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民

徐　巖

耿大福的頭腫了，使原本就小的眼睛更瞇成了一條細(xì)縫，這是他醒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的。

口渴，耿大福說，女人給他端來一瓢井水，耿大福咕嘟嘟就灌進(jìn)去了一多半。

之后他又說餓了，女人再給他端上來一碗土豆湯和放在瓷盤里的兩塊黑面包。待他狼吞虎咽地吃完，女人才朝他遞過來一面木頭板夾著的小圓鏡子，讓他看自己晃動在鏡子里面的那張臉。這回耿大福徹底傻了，鏡子里面的哪是他呀，分明是剛剛吃過的那兩塊黑面包，一張臉?biāo)坪芫脹]洗過樣，還臃腫得邪乎。

女人是俄羅斯籍，這一點耿大福醒過來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了，他在涂了紅油漆的地板上坐了一會兒，就想明白了，自己這是越了界了。越界是迫不得已的事，也是昨天晚上的事。他和堂弟耿小軍劃一條木船從大口門江彎的柳毛趟子過了主航道，去對方的水面上狠狠地甩了兩網(wǎng)。網(wǎng)入了水沒多長時間，魚就掛上來了，都是六七斤重的草根和江胖頭。魚被活蹦亂跳地扔到船艙里，讓兄弟倆的心也跟著活蹦亂跳起來。耿大福朝夜色下的水面上瞅一眼，馬上拾掇網(wǎng)具。堂弟耿小軍卻又甩下一網(wǎng)，從下網(wǎng)到起網(wǎng)的時間最少也得二十分鐘，就是這二十分鐘之后，天下起了傾盆大雨，江面上也刮起了大風(fēng)，船最終被浪掀翻竟是幾秒鐘的事情。

耿大福跟那女人說話，是漢語和俄語夾在一起的話。耿大福說你的好姐姐、哈拉少的。他邊說還邊翹起右手的大拇指朝女人比劃。女人臉上笑著朝他嘟嚕了一句什么，耿大福沒有聽懂。女人就把一雙手掌并到一起，做了個合十的拜佛動作，然后閉上了眼睛。

這回耿大福懂了，他知道女人是在替他禱告，擔(dān)心他了。

耿大福用手比劃船和劃槳的動作。女人好像明白了，比劃著跟他回應(yīng)，意思是船沒見著，只見到他人躺倒在岸上。耿大福的心跳立馬就加快了。他想，船呢？堂弟耿小軍呢？想了一會兒之后，再拿手一摸腦瓜門子，一大把的汗。

暮色起了，暮色照著李北村石板路歪斜的街道。

暮色四合有一陣了，天也沒大黑下來。

耿玫被娘拽著一跌一撞地朝村東頭的治安所走，兩個人像極了秋天飄著的葉子。只不過是葉子飄在風(fēng)里，而她們倆則飄在夜色里頭。

兩個人的頭上和遠(yuǎn)處皆有大團的白色，頭上的是被云層遮了些許的月光，遠(yuǎn)處的是模模糊糊的河灘。兩個人的腳步很急，不時地踢起一兩粒石頭子，滾動后撞到土墻或者板樟子上，引來一聲又一聲的狗吠。

在她們的身邊還有一幢挨一幢的木頭房子，黑黢黢地矗著。那房子的影像實在是不清晰，像畫里的水墨，洇得不甚均勻，卻散得很開闊。

耿玫是在睡夢中被娘喚醒的，她昨天晚上才從鎮(zhèn)中學(xué)回家里來取糧食的。本打算睡一夜，天亮了就返回學(xué)校。到高二了，課程很緊張，拉下就不好補。娘的腿腳不利索，做不了啥重活，比如田里的活。只能做些輕點的家務(wù)活，這個家就全靠她父親耿大福了。無冬立夏的種那幾畝薄田，用打下的苞谷換錢供她念書。耿玫從小學(xué)念到高中，是花了很大一筆費用的。耿玫的父親便在歇鋤的時候叫上堂弟耿小軍下江打魚，換些錢貼補一下家里。

