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以抹去的記憶

一

1965年秋天，我在創(chuàng)作上遇到了一點麻煩。

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總工程師和他的女兒》初稿完成后，交給了上海一家出版社。他們審讀后發(fā)來電報，邀我立即去上海談意見。編輯，編輯部的主任、副主任一起和我談，肯定了初稿，又提出三條意見，要我盡快把稿子改出來。這部長篇，后來出版時的內(nèi)容說明是這樣寫的：“描寫了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塞上古城某動力機廠總工程師和他的女兒等技術(shù)人員，圍繞科學(xué)實驗、生活理想、愛情和家庭所展開的矛盾沖突，再現(xiàn)了豐富多彩的工廠生活，展示了工程技術(shù)隊伍的成長壯大，表現(xiàn)了知識分子在社會主義建設(shè)中的重大作用。”

正是“階級斗爭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的年代。出版社的三條意見是：沒有突出階級斗爭；作品主人公不能是知識分子，應(yīng)是工人；黨委書記是個投降派人物，不能向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投降。出版社要求我盡快把作品修改出來。

我一時愣住了。創(chuàng)作這部作品，我的本意是在生產(chǎn)實踐中要強調(diào)科學(xué)精神，要按規(guī)律辦事，違反規(guī)律要受到懲罰；強調(diào)知識分子在社會主義建設(shè)中重要的作用；黨委要重視知識分子工作。如果按照三點意見來修改，這部作品將面目全非，完全違反了我的創(chuàng)作初衷，這是我無法接受的。但出版社的熱情很高，囑我抓緊時間修改，說作品題材很好，只要在三個方面“扭一扭”就行。我說回去考慮考慮。回來又能考慮出什么結(jié)果呢？一個作家應(yīng)該寫自己的所見、所思、所感、所信，他不能說違心的話，不能先欺騙自己再去欺騙讀者。

我遇到麻煩了。修改無法進行，出版社不時來電報催問修改進展如何。

忽然接到通知，要我去煤礦參加第二期“四清”，一星期后就要到太原西山礦務(wù)局白家莊礦第一期“四清”點上集訓(xùn)。接到通知的當天，我就給出版社發(fā)去電報，說組織上安排我去煤礦參加一年“四清”，小說不能修改了。他們回了個電報表示遺憾，只能等“四清”結(jié)束后進行修改了。

我如逢“大赦”。一星期后到了西山礦務(wù)局，集訓(xùn)一個月后進點到了大同礦務(wù)局永定莊煤礦，分配到“九八五”工程隊搞“社會主義教育”。“九八五”工程隊隊長是全國勞模張萬福。1964年底在四屆一次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上，和劉少奇同志握手，新華社發(fā)了照片。大同市委十分重視，成立以市委副書記為組長的市、局、礦三級工作組，到“九八五”隊指導(dǎo)幫助工作。我到這個隊來搞“四清”，任務(wù)和別的隊有所不同，是為了把這面紅旗舉得更高。后來又擔(dān)任了十七號井的工程掘進區(qū)工作隊的副隊長，工作范圍就大了許多。十七號井是低煤層工作面，采高只有70公分，四個采煤隊在這里工作。沿著很陡的斜坡蹬著石級下井，鉆進不到一米高的巷道，走幾百米才到工作面。工人們躺在地上打眼裝煤，條件十分艱苦。我們每周參加一天勞動，和工人一起作業(yè)。在勞動中和工人成了朋友，也經(jīng)受了淬煉。與其說我到煤礦來搞“社會主義教育”，不如說是來受教育的。工人在地層深處的艱苦勞動，他們的真誠質(zhì)樸和苦難的過去使我特別動情。我以后的創(chuàng)作幾乎全是煤礦題材，有些讀者包括評論家還以為我就是礦工出身。

長篇修改的事已完全擱下，麻煩過去了。

二

1966年8月，永定莊礦的“四清”進入收尾階段，“文化大革命”已經(jīng)開始了。

一日，忽然接到工作隊辦公室電話，要我回機關(guān)一趟。我說，手里的事正多，機關(guān)有什么急事嗎？回答說不清楚，市里打電話通知的。

我當天就趕回市里。路上想，市文聯(lián)（4年多前，我已從山西柴油機廠調(diào)大同市文聯(lián)工作，任文聯(lián)秘書長）人員少，可能要我回去參加運動。到了市委，見門口貼了張大字報——“勒令文藝黑線黑爪牙焦祖堯回機關(guān)參加文化大革命！”

當時機關(guān)已經(jīng)成立了“造反”組織。因為人少，文聯(lián)和報社聯(lián)合成立了“文新造反總司令部”。我參加過兩次學(xué)習(xí)，后來機關(guān)“造反派”殺向社會忙著“造反”，我也便被掛了起來。我的身份比較特殊，是“當權(quán)派”嗎？一個市級人民團體的秘書長，正科級干部，當什么權(quán)呢？不當權(quán)當然也就走不了“資”。不屬于打倒之列。封一個“文藝黑線黑爪牙”的頭銜也劃不進“當權(quán)派”一類吧！我曾經(jīng)請教過一位“造反派”，我的身份到底算什么呢？他說，你的職務(wù)帶個“長”字，應(yīng)該……應(yīng)該劃進當權(quán)派之列。他說得不很肯定，但有一點是肯定的，認為我不屬于“革命群眾”。

我就這樣被“靠邊”了，他們有什么活動都不通知我，也沒有來過問我的事，我被晾在一旁。每天還按時上下班。我通讀了《毛澤東選集》三四卷；翻閱記事本，回憶一年來在煤礦“四清”中的人和事，準備構(gòu)思一部新的長篇小說。

