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買妻

曲凡杰

江南大陳村，有個少年叫陳道和。因?yàn)楦赣H在家開著一個藥店，忙些濟(jì)世活人的營生，他小小年紀(jì)，就擔(dān)起了打柴種田的家務(wù)。

只說這一天，陳道和早早進(jìn)了山。只因貪圖打些好柴，走得遠(yuǎn)了，不提防迷了路，直到第二天上午才走出大山。待回到大陳村，不由驚得目瞪口呆：村子被燒得面目全非，成了一片廢墟；自家的宅院更是慘不忍睹，墻倒屋塌，滿眼瓦礫；父親橫尸當(dāng)院，被燒得不成人形，而母親與小弟則不知去向。整個村子不聞人聲狗吠，顯然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空前的浩劫。陳道和高聲叫喊：“人呢，人呢？！”幾乎喊啞了嗓子，才見村外的枯井里爬出一個老人。陳道和跑上去扶住老人，問：“大爺，這是怎么回事呀！我娘我弟他們呢？”老人欲哭無淚，告訴他，昨天有一股金軍的殘部途經(jīng)這里，只搶貴重財(cái)物及年輕女人和兒童，對其他人則是見一個殺一個，最后又一把火燒了村子。十三歲的陳道和當(dāng)即就要追趕匪徒，為父親報仇，奪回母親和弟弟。老人攔住了他，道：“那匪徒說是殘部，也有上萬的人馬，你去追趕，豈不是以卵擊石嗎？”

陳道和想想也是，只好把眼淚咽進(jìn)肚里，在廢墟上蓋起兩間草房，獨(dú)自苦度時光。后來，大陳村那些在外邊的人陸續(xù)歸來，重建家園，人氣漸旺，村子才慢慢顯出一些生機(jī)。

轉(zhuǎn)眼之間七八年過去了，陳道和也長成了個二十歲的大小伙子。他從小就在田里摸爬滾打，是一個種莊稼的好手，把自己的十幾畝田地經(jīng)營得有模有樣，豐衣足食之外，還有了一筆不小的積蓄。按說陳道和早到了婚娶的年齡，可自從那場浩劫之后，本地女性奇缺，他一個小門小戶之人，在本地很難找到老婆。聽說中州連年災(zāi)害，賣兒鬻女的比比皆是，已經(jīng)形成遠(yuǎn)近聞名的人市，陳道和就決定帶些銀錢，去中州買個女子做老婆。

陳道和來到中州開封府，在郊外的羅氏客棧住下。那羅店主聽他是江南口音，也就把他的來意猜到了八九，主動到他的客房問話：“客人可是來中州買妻的？”陳道和點(diǎn)頭：“正是。我人地兩疏，還望老板幫忙。”羅店主道：“你這個年齡，買個十八九的女子最好?？上阃韥砹藥滋?，妙齡女子已經(jīng)難尋了。凡住我店的客人，我都樂意幫忙，只是怕你不信，你明天到人市上走一趟，若碰不到合適的，回來咱們再作商議?！?/p>

第二天，陳道和去人市上轉(zhuǎn)了一圈，果然盡是些五十歲以上的老婦，都可以做媽媽或者奶奶了?；氐降昀?，就請羅店主幫忙張羅。羅店主說：“你既然信得過我，我就給你做個介紹。這里有個退職的馬將軍，近日要回陜西老家，他原養(yǎng)有幾個妾，因怕帶回老家惹正妻生氣，就打算就地賣掉?？伤菢拥纳矸荩趺春迷谌耸猩铣鲑u小老婆？因此只托熟人尋找買主。不過他那些小老婆，都有三四十歲的年齡了。如果同意，我明天帶你去看?！标惖篮驼f：“莊稼人過日子，年齡稍大一些也無妨?！?/p>