娘急三火四地把耿玫叫醒，跟她說快點穿衣服，跟娘去村治安所，你爹出事了。

娘的話聲音不大，卻像一道雷電，快速地?fù)糁辛斯⒚担X得自己的耳朵好像有問題了，竟沒聽清娘說的話。

她就邊坐起來穿衣服邊追問了一句，娘你是在說俺爹嗎，俺爹他怎么了？

娘又把剛剛說過的那句話重復(fù)了一遍，這下耿玫聽清了，她套上最后一件外套，麻利地跳下地說，這是咋鬧的，俺爹他怎么會出事呢。

兩個人互相拉扯著來到村東頭靠近打谷場的治安所，里面的燈光下坐著三個人，這三個人耿玫有兩個都不認(rèn)得，只認(rèn)得盤腿坐在炕沿上抽煙袋的村長德懷叔。

待外面的狗吠平息了之后，村長德懷叔拿煙袋桿指著那兩個陌生人對耿玫娘倆說，是鎮(zhèn)上來的李公安和王公安，找你們了解情況的。

那個姓李的公安臉上的肌肉很豐富，說話也直。他看了耿玫的娘一眼說，你們家耿大福怎么就沒辦捕魚作業(yè)證呢？

耿玫的娘猶疑了一下說，他去鎮(zhèn)上辦了，好像是沒辦下來呢。

李公安眉頭皺了皺說，沒辦下來那是沒有下江捕魚作業(yè)資格的，你說這不是違法嗎？

耿玫娘再一次猶疑了一下，小聲地說，作業(yè)證是沒辦下來，可你們口頭不是答應(yīng)了嗎？辦證的一千塊錢可都收了的。

李公安在燈下的一張臉就變了色，趕緊朝耿玫的娘揮了揮手說，瞎說吧，哪個同志負(fù)責(zé)的事情，收了錢不給打證件，不說也罷。咱單說今天這事，你家老耿怎么還過去了呢？

耿玫娘的眼淚刷的就下來了，她哽咽著說咱哪知道啊，他們哥倆走的時候說，去內(nèi)河的江岔子撒幾網(wǎng)就回來的。

始終都沒開口說話的那個王公安這會兒說話了，他說事情已經(jīng)出了，著急也沒甚用處，先布置找人吧，越界不越界的等找到人再說。

爾后就安排村長德懷叔張羅人去江邊上尋，說恐怕全村子在家的男人都得出動才尋得快。

耿玫跟娘往外面走時，她看了一下掛在墻上的石英鐘，已經(jīng)是半夜十一點了。

她走到門檻處時回頭看了一眼，瞧見正往煙袋鍋里摁煙末的村長德懷叔連著打了兩個哈欠。

耿大福喝了整整一大搪瓷缸子白開水，才覺得渾身暖和了些。

他想跟在自己身邊走來走去的女人說會兒話，畢竟得搞清楚自己是怎么來她家里的，換句話說他翻船落水之后是被誰救了。因為在這個俄籍女人的家里他沒有瞧見再有其他的人。

可女人卻不理會他了，女人拾掇好茶幾上的杯盤后，便指著墻上的掛鐘比劃著說，很晚了，你得休息了。爾后就去旁邊的一個房間睡了。

耿大福只好又一頭躺倒在沙發(fā)上，瞇起眼睛。他半年前有過一次越界的事，那是他跟一個魚亮子的大發(fā)一塊撒網(wǎng)時被風(fēng)浪刮進(jìn)小黑通島的。好在沒有被俄軍的士兵撞上，躲到天黑才把船劃回對岸的。

這次卻不那么好運氣了，就為了多撒那么一網(wǎng)，風(fēng)浪就起了，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呀。船翻了不說，堂弟耿小軍失蹤了不說，自己還稀里糊涂地跑到了俄籍女人的家里，究竟算是咋回事情。

