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立梅
那一次我有幸被奶奶選中,跟著她走親戚。我家兄弟姐妹多,這樣的機會很難得。所以,那天我特別乖巧、特別興奮,搶著幫奶奶找梳子,搶著幫奶奶拎那小小的布包,布包里,有奶奶用手絹一層一層包裹起來的零碎鈔票,
奶奶反復地告誡我:“見了人一定要叫,嘴巴要甜……”我爽快地答應了,路上一直念叨著伯伯、伯母——據(jù)說親戚是遠房的本家。陽光溫暖,牛奶似的游動著,我蹦跳著攙著小腳奶奶的手,像一只歡快的雀。
親戚是下放知青,穿著洗得很干凈的白襯衫,皮膚蒼白。這與我們鄉(xiāng)間的農(nóng)人大大不同。進門時奶奶小聲警告我:“城里人的規(guī)矩多,你不要多嘴多舌,”
這樣的警告讓我心里充滿敬畏,原先的快樂被一種說不清的懼怕替代了。我牽了奶奶的衣襟,把小小的身子藏到奶奶身后。我聽到大人們熱情的招呼聲,但不敢伸出頭來,只躲在奶奶背后,拿眼偷偷往四處掃。兩邊的墻壁連同屋上方,全用干凈的白紙糊著,白紙上貼了年畫,很亮。很好看。
“這孩子,就是見不得人?!蔽业氖滞蝗槐荒棠逃昧σ蛔?。小小的身子已到了奶奶跟前。我害羞極了,低著頭,只看到一個人的褲腳,那褲腳真大。還有鞋子,那是我從沒見過的鞋,不是布做的呢。長大后,我才知道,那是皮鞋。
那個奶奶讓我稱他為伯伯的人抱起我,把我仔細打量了兩遍后,像預言家似的對我奶奶說:“這孩子長相不一般呢,將來準能出個人的。”奶奶趕忙說:“農(nóng)村的小丫頭,長大嫁人,能有什么出息?他伯伯你說笑了。”
我不懂他們說的什么意思,看到那個伯伯叫伯母拿糖給我吃,我就開心起來,忘了羞澀,忘了害怕,伸出小手,也不顧奶奶的白眼警告,一把接過來,
午飯更是讓我充滿歡喜,竟是白白的大米飯,一點兒雜糧也沒有的純粹的大米飯,在我們家,這是過年也吃不到的。飯后,大人們在聊家常,伯伯家的兩個大哥哥就陪了我去后面的園子里捉鳥玩。午后的陽光斜斜地照下來,歌唱的鳥就棲在園子里的桂花樹上。我快樂得像個小公主。
太陽還高高掛著呢,奶奶就來叫我,要回家了。分別時,伯伯再次抱起我來,親了一下我的小臉蛋,說:“下次再來啊,伯伯釣魚給你吃。”
我牢牢記住了這句話,并不以為這是成人的客套。從伯伯家回來后,我小小的心里,就開始醞釀一個偉大的計劃:我要只身一人去伯伯家!我把去伯伯家的路線反反復復在心里回憶了又回憶,記得途中有許多小木橋。我最怕過那樣的木橋了,站在木橋上,從很大的空隙間,可以清晰地看見下面的河水流動。
但過木橋的恐懼終敵不過大米飯的誘惑,在一個飄著薄霧的清晨,我一個人偷偷出發(fā)了。忘了前行的經(jīng)過,只記得所有的木橋我都是爬著過的。正午時分,我終于勝利抵達了伯伯家。伯伯一家人正在吃飯,吃的依然是白白的大米飯。他們見到倚門而立的我,都大吃一驚。伯伯抱起我來,把我放到他膝上,邊叫伯母給我盛飯,邊用大手撫我的小臉,問:“小丫頭。你怎么一個人來了?”
我不答話,捧起碗就吃。那一頓飯真香啊,一粒一粒的白米,像圓溜溜的小珍珠,空氣里氤氳著桂花的香氣。我埋頭大吃的當兒,聽見伯伯和伯母在談論我,我不知道他們說的什么,只記得他們用的是一種嘆息的語氣。飯后,伯伯又給了我兩顆水果糖,我沒舍得吃,我要帶給媽媽。然后是兩個哥哥陪我玩兒。太陽快下山時,我才想起必須要回家。
回家的路卻不似去時的路那么好認,走著走著,我就迷了路。又不敢問人,只在路上轉(zhuǎn),眼看著太陽落山了。我很害怕,仰著脖子大哭起來。我的哭聲引來了許多村民圍觀,他們議論紛紛。這是誰家的孩子?這孩子肯定迷路了。后來,過來一個女人,女人的樣子我已無法記清了,只記得她很面善。她彎腰撫撫我的頭,很溫和地問:“小丫頭。你是哪家的?”我抽泣著說出了爸爸的名字,并且又添加一句:“我家屋后,長著許多竹子?!贝迕駛円宦牰紭妨耍骸班?,原來是他家的小丫頭啊?!迸艘残α?,她把我抱起來,說:“你這小丫頭,你家里人還以為你掉河里淹死了呢,你爸爸媽媽已央入在河里打撈一天了?!?/p>
我被女人送回家的時候,媽媽正坐在門檻上哭,鄰居們圍了一大堆,我緊緊拽著送我的女人的手,死活也不敢進去。媽媽一把抱過我,歡喜得忘了責備,淚糊了她滿滿一臉,她說:“我的乖乖,媽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至今媽媽還說,我命大且聰明,那么小不點的人兒,會跑那么遠的路,且在迷路的時候,還曉得說,我家屋后長滿了竹子。
全村人家屋后長著竹子的只有我家,一大片層層堆積起來的墨綠,很遠就能
路子對你說
讀作家古劍先生的博客,有一篇介紹龍應臺女士新書《目送》的短文,說這本書“寫父親的逝、母親的老、兒子與母親的親近與疏離、朋友的牽掛……每一篇散文都很感人。作者的文章都取片段的組合,簡明干凈而有跳躍感”。
輾轉(zhuǎn)一個多月,終于買到這本在臺灣出版的散文集,急切捧讀,發(fā)現(xiàn)第二篇《雨兒》是我曾從報紙上看到并存儲于電腦的,這次推薦給大家。作者的母親因患病而失憶,連自己的親人都不認得,叫“女兒”只能模糊發(fā)音為“雨兒”。按照傳統(tǒng)的寫法,許多人會寫母親患病的前因后果,回憶生活中的感人片段,或抒情,或白描,而在這里,作者幾乎通篇都在描述母親與自己的對話、母親的動作,文字冷靜得似乎不帶感情色彩,不做任何解釋,甚至“雨兒”系“女兒”的不準確發(fā)音也不說明。但讀后回味,你會發(fā)現(xiàn),這些看似不經(jīng)意的片段卻是作者精心剪取的。失憶母親的無助與本真,女兒對母親的愛和體貼,都在其中了。這些簡明干凈的文字,仿佛可以觸及人心靈最敏感的部分。感情的克制,比大喊大叫更打動人。
人心也許是最敏感最脆弱的,一句話、一個動作就能讓人感動;但有時,人心也是最堅硬最冷酷的,我時常發(fā)現(xiàn)身邊的冷漠,也往往為自己曾是冷漠人群中的一員而羞愧。
不過我想,懷揣的一顆心是柔軟還是堅硬,是細膩還是粗糲,也是可以自己選擇的吧。讀書會讓人變得善良,哪怕在“粗糙的時代”,也能擁有一顆“赤子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