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戀于擦身而過

蓋　文

就這樣擦身而過/如果是注定的結果/何苦非要遇到你/遇到又為何愛我/就這樣擦身而過/難道我愛你不夠多/喉嚨都快要喊破/有些話來不及對你說……

——林心如《擦身而過》

是她，讓屬于上海男女的愛情故事得以永恒地流傳下來。直到今天，多少男女情與愛的故事，最終都擺脫不了張愛玲早早寫下的預言，對愛情的追求超越不了她的限制，對命運的擺布不做徒勞的抗爭，漸漸習慣到麻木，最后坦然接受。

矜持的男女，暗色的調子，瑣碎的客套話，這個開頭不免讓人感到有些灰心。

那個浮華時代的童話愛情，深深地感動我?！八词箤懭松铟龅膱雒?，也仍使讀者感覺她所用的是明艷的色彩”，這個被人們稱作“最后的貴族”的作家，這個會寫文字的女人，我不得不佩服她編故事的才能。那些發(fā)黃而模糊的花影，三四十年代的摩登和那些在晦暗、斑駁、潮濕中閃過的光陰和畫面，也許就注定了那段擦身而過。

隨著故事主線的發(fā)展，情節(jié)的悲劇氣氛逐漸凸顯出來，彌漫至整個心扉，無力喘息。

如果說，世鈞和曼楨的最初相識和相戀還帶著人生的感知和追求的話，那么此后的離合與“錯過”就多少帶有些不可預知的神秘了。世鈞和曼楨要相識我們知道，他們要相戀我們也知道，甚至是相離我們還能知道，但他們要最終無緣卻是我們所不容易想得到的。叔惠與翠芝的最初相識讓我們發(fā)笑，但隨即的“錯過”卻讓我們笑不起來；叔惠出國了，恐怕連他自己都不會想到，翠芝最終成了世鈞的妻子，世鈞以為曼楨和豫瑾結了婚，而曼楨卻正從“苦?！敝刑映鰜碚沂寤荽蛱绞棱x的消息；就在人人都認為叔惠與翠芝已徹底“錯過”的時候，叔惠卻為世鈞外出迎接“錯過”而與翠芝相對。當我們?yōu)槭棱x和曼楨最終在小吃館共話當年的“言情”俗套滿足并沉醉著的時候，是不是應該感嘆這浮生若夢、人生無常呢？

我本想起身，泡一杯咖啡去到陽臺獨飲，又不忍離去，心中蕩起一汩莫名的期待，期待一個團圓的結局，雖然我知道那不過是非分之想。

看上去，那是一個橙紅色的夢，暖的，封閉的，我也知道那不過是自己一廂情愿的假相而已。當曼楨的目光慢慢變灰，當世鈞一次次地違背自己的心意，當兩個人痛心地擦肩而過……一切都仿佛回到了起點，雖然物是人非。

我看了看窗外的天空，那片明凈讓人心寧。孤獨地守在這里，時光若塵，消磨殆盡的情思，一個人的寂寞，像夏蟬獨鳴，像野狼獨嚎，在一些思緒里，讀解著意境，原來畫面的孤獨是永遠都描不盡的。

我想起了曼楨在那形同桎梏的空房子里，目光呆滯，蜷縮在角落，曼楨、曼璐——上海小戶人家的女兒，善良、有主見、愛幻想……可生活把一切都改變了，曼璐為了系住丈夫的心，不惜賠上親生妹妹，結果不但拴不住丈夫，反而連妹妹都失去了……曼璐的殘忍給妹妹的傷害是銘心刻骨的，同時自己也為這種殘忍付出了代價。

上海的城市色彩沉悶壓抑，那氤氳的氣息如同夢幻。時代在變遷，只留下感情的低徊。終于重逢，把兩人分開后她的遭遇，摻著苦楚，講給他聽。滿腔的壓抑，沒料想在多年后一次平平淡淡的交談中付之一笑，這是一生的愛情啊，就這么輕易地說盡了，葬送了。

“世鈞痛苦地說：‘讓我想想，想想。曼楨仍舊笑著，平靜地說：‘世鈞，我們回不去了?！甭鼧E的平淡是達觀而又辛酸的。一句“回不去了”，真實得讓人難過。半生未了的情緣，分明地意味著一生的失落，也許相遇更加深了這種失落。

一貫冷靜理智的曼楨說得沒錯，因為本來就沒有人能回到過去。時間是不可逆轉的，就算感情在記憶中收藏如同美酒在窖中儲存，歷時愈久愈香醇，但重飲時人的心境卻不同了，只會更冗雜，更沉重，更酸楚。當初，那水晶般純凈閃亮的心是永遠不會再有了。十幾年后如果世鈞離開他并不愛的妻子去和剛剛掙脫了一場悲劇婚姻的曼楨結合，在情節(jié)上是圓滿了，但當殘缺的完美變成圓滿的缺憾，正如斷臂的維納斯被裝上蹩腳的假肢，虛假的“圓滿”是沒有人想要的。

愛情是水晶瓶里的名貴香水，完美而且易逝。它緩緩地揮發(fā)，給人以細微的喜悅和慰藉。如果能揮發(fā)一生，便是幸福。如果突然打破，讓所有的美好都在瞬時爆發(fā)，然后消殞，便是人人都為之嘆息的悲劇。其實無論是突然破碎還是漸漸揮發(fā)，最終的結局都是一樣的：時光流逝就如同流水，縱然在岸邊徘徊千次，重拾往日的溫情也根本不可能了。不需要有曼楨那樣的曲折身世，對于年輕時的戀情，每個人都是回不去的。

曼楨最后亦能和自己的姐夫鴻才相處度日，在世鈞的眼中，曼楨變得“完全無意于修飾，臉色黃黃的，老是帶著幾分病容，裝束也不入時，見了人總是默默無言”、“眼睛里常常有一種呆笨的神氣”，這是怎樣地痛和痛過之后的麻木，針刺一般的疼痛。

人生真是短啊，女人一旦有了愛情，就愈發(fā)地脆弱了，一個女人的脆弱成全了另一個女人的悲劇，仿佛注定了似的。

抬頭，我感到臉上仿佛已流滿了曼楨的淚，怨恨也罷，癡情也罷。不甘地等待，也等不過青春流逝之快。

評點

隨著《半生緣》的熱播，越來越多的孩子捧起了張愛玲的原著。當觀眾和讀者對情節(jié)唏噓不已時，此文作者卻在品味的同時對愛情進行了深層的叩問。她為那“擦肩而過”的愛情感傷，為人物坎坷多舛的命運嘆惋，又通過細膩的分析對“愛情”作了與眾不同的解讀。她“愛情是水晶瓶里的名貴香水”的比喻新穎、貼切、深刻，遣詞造句豐贍而凝練，新奇而潤滑，似山澗涓涓細流，輕緩而又執(zhí)著地扣擊著讀者的心靈。但全文的調子還是壓抑感傷了些，大概沉浸在那愛恨交雜的情愫中太深太久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