盡管是喝了女人拿給他的消炎藥，可頭仍舊疼得厲害，腦瓜仁子一脹一脹的。他昏沉沉地又睡了過去。

天大亮?xí)r，女人給耿大福煮了牛奶切了同樣兩塊黑面包，略微有所不同的是比昨晚上多了一碟子咸黃瓜和一個煮雞蛋。

耿大福卻吃不下了，可能是落水之后被撞昏迷了，臉磕碰得腫脹起來，嘴唇也腫了，連張嘴都有些費勁，就喝了杯子里的牛奶。

耿大福在跟女人的交流中知道了他是被女人的弟弟從江邊上背回來的。女人的弟弟拿鐮刀砍柴禾時發(fā)現(xiàn)了被沖上岸的昏迷著的耿大福，就將他背到了不遠(yuǎn)處的姐姐家。

耿大福十分感激女人和她的弟弟救了他一命，他掏出縫在內(nèi)衣口袋里的幾張錢，塞到女人手心里。然后比劃著說要走，卻被女人給按住了肩膀。女人朝他比劃著，意思是說走也得天黑。

傍晌午時，女人的弟弟來了，送來半筐西紅柿和一瓶燒酒。女人的弟弟很瘦，顴骨特高，一雙很有神的小眼睛。他漢話能說一點，相當(dāng)吃力地告訴耿大福說自己是一個牧民，他們住的這地方只有四十幾戶人家，叫琴亞連科牧場。離牧場兩公里就是一個哨所，有士兵荷槍實彈地把守。他們以種田為主，兼營蓄牧業(yè)，盡管勤勞，卻并不富裕。

女人給他們倆烤制了一小盤牛肉干，又做了道西紅柿拌白糖。說是白糖其實是那種粗礫的沙糖，糖質(zhì)呈棕黃色，吃起來不是很甜。女人還特意在幾塊黑面包上抹了點黃油，算是奢侈了。

女人的弟弟把兩個杯子里倒上白酒，說喝一點暖身子吧，然后一揚脖就把半杯酒干了。

同樣是十月份的天氣，那邊要比李北村冷好幾度，風(fēng)刮在窗上有要下雪的感覺，難怪女人家里的壁爐升著，柴塊在爐膛里面嗶嗶剝剝地燃燒。

耿大福跟女人的弟弟雖說語言不是很通，但他們之間的手勢卻相近，比劃著就把一瓶燒酒喝光了，兩人的手也握到了一起。

之后兩個人就卷葉子煙抽。耿大福卷了顆細(xì)的，因為他的嘴還不能大張著，稍稍的有些腫。女人的弟弟卻卷了顆粗的，足有大拇指那么粗。兩人盤腿坐在地板上對著噴云吐霧，愜意，也舒坦。

這其間女人的家里來了人，也是個女人，卻是個年輕一點的二毛子。那女人長得好看，身子卻瘦，給人營養(yǎng)不良的感覺。那年輕一點的二毛子女人是街坊，來串門借東西的。女人的弟弟稱那年輕一點的二毛子女人叫二串子馬達(dá)姆。耿大福知道他說話的意思，就是那女人的爹娘是混血的，說不定哪一輩的男或女是中國人。

那女人很隨和也很開朗，跟女人的弟弟打招呼逗笑話的同時，手卻伸向餐桌上的盤子，捏了兩小塊牛肉干扔進(jìn)嘴里嚼。女人的弟弟則在她的大腿上摸了一把，哈哈笑個不停。

下午時分，女人給耿大福的臉又上了一種藥末，然后讓他在沙發(fā)上躺下再睡一會兒。耿大福在女人的弟弟臨走時，把他用了至少有四個年頭的一只響銅打火機送給了他。那只打火機是耿大福當(dāng)兵的小弟弟回村里探親時送給他的，一直是他的心愛之物。