大同最早起來造反的學(xué)生組織“一中毛澤東主義紅衛(wèi)兵”，總部就設(shè)在文聯(lián)的樓上。一中的幾位語文老師（其中有兩位寫文學(xué)評論）過去就認得，因為學(xué)校在市郊，平時難得一見；現(xiàn)在進了城，又在一幢樓上，便能常常見面。談?wù)勎乃嚱绲氖拢舱勎膶W(xué)，談創(chuàng)作，倒也并不在意“靠邊站”的苦惱。他們也了解我，既無歷史問題，作品也一貫塑造正面人物形象。一年前在上海《收獲》上頭條發(fā)表的短篇小說《時間》，上海曾舉辦過兩次工人讀者座談會，《人民日報》、《文藝報》、《文匯報》等報刊專文發(fā)表評論，其中一篇評論的題目就叫《為共產(chǎn)主義爭時間》。個人歷史沒有問題，作品也沒有問題，工作中也能按《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精神辦事，老師們不怕和我交往。后來又認識了一些學(xué)生，慢慢也成了朋友（有些人至今還是我的朋友，而且成了摯友）。有書讀，能思考，有朋友交流，雖然“靠邊”，并不感到孤獨。這樣過了半年多時間。

1967年3月16日，大同開始奪權(quán)。奪權(quán)后“造反派”很快變成兩派，即“3·16奪權(quán)好”派，和“3·16奪權(quán)糟”派。兩派大搞派性，大打派仗。“一中毛澤東主義紅衛(wèi)兵”是參加奪權(quán)的，而且名列奪權(quán)組織的前位，但他們反對掌權(quán)的“好派”，鎮(zhèn)壓另一方“糟派”，于是在掌權(quán)的“好派”里受到排擠，終于和幾個觀點相同的組織退出掌權(quán)的一方，成立了“紅色造反總司令部”，簡稱“紅總司”。

1967年秋，“紅總司”的一位老師和幾位同學(xué)找我，說中央“文革領(lǐng)導(dǎo)小組”提出要解放干部，他們準備第一批解放大同市委、政府的5位領(lǐng)導(dǎo)干部，其中有大同市委副書記和愚。他們對和愚同志不熟悉，也不知道和愚藏身在什么地方，要求我?guī)退麄兇蚵犚幌?，領(lǐng)他們見一見，因為解放干部先得和干部談話。

我通過市委辦公室的一位好友了解到，和愚同志住在公務(wù)員靳文珍家里。我找到靳文珍，說明了來意，小伙子把我和“紅總司”的幾位領(lǐng)到了家里。我對和書記說，“紅總司”根據(jù)中央精神解放干部，他們要和你談話。和愚點了點頭，我便退了出來。

最終由于掌權(quán)派的抵制反對，這次“解放”沒有成功。“好派”和“糟派”的斗爭越來越激烈，武斗也逐步升級?！凹t總司”反對武斗，反對用掌握的權(quán)力鎮(zhèn)壓另一派，“好派”把這個組織劃進了“糟派”。

一次上街，見云岡賓館被人包圍了。云岡賓館是“糟派”的“據(jù)點”，“好派”要把它攻下來。有人把自行車橡膠里胎綁在水泥電線桿上，成了彈弓，兩個人使勁把“彈弓”往后拉，碗口大的石塊便飛到賓館三樓頂上，砸那些“糟派”的守衛(wèi)者。那場面叫人觸目驚心。常常聽到這樣的消息：掌權(quán)的大聯(lián)委下屬組織抓人打人。詩人溪流也被抓去了，打得很慘。溪流是個復(fù)轉(zhuǎn)軍人，過去我和他在一個工廠工作，臉上成天掛著笑容，人又胖，人們叫他彌勒佛；只不過觀點不同，便被抓去毆打。情勢的發(fā)展實在令人擔(dān)憂，我晚上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睡，神經(jīng)衰弱更加嚴重了。醫(yī)生開了假條，叫我休息。

1968年3月的一天，記得是星期日，一位好友跑到我家來（到市里工作后，家還一直在原來工作的工廠，離城有9公里），說市委組織部一位朋友叫他盡快轉(zhuǎn)告我，大聯(lián)委要在全市抓200人，其中有我，叫我快跑。

我是個“靠邊站”的人，哪一派也不是，為什么要抓我呢？很可能是文聯(lián)的一位造反派點的名。此人原本和我在一個工廠工作，也愛好文學(xué)，過從甚密，情同手足。后來他也要到文聯(lián)工作，我又跑工廠跑組織人事部門，把他調(diào)了來。都知道我倆形同兄弟，他起來造我的反，表明他十分“革命”。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是大聯(lián)委的宣傳部長，成了掌權(quán)派的核心人物之一，點名抓個人是不費難的。

但我不想逃跑，我天真幼稚地認為他們沒有理由抓我。家里人和朋友們都勸我快走，“造反派”抓人打人是不需要理由的，溪流已吃了大苦頭，何必還要等著人家來抓去吃皮肉之苦？廠里幾位文學(xué)作者執(zhí)意要我趕快動身，說當天晚上就走，他們一人騎車帶我，兩人護送我去火車站。我說坐公共汽車走不行嗎？他們說坐公共汽車只能到西門終點站，還要換車到火車站，有可能被人發(fā)現(xiàn)。我只能接受他們的安排。天剛擦黑我們就動身了。三位作者都是工人，其中的李書彬（筆名笑揚）很有才華，在省文聯(lián)的刊物《火花》上發(fā)了幾篇小說，已引起讀者的注意，他一定要我坐在他的車上?？粗麊伪〉纳碛俺粤Φ氐胖孕熊?，我落淚了。為了安全到達車站，他們決定不進市區(qū)，從城外繞道去車站。

晚上有一趟去北京的車，他們把我送上了火車，等車開動以后才回去。

第二天早晨車到北京，隨即轉(zhuǎn)乘去上海的車回老家常州。

在常州待了一個多月，實在待不下去了，想回大同。朋友常有信來，告訴我大同的情況。派仗越打越狠，武斗越來越兇，勸我不要回去。家里來信，妻子單位造反派多次要她跪在偉人像前接受“幫助”；岳母是退休教師，出身不好，街道上已多次批斗……妻子和岳母受到這樣的待遇，當然都和我有關(guān)。

