,它有直而長的頸,下半截是橢圓形狀的梨形,但是比梨要修長要直觀。它的靜態(tài)是嫻靜的,淑雅的,含而不露的。第一次看見琵琶就愛不釋手,把四根弦胡撥一氣,嘈嘈雜雜的不好聽,于是一笑掏出攢了幾個月的錢買回一把琵琶。
買回家中沒有玩幾天就膩了,感覺沒有古琴幽深,琵琶有點兒市儈氣,于是就束之高閣。直到有一天一個朋友造訪,我才對琵琶重新認識。這個朋友是縣豫劇團團長,他看見琵琶以后對我說:可惜,可惜!他連說幾句可惜。我問道:可惜什么?他說:可惜現(xiàn)在沒有幾個人理解琵琶真正的含義。他又說:你要是早認識她就好了,可惜!可惜!我說:你認識有會彈琵琶的朋友嗎?他說:有是有,可惜你沒有機緣。我說:這話怎講?他說:有一個女人是我們劇團的,彈得一手好琵琶,可惜現(xiàn)在有間歇性精神病。我一聽急不可耐就拉朋友去拜訪這位神秘女人。朋友滿臉躊躇之色說:我先給你問問。后來,朋友找我說:奇怪,你們真是有緣,她答應看看你的琵琶。當時,我沒有理解朋友這句話的意思,到后來才明白。
這是靠近縣城的一個四合院,古色古香的,青磚上爬滿了爬山虎,給人一種幽靜的感覺。在屋里我看見了這個女人。四十多歲,短發(fā),臉色憔悴,無夫無子。一個人住在這大屋里。令我奇怪的是她一點兒都不像有精神病的人,更令我驚訝的是她竟然穿著一身白色的旗袍!朋友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把琵琶遞了過去,她接過后長久無言,只是用手來回摩挲著,眼光里有晶瑩之色。我們坐,她彈。我注意到她的手指特別纖細,手指看起來特別有力,柔韌性特別好。攏捻抹挑、壓連滑顫,她開始彈起了琵琶。第一首曲子我沒有聽出來是什么,只是憑我對音樂的感悟覺得哀怨凄清、黯然斷腸、傷心欲絕。朋友對我說:這是《昭君出塞》。一會兒竟好像是用輪指彈奏出來的,如同江河流水,春花秋月,讓人心思悠然,朋友接著說:這是《春江花月夜》。緊跟著只覺得風塵突起,千軍萬馬拼命廝殺,其間似有刀光劍影、男兒哭聲、烈馬嘶鳴、天地失色。我和朋友聽得臉上都變色了。這時只聽“錚”的一聲弦斷了,她說:你們走吧。這是她和我們說的第一句話,也是最后一句話。
出了門朋友一臉慘然說:好久沒有聽到這么好的曲子了,剛才那是《十面埋伏》。朋友接著說:她年輕的時候是劇團的臺柱子,不但琵琶彈得好而且人也長得非常漂亮。文革期間一位縣長看上了她,但是她死活不同意,因為她和我們劇團拉二胡的小李正在熱戀。后來,縣長強行玷污了她。你知道那是一個沒有法度的時代。小李去找縣長理論,卻被活活打死了……朋友眼里閃著淚光。后來呢?后來她就精神失常了。
我良久無言。
后來,我去過蘇州,特意去聽了一回蘇州評唱。那些抱著琵琶唱出的吳儂細語,紅嘴白牙,妖妖嬈嬈的姑娘沒有給我留下特別深刻的印象。反之,我更加懷念那日所聽的曲子。雪白的綢裙,架在另一只膝蓋上的粉潤色的腿,拖鞋下染成紅色的腳趾,永遠在我的記憶里驚艷著。
我酷愛古琴,因為在那里有高山流水,幽深古意。但我在二十八歲時才領悟到琵琶的奧妙,是“此時無聲勝有聲”,“此曲只應天上有”的奧妙。其中的滄桑和表白已無法形容。
后來,再也沒有聽說她的消息,大概死了吧。從此以后,我再也沒有彈過琵琶。
(李蕊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