盡管已經(jīng)兩天了，耿玫為此還跟學(xué)校打電話請了假，也還是沒有她父親耿大福的任何消息。耿大福的堂弟耿小軍被找到了，他落水之后拼著全身的力氣游回了岸邊。又忍饑挨餓走到天亮，才回到村里。

李公安和王公安及主管外事的劉副鎮(zhèn)長從耿小軍的訴說中掌握了耿大福的一些情況，大體上有兩種可能。一種是落水后淹亡了，另一種是被沖到了對岸的俄方境內(nèi)，生死未卜。

劉副鎮(zhèn)長把任務(wù)指派給了李、王兩位公安，讓他們迅速跟邊防駐軍聯(lián)系，看能不能通過會晤的方式查找李北村的落水漁民耿大福的下落。

耿玫被娘好說歹說勸回了學(xué)校，娘答應(yīng)一有消息就給她捎信叫她回來。

在耿玫回學(xué)校之后，耿玫的娘做了以下這些事情。

她先去鎮(zhèn)公安所給堂弟耿小軍送去了一件棉大衣，就在耿大福他們劃船越界捕魚之后，天氣突然間就起了變化。大地上一夜間便有了霜降，寒冷似乎比往年來得早了些。李公安給她捎信說，耿小軍涉嫌越界捕魚被暫時拘留了，待案子有了結(jié)果再說，并讓她給捎些衣服和伙食費去。耿小軍沒老婆，家里只有一個瞎眼老娘，她當(dāng)嫂子的不管就沒人管。

耿玫的娘一瘸一拐地把棉大衣和幾張錢送去后，又坐車跑到鎮(zhèn)上去把自己結(jié)婚時買下的一枚金戒指和一副銀耳環(huán)當(dāng)?shù)?，備些錢留著應(yīng)急。她聽那個王公安和村長德懷叔說了，耿大福萬一真的是越了界，即便是被會晤交回來，也得受到刑事處罰，重了得判刑，輕了罰款。家里沒有多少余錢，有一些都剛剛給女兒帶去交下學(xué)期的學(xué)雜費了。

耿玫的娘沒有打過魚，丈夫每次下江駛船時都不帶她去。一來說她是個女人，女人不近水的；二來嫌她是個瘸腳，絆絆磕磕的會給他惹麻煩，在家里侍候好家人就行了。她很聽話，自己是個殘疾人，男人不嫌棄她就該滿足了，風(fēng)里雨里的活計應(yīng)該是他們男人家的事情。她就把菜園子和屋里屋外侍候得井井有條。洗衣喂雞、淘米做飯樣樣干得來。

可這回男人突然間就攤上了這樣的事，讓她一下子就如同掉進(jìn)冰窟窿里一般，渾身冷得不成樣子，沒主意也亂了方寸。

她當(dāng)?shù)艚鸾渲负豌y手鐲回到村里，去找了村長德懷叔，央求他幫忙救人。

村長德懷叔說，你哭哭啼啼地不停擠尿水有屁用，村里已經(jīng)在幫你想辦法了，可現(xiàn)在是不知道人在哪兒，咋個撈人法呢，只好耐住性子等。

耿玫的娘覺得村長說得也對，真就沒個法子撈人，真就得等。

可咋個等法呢？等一般的事情可以，等失蹤的親人就了不得了，何況這失蹤的人又是她丈夫，耿玫的娘簡直有些坐立不安。

她想，要是這樣等下去，不出三天，她就得犯心臟病，甚至死掉。

沒到晚飯時間，俄籍女人的家里就來了幾個穿軍服的俄軍士兵。

他們端著槍把耿大福連同女人一塊給帶走了。

耿大福被撕扯著往軍用卡車上帶的時候，他看見那個曾來過女人家里被女人的弟弟摸了大腿的年輕二毛子女人，也就是女人家的街坊正趴在木板夾成的樟子間朝他們偷窺著，他還看到了那個年輕的二毛子女人嘴角上掛著的一絲壞笑。