我在老家待不下去了，決定回大同。忽然接到朋友的信，說大同在4月20日發(fā)生了“搶槍事件”，對立兩派手里都有了槍，武斗在升級，全市一片白色恐怖。朋友說他也準備逃離這個城市，叫我千萬不能回去。

幾天之后，我接到一封電報，電文是：抄家、通緝、火速歸來！他們來真格的了！回老家之后，我曾給單位去了封信，說我因健康原因回常州老家休息一陣，并把醫(yī)生開的假條附上。他們明明知道我在老家，卻還要通緝我，通緝令四處張貼，目的就是要把我搞倒搞臭（1977年5月，山西省文藝工作室成立后，在侯家巷招待所召開文學(xué)創(chuàng)作會議，我報到時遇見西戎同志。他笑著說“黑爪牙”來了！當年通緝令曾貼到省文聯(lián)胡同口，那時西戎、馬烽等同志也進了“牛棚”，燒鍋爐掃街。一次掃到胡同口，見到了我的通緝令，知道我也倒霉了。西戎說，當時他們還不敢直起腰來看通緝令，是彎著腰看的）。

后來我才知道，他們先印好了通緝令，然后去抄家，這都是我那位造反派好朋友的“杰作”。抄家就是他帶的隊?！拔母铩鼻八?jīng)常是我家的座上客，有一點好吃的也要給他留著。那時他還未成家，來了總要抱抱孩子，還給孩子照相，孩子和這個叔叔也挺親。這次他帶人來抄家當然熟門熟路，把孩子嚇得大哭。抄家的目標是抄我的日記。我從16歲起堅持記日記。歷史上、工作和創(chuàng)作上都抓不到什么東西，但十多年幾千天的日記中還抓不住點東西嗎？日記寫自己每天的所做所為所思所想，又不是給別人看的私密東西，雞蛋里肯定能挑出骨頭來！

日記雖是私密的東西，我也從沒有想到要藏在什么地方，一直擺在書架上?！拔母铩遍_始破“四舊”，不少人家被抄，我也沒把日記藏起來。他們抄家的目標清楚，不費勁就能拿到了我的全部日記，得勝而歸，出門時又在單元門旁貼上一張“通緝令”。我怎么也沒想到會被抄家，更沒想到會被“通緝”。我準備返回大同，但哥哥不讓走，說不回去他們還能到常州來抓你？

五天中來了三封電報，最后一封電報上說：“火速回來，否則將累及全家！”我立即叫侄兒騎車去買火車票，當天就要北上。哥哥看留不住我，問我要帶點什么回去。我說就帶大米，其他什么也不帶了。那時在大同吃不上大米。

當天晚上，帶了兩大旅行包大米，足有百斤，侄兒把我送上了火車。第二天傍晚到北京，轉(zhuǎn)上了去大同的火車。第三天早晨就到了大同，下了火車沒有回家，直接去了單位。他們不是通緝我嗎？我要知道被通緝的理由。辦公室貼了封條，我只能在樓門口等他們。門口就貼著一張“通緝令”，“通緝令”有對開報紙大小，內(nèi)容是我執(zhí)行文藝黑線，文革中又要寫小說控訴文化大革命等等；還印上照片，照片是我的畢業(yè)照，是從檔案里找來的。

晚上八點多鐘，我的“朋友”和他另一個“戰(zhàn)友”來了?！芭笥选本谷贿€和我握握手。我指著“通緝令”說，你們不是要我回來嗎？他說回來了好，寫個材料，把事情交代清楚就回家吧！我問是什么事情？他說，你是如何領(lǐng)著“紅總司”的人去找市委走資派和愚的，和愚說了些什么？這件事又是如何策劃的？我說，中央文革提出要解放干部，“紅總司”的勤務(wù)員要我領(lǐng)著去找和愚，見到和愚后我就走了，他們怎么談，談什么我不知道。他說，你把這些交代清楚，包括你怎么知道和愚的藏身之處，寫下來，寫完了你就回家。說完給我扯了辦公室的封條。我提了兩旅行包大米進屋?！芭笥选眴栁野锸鞘裁?，我說大米，他“唔”了一聲，說：“寫吧！寫完了打電話告訴我們?！?/p>

我給妻子打了個電話，告訴她我已回到大同，在機關(guān)里寫個材料，寫完就能回家。妻子問我吃早飯沒有，我說寫完回家吃午飯吧！

這份材料不難寫。解放干部是中央“戰(zhàn)略部署”，事件的過程也沒有什么秘密可言，更無須藏著掖著。我很快就寫完了。寫完了就給他們打電話?！芭笥选痹陔娫捴姓f，他們馬上就回機關(guān)來取，讓我等著。

窗外響起了汽車馬達聲，不一會兒，“朋友”就帶著3個人進來，3個人手里都拿著“家伙”（手槍）。我把寫完的東西交給他。他說，你不能回家了，走吧！我問去哪里？他說跟他們走。我指著兩個旅行包說，這里還有東西。他說放這里吧，拿上鋪蓋和洗漱用具（我中午在辦公室休息所用），帶上紅寶書（《毛主席語錄》），跟我們走?。ㄙM了老大的勁拿回的兩包大米從此也就沒了下落）

只能跟著他們走了。往北約300米就是市政府大樓，進了樓，上三層，到一間大屋子門前，“朋友”才對我宣布：從現(xiàn)在起你被隔離審查，一切服從群眾專政小組的安排。我就這樣進了“牛棚”，被“群眾專政”了。

