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抗抗
我喜歡說“我”。也因此欣賞其它的那些“我”。如果沒有“我”的確立、沒有無數(shù)“我”的合作,“我們”必定是空洞、脆弱,空心化以至于不堪一擊的。
然而,在“我”和“我們”之間,是以“他人”作為連接點的。
“我”因“他人”而成為“我”;“我們”因“他人”而成為“我們”。當“我們”過度地強化、放大“我”,而舍棄“他人”的時候,“我”便處于四面受敵的孤立無援之中。
在我們國民的傳統(tǒng)習性中,“他人”這一概念,更多情況下,只是一種被供奉的虛設牌位。我們的成語中曾有“以鄰為壑”一詞,可以佐證。有“只掃自家門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的諺語,可以證言?!拔母铩逼陂g,“他人”不僅未能成為國人的自覺意識,反而意味著告密、背叛、離間,終于導致了“他人即地獄”的嚴酷后果,聞“他人”而心顫,近“他人”而喪膽。也許正是由于對“他人”的恐懼,“文革”之后,“我們”迅速土崩瓦解,“我”自仰天長嘯——而“他人”卻不得不退出公眾的視線,淡化為一個可有可無的虛詞,成為公民道德的模糊地帶。
20世紀50年代以來,人口的高速增長,造成生存空間的高密度化;人口壓力長期形成經(jīng)濟發(fā)展與衛(wèi)生保健的沉重負擔;部分農(nóng)村以及偏遠地區(qū)的計劃生育工作仍然阻力重重?!拔摇鄙业耐?,關你么事?在人口問題上,可有“他人”的意識么?
餐館大肆收購、殺戮、烹煮野生動物為牟取暴利;食客面不改色食用野生動物以飽“口?!被蜢乓敻?;官吏不惜以野生珍稀動物作為最高規(guī)格的宴席,“賄賂”上級領導為自己鋪設升官晉級的階梯——在這個破壞自然生態(tài)的“人鏈”中,可有“他人”的位置么?
長期以來,城市與鄉(xiāng)村的公共衛(wèi)生系統(tǒng)始終沒有得到真正重視:農(nóng)貿(mào)市場的臟亂差、飯館旅店的日常消毒防護、公共廁所的洗手設備、污水處理、生活垃圾等等。但公共衛(wèi)生的管理者與被管理者的心態(tài),卻有著驚人的共識:這又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情。在這些被忽略的公共衛(wèi)生死角中,可有“他人”的概念?
日積月累的民眾生活衛(wèi)生習慣中,沉淀下多少寧死不改的惡習陋性——隨地吐痰、隨地大小便、隨地拋棄塑料袋、酒后駕車、公共場所吸煙等等,“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在這利益與災禍均享均沾、“同甘共苦”的行為慣性中,可有愿為“他人”避免災禍而自控自律的一份責任感?
我們似乎一直在無意中鋪設著迎接它到來的無障礙通道。
然而,在公共領域里,“零距離”是有害的。距離便是“他人”。而“他人”即社會公德。因為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你”和“我”之外,地球上更多存在的是陌生的“他”——他人!還有“它”——與人類共存的動物朋友們。
正是為了“我”的安全與自由,請不要再“唯我獨尊”,而多些對“他人”的關愛吧。
(選自《人民日報》)
編輯提點:“我”的自由是他人自由的終結。而他人的自由,最終才能成全“我”的自由。與本期《許三多:簡單主義》參照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