耿大福一下子就知道是咋回事了，他想一定是這個女人告了他的密。

耿大福就在心里狠狠地罵了一句，操你奶奶的二毛子，你八輩子的先人該不會是俺爺爺吧。

耿大福被帶到一座周遭圍了鐵絲網(wǎng)的房子里，木墻木窗木質(zhì)的地板，清一色的木刻楞房，里里外外都被粉了暗綠色的油漆。墻壁上用白油漆寫著一些他不認(rèn)得的洋字母，歪歪扭扭的不好看。

耿大福被關(guān)了兩個多小時，才有人朝他的房子里走來。

他看見救他的那個女人被士兵押著從另外的一間屋子里出來，送到大門口，好像是放了。耿大福才在心里松了口氣，他本意是不想太連累人家的，那女人是個好人，她弟弟也是個好人。他們沒有瞧不起他這個臉腫得像窩瓜似的中國漁民，還給他吃喝，拿出酒來招待他，這不就是他們李北村待客的方式嗎？

進(jìn)來的三個人中有一個沒有穿制服的中年人，也是個混血兒，很友善地用漢語問他，是漁民吧？耿大福點頭說是。那人又問他為什么要越界？耿大福說不小心被風(fēng)浪刮過來的，他們翻了船。然后指著自己的臉說，他是被撞暈了的，怎么越的界都不知道了。旁邊的一個俄軍士兵嘟嚕了一句什么。那個中年人朝他翻譯說要講實話。耿大福說俺沒有撒謊的必要，說的都是實話。

幾個人就出去了，十幾分鐘后，那個沒穿制服的中年人和另外一個士兵返回來，給他在桌子上鋪了一些紙筆，吩咐他寫一下越界的經(jīng)過，再填一張表格。都寫好了就放他回家。

耿大福不識字，也不知道咋寫，急得腦門上又冒汗了，頭也脹痛起來。

他站在窗口朝外面望，窗前除了野草甸子再沒別的什么，偶爾能看到一點遠(yuǎn)處的河灘，灰白灰白的顏色，扯著他的心?？刹皇菃幔呀?jīng)跟那個俄籍女人的弟弟說好了的，晚上就弄條小木船或像皮伐子送他過江的，卻意外地被抓了。這會兒，自己的老婆和女兒耿玫一定急得團團轉(zhuǎn)呢，堂弟耿小軍也不知是死是活呢。

書到用時方恨少，耿大福捏鋤頭似地捏著那管粗硬的鉛筆，不知從何下筆，他著實的不會寫幾個字的。

耿大福寫兩個字就撕掉一張紙，急得眼淚圍眼圈轉(zhuǎn)，幾乎要掉下來。

耿玫坐在教室里怎么也聽不進(jìn)課去，她的心怦怦怦總是跳個不停。

這是下午的第一節(jié)課，一位戴眼鏡的男教師在講新添置的生物課。其實她很喜歡這門后加的功課，也很喜歡這位跟父親年紀(jì)差不多的男教師講課的語氣，生動有趣，語音也磁性舒緩?？墒墙裉焖齾s一個字也無法聽進(jìn)去，面前的黑板上總是有一張臉不停地晃動，時而模糊，時而清晰。模糊時是一些熟人的面孔，像數(shù)學(xué)老師或好板著臉的校長，抑或是村里的那個長輩；清晰時就是父親耿大福的臉，父親好像在哭著跟他說什么，又好像在拿一雙糙手摸她的頭發(fā)和臉。

耿玫終于熬到了下課，她收拾了書包跑去跟班主任請了假。耿玫撒了謊，說她父親病了，很重，她得趕回李北村去看一眼。

耿玫便去長途汽車站打了車票往家里趕。坐在車上她的眼淚就下來了，她太惦記父親了，在她的眼里，父親比母親還要慈愛一些，父親就是一個老實巴交的漁民。憨厚耿直，不聲不響，什么事都在心里暗暗打算著，比如要買種子化肥下田了，比如家里的柴禾不多房脊需要修補了，他都是一樣樣悶著頭去做。父親的膽子也小，從來都不做什么壞事?？蛇@回卻是怎么了，聽村長德懷叔說那意思，父親跟堂叔倆人肯定是越界捕魚了，那可是違法的事情。