這間大房間是原先市政府會議室，有100多平方米大小，墻四周已打了十多個地鋪，一個挨著一個。東北角上已經(jīng)有了我的鋪位。我把鋪蓋放下，從門口沿著墻壁把房間掃視了一遍，發(fā)現(xiàn)關(guān)在這里的人多數(shù)我都認得，市長、副市長、市總工會主任、教育局長、勞動局長、市報社社長等，也有科級干部和群眾，我旁邊就是工會的一個文體干事，寫過文藝評論，姓李，我認得；另一邊是市計委的一個科長，姓高，見過，不熟。

我問工會的老李：你也進來了？多久啦？

老李又搖頭又擺手，低聲說，這里不準說話。這時看管的專政隊員身影從門口閃過。

過了一陣兒，實在忍不住了，我又悄悄問老李：不讓說話，這不要把人憋死嗎？老李指指門外說，有話只能和他們說，關(guān)在這里的人不能說話。這時門外又閃過專政隊員的身影。

我環(huán)顧屋里，見有人在看書（看的當然是“毛選”），有人在寫什么（大概是交代檢討材料），有的人躺在鋪上，腦袋枕著雙手仰面看天花板……市長王文如就抱著腦袋在看天花板，不知為何他的脖子上包著一圈紗布，像圍了條圍脖。

有人忽然朝門外喊：報告，要上廁所！專政隊員便立即出現(xiàn)在門口，喊了聲“出來”，喊報告的人便出去。專政隊員跟到廁所門口，等方便完再把他送回屋里。

我就這樣開始了被“專政”的生活，失去了行動自由、說話自由。窗外，綠樹紅花與我無關(guān)，藍天白云與我無關(guān)，柴米油鹽醬醋茶與我無關(guān)。窗外的綠樹紅花藍天白云也看不到了，窗上都釘上了木板，是為了防止有人跳樓逃跑或自殺。

心靈和身體都失去了自由，我無法接受囚徒般的生活。這就叫“群眾專政”嗎？

本來就有失眠的毛病，晚上哪還能夠睡著？12點多，旁邊的老高被叫走了。不一會，就聽到樓下傳來凄厲的叫聲，是老高在挨打。有人一邊打一邊喊：看你老實不老實，看你交代不交代？老高的慘叫聲一陣高過一陣。

夜半萬籟俱寂，空氣傳導(dǎo)聲音的能力更強，拷打好像就在旁邊的屋子里進行。

我突然想起，老高挨打可能是因為白天和我說話的關(guān)系，那么，他挨打之后就該輪到我了。

被折騰了一個多小時的老高，由兩個專政隊員架到門口扔下，老高慢慢爬到他的鋪位上。完全和電影中看到的場面一樣。

要輪到我了，不會放過我的。我做好了挨打的準備。

房角上用柜子隔了個小間，里邊單獨關(guān)了一個人，是“糟派”的一個頭頭老姚，他被叫出去了，叫出去“享受”老高那樣的待遇。

后來才知道，老高挨打并非因為和我說話，而是因為和單獨關(guān)著的老姚說話。

他們原本比較慣熟。老姚上廁所，老高也報告上廁所，他們站在小便池前低聲說了兩句話，無非是“關(guān)在這里的日子真不好過”之類。

老姚也被打了一頓，他性格比較內(nèi)斂，沒有多叫喊。

我通宵無眠。

第二天早晨，我和另一人被點名去打飯。一人提個白鐵皮桶，一人拿了個笸籮，到食堂打回一桶粥，一笸籮玉米面窩頭，還有點咸菜。和“革命群眾”的區(qū)別是，我們不能吃白面饅頭，只能吃粗糧窩頭，午飯晚飯也沒有葷菜，雖然是交同樣的伙食費。生活很有規(guī)律：早飯后排著隊被押著去臥虎灣修戰(zhàn)備公路，下午學(xué)習(xí)和寫交代材料，5點就吃飯，6點就被拉出去批斗。

這里關(guān)著市長、副市長、總工會主任（當時不叫主席，主席全國只有一個）、市計委主任和幾個局的局長，市級領(lǐng)導(dǎo)被全市哪個系統(tǒng)哪個部門都可以拉去批斗；局級領(lǐng)導(dǎo)被有關(guān)部門拉出去批斗，只有我和老高、老李好像被人遺忘了。屋里燈光不強，看了一陣兒書眼睛發(fā)澀，便只能躺在鋪上看天花板，等候被押走批斗的人回來后才能入睡。專政隊隊長的涼鞋底上掌了鐵釘，當走廊的水泥地上響起刺耳的鐵石撞擊聲時，我們?nèi)慷级俗阡伾?。隊長開始點名，點到誰誰就出去，門口已經(jīng)有一塊寫著他名字、名字上打了××的鐵皮板等著，把鐵皮板上的鐵絲掛在脖子上，便有人押著往樓下走。樓下有卡車等著，先游街，再進批斗會場。有一天晚上10點多他們才被押回來。在震天的口號聲中彎腰站了幾個小時，年輕人也會受不了的，他們一個個疲憊頹喪、神情痛苦。工會主任的額上還有一條長長的血痕，第二天勞動時我問他是怎么回事，他說鐵絲勒著脖子，還要彎腰，實在受不了，他就索性把腰彎下去，讓鐵絲上墜著的鐵皮牌子擱在地上，鐵絲上沒分量，脖子就不痛了?！霸旆磁伞卑l(fā)現(xiàn)后，過來就按著他腦袋往鐵皮牌上磕，喊著“讓你舒服，讓你舒服”，額上就磕出血了。主任還調(diào)侃說，什么也逃不過“造反派”的“火眼金睛”，你們幾個不用受這洋罪，夠幸福的啦！