到了明日，陳道和就隨羅店主去了馬將軍家?？上в滞砣チ艘徊?，只剩下一個三十七八歲的小老婆等待買主。陳道和看了幾眼，見那婦人很是健壯，也就點(diǎn)頭認(rèn)可，就與馬家商定價格，雙方同意以三十兩銀子成交。正要交錢之時，那婦人突然問道：“聽你是江南口音，不知道是哪鎮(zhèn)哪村的人？”陳道和說：“曲江鎮(zhèn)大陳村人氏?！眿D人又問：“可知道有個陳東高？”陳道和一怔：“那是我的父親。”婦人說：“這么說你就是陳道和了？”陳道和更是吃驚：“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婦人沒有接他的話，繼續(xù)問道：“陳家院內(nèi)有棵大槐樹，現(xiàn)在還在嗎？”陳道和說：“不在了。那年兵匪放火，槐樹被燒得枯焦，只剩下一個樹墩了?！眿D人突然撲過去抱了陳道和，哭喊道：“兒啊，我是你的娘！”就在陳道和詫異的時候，婦人說出了原委：當(dāng)年她被兵匪掠到開封，被馬將軍買了做小老婆。心說一家人肯定難逃劫難，哪里會想到兒子還在人世！陳道和仔細(xì)端詳，可不正是自己失散多年的母親！

在場的人都聽得唏噓不已。馬將軍對陳道和說，既是你母子重逢，我不要錢了，快領(lǐng)你母親回去團(tuán)聚吧！陳道和說：“你在戰(zhàn)亂中收留了我的母親，我當(dāng)感謝才是。這錢，不是買人用的，全當(dāng)是謝禮吧！”硬是把三十兩銀子留在了馬家。

陳道和買妻不成，卻尋到了母親，心里比買到了妻子還高興。母子二人回到家鄉(xiāng)，鄉(xiāng)鄰們都趕來祝賀。陳母見兒子在廢墟上重建了家園，自然異常欣慰。夜深人靜之時，她悄悄對陳道和說：“當(dāng)年咱們家道小康，我和你父親曾在大槐樹下埋下一壇銀子，以為兒孫后代備用，現(xiàn)在可以把它取出來了。你明年多帶些銀子，早早去到中州，買個年齡相當(dāng)?shù)钠拮踊貋?，?wù)使陳家不落人后?！标惖篮统弥股诖蠡睒涞臉涠障屡倬?，果然挖出一壇銀子。

江南春早。來年的春天，陳道和插秧以后，就帶了一百兩銀子去了開封，依舊住在羅家店里。羅店主說：“趕巧了！有一個姓韓的儒生，兒子沒了，兒媳才二十歲，正要尋一個上好人家。我這就帶你去看人。”

那韓儒生的家也真是貧寒，除過一架書外，竟沒有一件值錢的東西。不過，韓儒生的兒媳婦倒真是一個美人，苗條俊秀，亭亭玉立，怎么看也不像一個已婚婦人。陳道和一見鐘情，馬上談妥了價格，五十兩銀子成交！陳道和交了錢就要領(lǐng)人，那婦人凄慘一笑，說：“我去后堂道聲別吧?！闭l知道婦人一進(jìn)后堂，后堂立刻傳出哭聲一片。連羅店主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歉意地說我到后堂催催他們。陳道和聽那哭聲凄慘，實(shí)在不忍催逼，就說咱們一起去看看吧。

后堂里，那生離死別的場面叫人不忍目睹。婦人舍不下年邁的公婆，更舍不下嗷嗷待哺的小兒。韓儒生老夫婦剛剛失去兒子，又怎忍心兒媳婦改嫁他鄉(xiāng)？怎奈一個窮字難死人，只好眼睜睜看著骨肉分離，用兒媳婦換些銀子，將養(yǎng)幼孫……陳道和看得直掉眼淚，心一橫，對韓儒生說：“人，我不要了。那五十兩銀子，我也不要了，送你們度過難關(guān)吧！”