耿玫知道前年秋上，同村的劉化學(xué)哥仨就是在打魚的時候越了界的，結(jié)果抗拒俄軍士兵的抓捕，老二被當(dāng)場開槍打死，另外兩個也被判了刑，那就是血淋淋的教訓(xùn)呀。

耿玫想父親知道那事啊，他當(dāng)時在家里還念叨說劉家哥幾個咋就鬼迷了心竅呢？可這次他卻也跟著鬼迷了心竅。

耿玫想到這心疼了一下。

耿大福最終是一個字也沒有寫。

在他拿筆欲寫越界經(jīng)過的中途，那個混血兒中年翻譯進(jìn)來給他送了一杯涼牛奶和一塊干硬的黑面包。耿大福問他那個表格上都是些什么字。那人隨口就用漢語跟他說，是一份悔過書，填上就可以送他回家了。

耿大福便心里犯嘀咕了，自己不就是過界打了兩網(wǎng)魚嗎，填的哪門子悔過書呢？別不是老毛子在政治上耍什么花樣吧。他是知道他自己的，就是個大字不識的漁民，除了撒網(wǎng)捕魚，種田擼鋤杠還能做什么。卻讓他弄些個字來填，別給國家上添麻煩吧。耿大福覺得腦袋瓜子更脹得邪乎了，他想要是村長德懷在跟前就好了，村長德懷是多少識些文字的，起碼的要比他見多識廣，會教他這字他耿大福究竟該不該寫。

經(jīng)過反復(fù)的思前想后，耿大福下了狠心，絕不填一個字，不給村里找麻煩。

夜色來臨時，那個沒穿制服的中年翻譯告訴他說，不寫那份悔過書，是不會放他回家的，說不定要把他關(guān)進(jìn)監(jiān)獄里，關(guān)到死。

耿大福說關(guān)就關(guān)，天天有黑面包吃有牛奶喝，美著呢。

事情是繼續(xù)朝前發(fā)展的，沿著它行走的軌跡。

李北屯建在一個高崗上，整個屯子離江不遠(yuǎn)，有時候上院子里的苞米樓子上抱柴禾，就能夠望得見黑龍江那塊銀鏈似的水域。耿玫的娘已經(jīng)有兩個晚上不吃不喝了。她披了件棉襖坐在自家院子里的苞米樓子上朝遠(yuǎn)處的江岸望。

村子里煙氣繚繞，暮色四合，許多房子里都有光亮了，是那種如豆般桔色的燈火。這時候，耿玫進(jìn)了院子，見自家屋里沒有掌燈，就一聲聲地喊娘。耿玫的娘馬上在苞米樓子上回應(yīng)，說你咋跑回來了，學(xué)校里沒有課嗎？