這日子什么時候結(jié)束？我的“朋友”把我關(guān)在那兒以后，就不管我了，也沒有別人來找我。他忙得很，有更重要的事情等著他。當時，市里黨群系統(tǒng)還沒有設(shè)置把人關(guān)起來的“牛棚”，我是被政府系統(tǒng)的“專政”機構(gòu)代管的。我請求看管的人，通知文聯(lián)來人來處理我的事，不能把我扔在這里不管。提過兩次請求都不頂事，回答是讓我老老實實在這里待著，檢查交代自己的罪行。我要他們來就是為了弄清自己有什么“罪行”，弄不清我怎么認罪？除了我，這里關(guān)押著的人的家都在市里，每星期家屬可以送一次東西，換洗和添加的衣服、紙煙等。我家里不知道我身處何地，自從回大同那天和妻子通電話，告知我已回來，寫個材料就很快回家，再沒能有任何聯(lián)系。我的朋友不通知她，她連我的生死存亡都不知道，還送什么東西！

9月下旬，大同的氣溫已降到10度左右。記得我學(xué)校畢業(yè)從南方分配來大同時，是9月13日，一下火車，在站臺上就見有人穿光板老羊皮襖，因為從未見人穿這種衣服，一時頗為驚奇，印象也特別深刻。現(xiàn)在我還穿著單衣，在室內(nèi)如此，被押著去修路也是如此。有太陽還好，碰上陰天在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就只能拼命干活。勞動量大了越發(fā)會餓，主食仍是每人兩塊絲糕，或兩個窩頭，都是用玉米面做的，蔬菜里又沒有多少油水，經(jīng)常饑腸轆轆。

一次勞動時，鄰鋪老李問我：你穿這么點衣服怎么能行？家里不給你送東西？我說家里不知道我關(guān)在這里。他說要讓他們通知你家里。我說早要求他們通知了，可他們說這是單位的事，他們不管，單位的人又見不著。老李也說不出辦法了。我說我見人吃過雞蛋，雞蛋是哪里來的？老李告訴了我一個秘密，并建議我不妨試試。原來在這批被專政的人里，有一個人待遇比較特殊。他是市政府（當時叫市人委）的副秘書長，姓馬，民主人士，已年近七旬；年輕時去過日本，所以被當作“日本特務(wù)”揪了出來。因為年歲已大，不出去修路，每天打掃廁所走廊，晚上可以回家。老馬背脊佝僂，彎腰打掃時目不旁視，那模樣使我想起了《紅巖》中的“瘋子”華子良。老馬每天可以回家，老李就托他去家里捎點東西來；不僅老李，別人也有托他捎?xùn)|西的，老馬沒有拒絕。我想雞蛋應(yīng)該就是這樣吃到的。所以我決定接受老李的建議，第二天下午就付諸行動。

專政隊員說廁所里的臭氣熏人，規(guī)定老馬必須一天兩次打掃廁所，上午九點左右，下午三點左右。三點還不到，我便報告要上廁所。廁所一邊是小便池，一邊是一排蹲坑，蹲坑用木板分隔，每個坑位上都有門。

我推門蹲在一個坑位上。老馬進來打掃了，一個坑位一個坑位清掃過來。掃到我那個坑位時，我將食指豎起貼在嘴唇上，做了一個不要聲張的姿勢，隨即指指門口，老馬搖搖頭，表示門口沒人。我招招手，叫他附耳過來。我悄聲說，馬大爺你也知道，我關(guān)在這里已經(jīng)三個多月了，家里不知道我的下落，沒人通知我家里。天這么冷我還穿著單衣，家里人肯定天天記掛我。我想請您回家時給我寄封信，讓他們趕快給我送衣服來，我求您了馬大爺。老馬點點頭。我連忙掏出信來，說地址寫在背面，請他找個信封寫上寄走，我給了他一角錢買郵票。

我等待著妻子來送衣服，真是盼星星盼月亮。

一星期過去了，沒有任何動靜。市內(nèi)的信件應(yīng)該兩天就到，家里得知我的下落，肯定會馬上趕來。這么說是信件丟了，還是被造反派扣壓了呢？信上只是寫了我在何處接受審查，一切都好，可勿牽掛；天氣冷了，盼趕快送衣服來。

我被“專政”，妻子在工廠里也跟著挨整。信件肯定造反派會檢查的。上面沒有任何犯禁的話，這樣的信件還要扣壓嗎？

我百思不得其解。

氣溫沒有回升，而是不斷下降，我仍然穿著單衣出去勞動。實在無法忍受，我決定寫第二封信。怕我妻子還是收不到，這次我把信寄給與我家相處不錯的鄰居，鄰居不是“糟派”，這封信肯定能夠收到。

還是下午三點來鐘，我報告要上廁所。和上次一樣，我蹲在坑上等老馬來打掃。

老馬來了，我悄聲說上次的信發(fā)出去后沒有消息，這次我把信寄給鄰居，請他代我寄出，老馬點頭把信收起。

一個星期又過去了，還不見家里來人。難道鄰居收信后不敢轉(zhuǎn)交我妻子？不是沒有這種可能。

我決定寫第三封信，這封信寄給我妻子的一個同學(xué)，他與我岳母還有點親戚關(guān)系。

還是在廁所里把信交給了老馬。老馬沒有拒絕。我真要感激涕零了。

又一個星期過去了，我如大旱之盼云霓，希望信息能得到反饋。

還是沒有反應(yīng)。三封信都是泥牛入海。

沒辦法，我又一次請求看管人員轉(zhuǎn)告單位的“造反派”，請他們來處理我的事。把我關(guān)在這里，不問不聞，這算什么事？兩天后得到回答，說他們太忙，暫時顧不上我的事，要我老老實實在這里待著，不許亂說亂動。

我絕望了。坐等不是辦法，我決定寫第四封信。

市委組織部有我一位昝姓的朋友，是我在礦上搞“四清”結(jié)識的，兩人相處甚深，3月份就是他得知抓人的消息通知我離開大同的。他是“好派”，有可能見到“市革命委員會”的主要負責(zé)人。我在信里說了目前的處境，我說你是了解我的，從哪方面說我都不是專政對象，現(xiàn)在已被關(guān)了四個多月，家里不知道我的生死存亡，這樣的天氣還穿著單衣出去勞動，我已經(jīng)支撐不住了。我請求市革委主要負責(zé)人關(guān)注此事，派人來處理我的問題……我請他務(wù)必去找一個市革委會的負責(zé)同志。