韓儒生一家人撲通跪倒，口口聲聲感謝救命恩人。羅店主不住搖頭，想不到天下還有如此心善之人！

陳道和手里只剩下五十兩銀子，顯然不夠買個年輕美貌的女子。他索性打消了買妻的念頭，用剩下的銀子買些當(dāng)?shù)氐耐撂禺a(chǎn)，拿回去孝敬老娘?？少I的東西太多，一個人攜帶不便，便央羅店主張羅買一個仆童，搭車乘船時幫助搬運(yùn)、照看行李。羅店主四處打聽一番，有一個小康之家，原來收一養(yǎng)子，這兩年家道中落，無力撫養(yǎng)，情愿白白送人。這等好事，陳道和自然答應(yīng)，買了些禮物作為答謝，然后就領(lǐng)了仆童踏上了回鄉(xiāng)之路。

那仆童十二三歲的年齡，手腳勤快，十分機(jī)靈，一路上與陳道和相處得很好。這日來到大陳村村頭，仆童忽然停住了腳步，叫道：“大哥，這小河，這小橋，我好像見過！”陳道和漫不經(jīng)心地說：“你一個北方娃娃，怎么會見過江南的小橋流水？是在夢中吧？”等進(jìn)了陳家院子，仆童左右看看，站到原先生長大槐樹的地方，自言自語地說：“這兒好像有棵大槐樹呀？怎么不見了？”陳家母子都愣住了，陳道和刨銀的時候，早把樹根給挖了。這孩子怎么會知道那里曾經(jīng)長著一棵大槐樹？陳母問清了仆童的來歷后，心里犯開了嘀咕，問：“你原來姓什么？”仆童搖頭：“不知道?！标惸赣謫枺骸爸滥闶悄睦锏娜藛?？”仆童依舊搖頭：“不知道?！标惸冈賳枺骸澳阕筮叺钠ü傻皟荷嫌蓄w黑痣嗎？”這回輪到仆童吃驚了：“有??！可你怎么知道？”陳母瘋了一樣撲過去抱著了仆童：“快讓我看看！”不由分說扒了仆童的褲子，那屁股蛋兒上真有蠶豆那么大一個黑痣！陳母激動得又是哭又是笑：“你就是我的小兒子陳道平?。　逼屯谋亲映榇ち藥紫?，說：“娘，你身上有一股藥香味兒，跟我小時候聞到的一模一樣！”陳母把仆童抱得更緊了：“有你這句話，你就更是我的兒子了！那時候咱們家開藥店，我?guī)湍愀赣H碾藥草，乳汁里都帶著藥香呢！”

陳道和二次買妻不成，卻意外地領(lǐng)回了弟弟。村鄰們得知情況后，紛紛跑來看稀罕，夸贊陳道和善心自有善報。

到了第三年，陳家更加富裕。陳道和決定多帶銀子，再去中州買妻。誰知道還沒有出門，有一個官府差役騎了快馬來到陳家，說是送親的花轎就要到了，讓陳道和快快收拾新房，迎接新娘！

陳道和很是莫名其妙，這事從何說起？陳母忙給差役獻(xiàn)了茶，坐下來細(xì)問緣由。

原來，那韓儒生五十歲上中了進(jìn)士，被朝廷派到江南做了縣令。韓儒生有一個女兒，一直寄養(yǎng)在京城的親戚家，災(zāi)荒之年才沒有被賣掉?，F(xiàn)在韓儒生得了官，再沒有了衣食之憂，就接回了女兒。并且自作主張，把女兒下嫁陳道和，以報去年的救助之恩。

陳道和又驚又喜，手忙腳亂地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倒是陳母臨事不慌，因?yàn)槭虑耙呀?jīng)為兒子的婚事做了些準(zhǔn)備，床上的鋪蓋、屋里的箱子柜子都是新買的，拿出來擺放整齊就是了。只是酒席上用的魚肉不很湊手，急忙打發(fā)鄉(xiāng)鄰去街上采買。

陳家剛把新房布置停當(dāng)，外面一陣嗩吶鳴響，花轎已經(jīng)到了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