耿玫說有課俺也聽不進(jìn)去，心里總是惦記著你惦記著俺爸。

她說著話便手腳麻利地抓梯子爬了上去，見娘正在苞米棒子堆上坐著呢。

耿玫就撲過去，掉下了眼淚。

耿玫的娘說，你爸他沒啥事，下晌村長給信說人找到了，在對面的兵營里呢，已經(jīng)會晤了，很快就能交回來，頂多罰點款。

耿玫說，要是錢不夠，她可以不念書了，正好下學(xué)期的學(xué)費還在她兜里沒來得及交呢，先給俺爸救急用。

耿玫的娘被耿玫這句話說生了氣，一把推開她說，大人的事你小孩子總跟著摻乎什么，念好你的書比啥都強。

耿玫的娘又在夜色里朝遠(yuǎn)處的江灘望了一眼后，就奔梯子處走去。她的背影一歪一扭的，很蒼老也很單薄，而臉正迎著漸起的冷風(fēng)。

耿玫的眼淚嘩嘩地就下來了，她哽咽著沒有說出什么。

村子里黑黢黢的一片，燈火都在一瞬間暗了下去，到處都是房屋孤零零的影子，和收割過后荒涼的麥地，空闊而寂寥。

耿玫捏著內(nèi)衣口袋里被娘放好的那沓錢，重新用別針封好口。

整個晚上，耿玫的娘都跪在灶房的祖先靈位牌前，雙手合十祈求丈夫耿大福平安。

耿大福一連被關(guān)了三天。

第三天已經(jīng)沒有黑面包吃和冷牛奶喝了，取而代之的是土豆湯和玉米面餅子。耿大福在心里想，老毛子這邊也吃這個啊，苞谷真是養(yǎng)人啊，走到哪兒都時興吃這個。耿大福沒在乎人家給他吃什么，這個時候?qū)λ麃碚f，吃啥都一樣，肚子不金貴，又不是沒吃過玉米面餅子，對于莊稼人來說，玉米餅子還是好嚼咕呢。他就每頓都把兩個餅子吃光，再喝掉搪瓷缸子里的水。吃飽喝足了就閉目養(yǎng)神，等著人家處置。

可任憑他這么等，人家倒不著急了，你不是不寫悔過書嗎，那就捱著，人家有的是時間陪你捱。還有，不是聽那個中年翻譯說會關(guān)他監(jiān)獄嗎，可到目前為止，還真沒關(guān)他，只是把他看在一間小房子里。

耿大福在第三天早上起來時，一度想變了主意的。他想不就是在那么一張破紙上寫幾個字嗎，或者摁個手指頭印，人家就答應(yīng)放他回家，瞧那樣子不像是在騙他，那可是穿軍服的人呢。再說了，自己是有錯的，打魚你就打魚唄，不老老實實地在自家的水域打，偏跑人家那邊去，不明擺著在騷擾人家嗎。

可他轉(zhuǎn)念一想，那字還是不能寫，寫了后果會是怎樣，他無從知曉，別把自己弄成一個賣國賊的身份，那可就讓村里人笑話他了。

耿大福在第三天中午的時候，生發(fā)了一個大膽的想法，他想越窗逃跑。

吃過那兩個玉米餅子后，耿大福貼窗戶朝外面看個仔細(xì)。后院用石頭砌起來的圍墻只有一人多高，上面沒有鐵絲網(wǎng)，只零星插了些碎玻璃。前院大門處的哨樓里只有一個士兵把守，是個固定崗。耿大福覺得這真是個機會，他得跑，得冒一次險，跑到江邊就好了，沒有船也不怕，他識水性，從小在黑龍江邊玩，練得差不多的。落水那天晚上要不是風(fēng)浪大，情況危急，他不會被撞昏過去的，怎么也能泅水回到岸上的。

耿大福打定了主意之后，決定在晚上逃跑，他真是想家了，想李北村那個泥土的小院落，和那兩間紅瓦房，還有老婆做的小米干飯、炸魚醬。

事情的結(jié)果是他沒有成功，在越了墻跑出去幾十米之后被哨兵發(fā)現(xiàn)了。人家拉響了警笛，打開了探照燈。耿大福腳下的那片野草甸子便如同白晝一般了，他驚慌失措地站在了原地，像木偶似地束手就擒。

抓他回去的哨兵受到上司的訓(xùn)斥，在推他進(jìn)關(guān)押的屋子時，踢了他兩腳。這一踢，把耿大福給踢惱了，跳了跳說，等著瞧吧，我還會跑的。

也是第三天的晚上，在李北村的村委會里，村長把全村的人都集中了起來開會。

村長德懷叔摸著滿頭的銀絲說，耿大福打魚越界可不能看成是小事情，撒兩網(wǎng)多抓兩個錢，這樣的想法是不是太簡單了。我可說好了，咱們村有漁民作業(yè)證的有十好幾號人呢，誰要是這么想就是他媽的混球腦袋榆木疙瘩。