市革委會的主要負責(zé)人日理萬機，能顧得上過問我的問題？我真是天真得可以。

沒想到這次卻有了消息。

信還是在廁所里請老馬寄出的，交給老馬后第三天晚上，我被叫到了專政小組的辦公室。組長鐵著臉說，你們單位把你寄放在這里，我們才不來理會你呢！你就該老老實實在這里待著，交代和檢查自己的問題。你卻一點也不老實，變著法兒和外邊聯(lián)系，妄想翻案，造反派能答應(yīng)嗎？我警告你，這樣的事情再不允許發(fā)生了，否則后果自負！

老馬代我寄信的事兒被發(fā)現(xiàn)了，這老漢要為我吃苦頭了。我說我在這里已關(guān)了4個多月，現(xiàn)在還穿著單衣，請你們一定通知我家里，給我送衣服來。組長答應(yīng)把我的要求轉(zhuǎn)告單位，并再次警告我不許和外面聯(lián)系。

我半宿沒有睡著，想著老馬，這么大年紀的人受我連累吃苦頭，心里特別難受。

老馬到底被他們怎么樣了？如果挨了打，這么大年紀的人恐怕不能來打掃了。我急著想知道老馬情況。去食堂打飯時，發(fā)現(xiàn)老馬來了，還是低頭走路，目不斜視，踩著碎步從身邊走過，一個活脫脫的華子良形象。他顯然沒有挨打，與往日相比，身上沒有什么異樣。我松了口氣。我想，這件事我是緣起的始作俑者，他們除了把我叫去訓(xùn)斥警告，也沒有實質(zhì)性的“幫助”；老馬是“從犯”，不會對他采取更嚴厲的措施了，可見他們還有點“人道”。

早飯后我放心地上了工地。

那天的活兒，是從一處取土，拉到戰(zhàn)備公路的路基上。我和市長一組，他拉車，我推車。干到午前，市長問我餓不？我說餓。市長說，來一盤過油肉多好！市長是個風(fēng)趣的人，現(xiàn)時也樂觀不起來。他說，只有出去后才能吃上過油肉了，誰知道什么時候能出去呢？這么一把年紀，出去后也干不成什么了；你還年輕，日子還長。我說只希望能按內(nèi)部矛盾處理，將來還能寫東西。市長說應(yīng)該不成問題，你還算不上當權(quán)派。

剛進來的時候，曾見市長脖子上裹了一圈紗布，后來才知道他自殺過兩次，一次割腳踝上的動脈，一次割脖子，都被人發(fā)現(xiàn)了。起因還是因為解放干部，他是另一派計劃解放的干部之一。大聯(lián)委下面的一個組織上門找他，要他交代找他談話的是誰，來說了些什么，他們是怎么部署的……市長說他是當權(quán)派，群眾可以揭發(fā)他的錯誤，他卻不能揭發(fā)群眾。于是造反派就“幫助”他，怎么“幫助”也不改口，“幫助”就不斷升級。他實在受不了，就想采取用一次痛苦永遠結(jié)束痛苦的辦法，但兩次都沒成功，就被送到這里來加以“保護”。市長被“專政”后，他妻子也被隔離，最小的孩子只能回五臺老家，老家也沒人照管，一次上樹掏鳥窩，被高壓電打死了（這都是后來才知道的?！拔母铩焙笫虚L重新工作，到省公安廳當副廳長兼省勞改局局長。我每次去省里出差都要去看他）。

10月下旬，我被“專政小組”人員押送到另一個地方，原來市里黨群口也有了“牛棚”，就在我們辦公樓旁邊的那幢樓上，“文革”前市計委經(jīng)委等機構(gòu)在此辦公。

一間間辦公室就是“牛棚”，每室住四個人，市委等黨群部門的頭頭大都關(guān)在這里。和我一室的有市委一個副書記、統(tǒng)戰(zhàn)部長和一位組織部副部長。走廊里有人看守，上廁所不用報告，而且在屋里可以說話，環(huán)境顯然比那邊要寬松些。窗上同樣釘著木板，電燈燈線很短，伸手是夠不到的，這些同樣是從安全出發(fā)。同樣上午勞動，下午學(xué)習(xí)、寫交代材料或接受批斗。

我又向看管人員提出了通知家屬送衣服的要求。

這次有了結(jié)果，第二天衣服就送來了。我身上暖和心里也暖和了，家里總算知道了我的下落，知道我還活著，這就好了。但誰送衣服來的我沒有看著。

三

這邊的看管人員，不似那邊的兇神惡煞。出去勞動，我們排著隊走，他們就隨隊走在一起，不帶什么家伙。那邊的看管人員是背著槍押解我們?nèi)スさ?，有位市工會的部長，也在專政小組里，他盡責(zé)盡心，總是端著槍走在旁邊，槍口還要對著我們，就像電影上押解俘虜那樣。到了工地，別人把槍放下，在一旁抽煙聊天，他還要端著槍監(jiān)督我們勞動，十分辛苦。其實，他不端著槍在旁邊監(jiān)督，我們也不會偷懶耍奸，因為修的是戰(zhàn)備公路。

沒幾天，批斗市委分管宣傳文化的副書記，我被勒令陪斗。被陪斗的還有宣傳文化系統(tǒng)各單位的頭頭，按職務(wù)大小，在副書記身旁兩邊一字兒排開，我敬陪末座。在“打倒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的震耳口號聲中，我們被造反派按著腦袋接受批判。批判都沖著副書記，一件件細數(shù)他的“反革命修正主義罪行”。包括市報報頭旁邊的“語錄”字號為什么只用三號楷體不用二號黑體，既然分管宣傳當然要管報紙，報紙上的問題當然也是你副書記的問題。

我那位“朋友”是主持批斗會的。那天竟沒有扯到文聯(lián)的事情，我也只是低著頭聽，用不著表什么態(tài)。

已進入“斗批改”階段，當然不會放過我的。

那天有點感冒，發(fā)燒還有點惡心，卻通知我下午大會上接受批斗。

第一次“刺刀見紅”，氣勢上要震懾住我，一到現(xiàn)場就被震耳欲聾的口號聲包圍住，打倒打倒打倒……

我突然覺得天旋地轉(zhuǎn)，身體搖晃起來。

“不要裝蒜！老實交代接受批判！”前排有人把一杯水潑在我臉上。

我臉色如白紙，暈倒了。

市委醫(yī)務(wù)室的一位姓董的大夫來了，給我打針，掰開嘴把藥送進去。董大夫證明我身體確是不適，上會前還發(fā)著燒。我心里明白，身體不適是原因之一，還是因為沒有經(jīng)過“大風(fēng)大浪”，心理承受能力太差之故。

一杯水潑在我臉上，大家都看見了。1982年，我已經(jīng)調(diào)到省文聯(lián)，大同搞“清查”，文化系統(tǒng)曾派來兩個人外調(diào)，說有群眾揭發(fā)，一次批斗時某某某曾把一杯開水潑在我臉上，可有此事？我說有，是熱水，不是開水，如果是開水，我的臉上會燙壞的，據(jù)說某某某得知后甚為感動，如果我說是開水那就是開水了。這是后話。

兩天以后我又被押到了批斗會場。這次批斗有了實質(zhì)性的內(nèi)容，全部是我日記中的片言只語。他們事先做了充分準備。往我臉上潑水的那位，是文聯(lián)機關(guān)的造反派骨干。他說：“我們放下其他事情，集中了十多天時間，拜讀了你的黑日記，發(fā)現(xiàn)了大量的反黨反社會主義言論，必須要和你清算，肅清流毒！”我的“朋友”也說：“縱觀你十多年來的日記，你反黨反社會主義是一貫的，你的資產(chǎn)階級腐朽思想也是一貫的，現(xiàn)在是到揭發(fā)清算的時候了！你必須端正態(tài)度，老老實實接受革命群眾的批判！我們還想挽救你，你不要企圖蒙混過關(guān)，自絕于黨和人民！”

日記記載了我十多年工作生活思想感情的足跡，有我大量追求進步謳歌新生活的感情抒發(fā)，也有對一些生活現(xiàn)象的評判，卻絕無什么“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言論，這一點我心里十分清楚。再說日記是寫給自己看的，從未對誰披露過，怎么去肅清“流毒”？

“不把你的罪行端出來你是不會低頭的?！蔽业摹芭笥选闭f，“你反對偉大的工人階級，聽聽你是怎么說的：1961年5月11日，‘從試驗站出來，經(jīng)過加工車間，見墻上貼了不少大字報，原因是最近正在開展反對三股歪風(fēng)運動（三股歪風(fēng)即投機、賭博、偷盜），工人們寫了些大字報互相揭發(fā)。大字報中一些事實不堪聽聞，看到這里感慨頗多。工人并不是完人。你說大字報上的事實不堪聽聞，說工人不是完人，這不是對工人階級的污蔑嗎？你說‘感慨頗多，有些感慨還沒有說出來吧？因為這些感慨更加惡毒，更加見不得天日。污蔑和反對工人階級，就是為資產(chǎn)階級張目，為資本主義復(fù)辟制造輿論，用心何其毒也！”

他振臂呼喊“打倒”的口號，下邊也緊跟著“打倒”“打倒”。

有人喊：老老實實交代你攻擊和反對工人階級的罪行！

我說我沒有污蔑和反對工人階級，我的作品是歌頌工人階級的。

我說話時抬起頭來，這也不被允許。有人喊不許抬頭，你的歌頌是裝點門面，骨子里是反對。你執(zhí)行的是文藝黑線，文藝黑線是資產(chǎn)階級的，是工人階級的死對頭！……

事實上，那天的日記是這樣寫的（“文革”以后，日記又返還給了我）：“看到這時感慨頗多。我不由得聯(lián)想起試驗站內(nèi)的雄偉場景。工人不是完人，如果他們能真正意識到自己所從事的事業(yè)、每天的勞動是多么雄偉和莊嚴的話，也許這些瑕疵就不會在身上出現(xiàn)了。而作家藝術(shù)家和思想政治工作者的使命，不正是為了使他們意識‘這些！列寧說過，崇拜工人的自發(fā)運動等于取消黨的領(lǐng)導(dǎo)。正因為如此，教育工人特別是新工人，是一個重要的任務(wù)。從這里我又聯(lián)想到，我不能離開工廠，我的筆下應(yīng)該多塑造工人的形象?！?/p>

第二天的批斗會上，又拋出了一枚“重磅炸彈”。在1969年7月12日的日記上，有這樣一段文字：“下午簡直寫不下去，人很煩躁，倚在窗口，看見有個老漢在鋤草。他光赤著上身，弓著腰，花白頭發(fā)，背上曬得漆黑，肩胛瘦得聳起來……我忽然想起了阿興?！?/p>