漁民也得懂法，也得及時地掌握邊境政策和法規(guī)，莫做違法違紀(jì)的事情。

鎮(zhèn)公安所的同志說好了，這兩天越界被抓的耿大福就能夠通過會晤放回來，到時村里會通知大家伙，都去江邊迎迎他，一來本村住著，暖暖大福的心，二來也都跟著受受教育。

村長德懷叔說完就卷了根葉子煙邊抽邊說，大家伙沒啥別的事就散了吧。

村里一干男女村民便七嘴八舌嘟噥著什么，作鳥獸狀散了。

耿玫的娘手里捏著一只剛納的鞋底，針還扎在袼褙上，她走在最后邊，燈影下的一張臉，早就紅透了。

耿玫的娘走到門口時被村長德懷叔叫住，問她罰金準(zhǔn)備得咋樣了？

耿玫娘說剛?cè)ユ?zhèn)上當(dāng)了自己結(jié)婚時添的首飾，又找親戚借了些，估摸著有幾千塊了，不知夠不夠。

村長德懷叔說，差不多，少也少不了幾個，要是到時候不夠，俺再給你添足了。

村長德懷叔還加了句話，接大?；貋頃r就別讓孩子知道了，影響她學(xué)習(xí)不說，還會在心里留一塊陰影。

耿玫娘點著頭奔家里走，夜色下是她搖擺踉蹌的身影，慌亂且躑躅。

她身后的夜色下，跟著狗的吠叫，此起彼伏。

農(nóng)歷八月二十九，寒露第一天。

耿大福被押上了一艘白色的快艇，過主航道朝對岸駛?cè)ァ?/p>

他的心怦怦地跳著，不知道究竟會發(fā)生什么事。自己是沒寫悔改書的，甚至于說沒有寫一個字，人家能就這樣放過自己嗎？近千米寬的江面十幾分鐘就跑完了。耿大福已經(jīng)看到了對面迎候的人群。他眼睛很尖，隔很遠(yuǎn)就看見了鎮(zhèn)公安所幾個穿制服的同志和村長德懷叔。之后他又看見了自己的老婆也踮著一只腳站在那兒朝他望著。

耿大福一張腫脹的臉?biāo)⒌匾幌戮蛷念^頂紅到了脖子根。

在護送他的士兵給他打開手腕上的鐵鐐子的一瞬間，耿大福嗷嗷地大叫了一聲“丟娘的人啊”之后，縱身一躍，從快艇的甲板上跳進(jìn)了波翻浪滾的江水中。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他們想不到能夠發(fā)生這一檔子事。

一分鐘后，一個穿制服的公安同志從迎候的人群中竄出來，也箭一般射進(jìn)水中。

另有幾個人也跟著撲通撲通地跳進(jìn)水里。

耿大福入水時因體姿過于歪斜，實打?qū)嵉貑芰怂?，很快就被卷入激流中，不見了蹤影?/p>

傍晚時分，李北村由漁民自發(fā)組成的一個打撈小組終于在尤家張網(wǎng)下游的甩彎處找到了耿大福的尸體，整個一張臉更加腫脹得邪乎，眼睛閉著挺安祥的樣。

這起事件到此就結(jié)束了，俄方向李北鎮(zhèn)的中國駐軍遞交了扣押越界人員耿大福的公文，爾后快速地返航了。

耿大福的死被定性為自然死亡事故，對其越界捕魚一事免于追究，由村里處理。

耿玫的娘被這突如其來的事情嚇懵了，一下子癱軟在了河岸上。

一周后，天落了第一場雪，耿玫從學(xué)校里特意趕回來，把耿大福用來捕魚剩在家里的那幾片網(wǎng)扛到江邊上，攏堆火燒著了。

火光映紅了她一張淚眼婆娑的臉，像極了雪地上盛開的一朵臘梅花。

從此，黑龍江即將迎來冰天雪地的日子，風(fēng)和雪都將是肅穆的。

責(zé)任編輯 朱繼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