阿興早年在孫傳芳的部隊里當兵，軍閥混戰(zhàn)孫傳芳戰(zhàn)敗后，他就流落到附近一個村上的大戶人家?guī)凸?。他老家在四川，家里還有沒有親人也不知道了。我祖父往常在外邊為人家修宗譜，那家大戶不用他了，他就來給祖父挑書箱。后來祖父去世了，他就在我家待下去，一待待了20多年，成了我們家庭中的一員。他特別喜歡孩子，我小時候總是他帶著到河里耍水。我對他有一種祖孫般的感情。那天的日記上接著說：“阿興已經(jīng)長眠在地下兩年了，我還沒來得及給他快樂，他就離開了這個世界。凝視著河邊鋤草的老漢，我的眼睛濕潤了。于是我想起自己為什么要活著……”是一時沖動，感情是真實的。1957年6月9日的日記上有這樣的記載：妹妹來信說阿興去世了，下午悶頭工作，可是阿興的影子時刻清晰地在眼前浮現(xiàn)。往事歷歷在目，想起他的寬厚善良，想起他臨終時我不能在他身邊守護，而對他給予過我的無邊無際的愛撫還未酬報萬一的時候，禁不住眼淚奪眶而出。來龍去脈都很清楚，卻被上綱為“資產(chǎn)階級世界觀的大暴露”，“是貓哭老鼠假慈悲”。

我知道任何說明解釋都只會被斥之為“態(tài)度不老實”“不肯低頭認罪”。這些天勒令我們必須學(xué)習(xí)“毛選”四卷上的《南京政府向何處去》，就是讓我們不要“頑抗”，只有低頭認罪才有出路的意思。

他們每天上午準備發(fā)言材料（準備“子彈”），下午批斗。

日記上說，女兒一周歲了，長得十分可愛，作為爸爸我感到幸福。

這是“資產(chǎn)階級人性論”，這個問題可以批二分之一半天。

我喜歡音樂，一次聽李斯特的一首鋼琴曲后說，“鋼琴和牛奶面包一樣，外來的東西也有好東西。”

這是“資產(chǎn)階級洋權(quán)哲學(xué)”，批個二分之一半天不算長。

1959年3月18日，在外地出差，逛了回舊書店。日記上說：“去舊書店買了一包書，其中有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卓夫兄弟》、《胡適批判論文集》、《蘇聯(lián)通史》、《捷克·倫敦傳》、《曼殊大師小說集》、《魔沼》（喬治·桑）等。舊書真的比牛奶面包還吸引人！”

舊書不是“四舊”嗎？把“四舊”看成牛奶面包，這是什么思想感情？這是什么立場？

這時的牛奶面包又成了好東西了。

可以上綱上線的也不難找到。1958年底的一天日記上說：“下午去買煤，煤場上沒有煤了，只有從煤中揀出的矸石棄在一旁?！?959年春節(jié)前幾天，日記上說：“今年的春節(jié)該如何過呢？魚、肉、花生糖果都沒有。春節(jié)期間，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有很多好節(jié)目，用它來過年吧！”

明目張膽攻擊大躍進，詆毀三面紅旗！白紙黑字豈容抵賴？

確實是白紙黑字，我十多本日記百萬多字中，大量追求進步、發(fā)自內(nèi)心贊頌新社會新生活、反思自己的缺點錯誤的記錄也是白紙黑字，現(xiàn)在都不存在了！

這里有一個有趣的細節(jié)。1958年，我的“朋友”送了我一本“文藝日記”，有不少著名作家畫家和名著封面的圖片插頁，我挺喜歡。日記本的扉頁上，朋友題詞是“良師相見恨晚，益友相逢嫌遲”。我當然算不得什么“良師益友”，但我珍惜他那份情誼。他當時也絕對不會想到，10年以后他會用他贈與我的日記本上的文字來整我?！拔母铩苯Y(jié)束后，專案組把日記本發(fā)還給我，那本“文藝日記”還在，只是有他題詞的那張扉頁被撕去了，撕這張紙的當然不會是別人。

批斗了十來天，批不出來東西，就把我擱下。他們需要忙的事情很多。

臨近春節(jié)，妻子被通知可以來看我，還可以送一點吃的東西。

我被“專政”以后，妻子從科室里下放到鑄工車間，給大鑄件打毛刺，抱著汽鏟，把鑄件上的澆口冒口鑿鏟掉。澆口冒口都是鐵，把它們從本體上鏟鑿下來決非易事，這是壯工才干的活。體重不到90斤的她，硬是堅持干下去，叫那些干同樣活兒的壯工刮目相看，后來還評她“先進”。岳母被街道上趕回老家常州了，帶走了老二。妻子身邊還有老大和老三，老二老三是雙胞胎女孩，不到三歲，生下時一個4斤3兩，一個3斤2兩，先天不足，生下后也沒有補上營養(yǎng)，人很瘦小，智力發(fā)育也差。妻子上班，老大上學(xué)，老三就鎖在家里。下班回家一看，孩子尿屎弄了一身。后來送到工廠附近一個村上去請人照看，一次竟跌坐在炕灶蓋上，把屁股燙壞了。

妻子帶了老大，抱著老三來看我，送來一飯盒餃子。已經(jīng)10個多月不見了，她們都很憔悴。我說我在這里學(xué)習(xí)勞動，挺好，叫她們不要牽掛。妻子說家里也很好，叫我不用惦記。我落淚了。妻子沒有落淚，她比我堅強（后來老大告訴我，媽媽路上也沒落淚，但回家后哭了很久）。

生活又回復(fù)到過去那樣，每天學(xué)習(xí)勞動。見到妻子和孩子后，我也安心下來。誰也不知道最后的結(jié)果是怎樣，但總會有個結(jié)果，我等待著。

同室的三位雖然過去就認識，但因為是上下級，除了工作上的事平時也沒有什么交往；現(xiàn)在的身份都一樣了，彼此反倒親切起來。與“文革”無關(guān)的話題可以交談，屋里也就有了活氣，有時還說幾句笑話彼此輕松輕松。

一天晚上，“朋友”帶了幾個人到我們屋里來巡查。走到我的鋪前說，怎么樣，你？我說學(xué)習(xí)勞動，挺好?！芭笥选闭f：你的問題本來是可以解決的，關(guān)健是你的態(tài)度不好，頑固堅持反動立場！

“朋友”踢了我一腳，走了。

（未完待續(xù)）

（責(zé)編 張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