郵票

　　一
　　
　　在很小很小的時候，我見過一套郵票。那是一套二十四枚的郵票，代表了二十四個地區(qū)最有特色的建筑：上海的里弄，內蒙古的蒙古包，山西的窯洞……安徽的古宅白墻黛瓦，既有喬家大院的氣勢，又有江南水鄉(xiāng)的細膩。 　老爸老媽都是白衣天使，對他們來說拯救生命遠比旅游重要。于是乎，我獨身一人走安徽。
　　
　　二
　　
　　我認為旅游中除了看風景，了解風土人情也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我舍棄了旅館，想找一戶本地人家寄宿。幾經輾轉，終于找到一幢很古典的建筑，就像兒時在郵票上看到過的一樣。那座老宅不知道見證了多少代徽商的歷史，如今的主人是一對老夫婦，四個兒女都在外地。偌大的院子對于他倆來說太奢侈了，于是他們便把剩余的廂房統統租出去，圖個熱鬧，收入還能貼補家用，何樂而不為。比起城市里戒備森嚴的高樓大廈和鄰里之間的互不相識，這種北京四合院一樣的溫暖一下子就把人與人之間的隔閡融化了。我住在西邊的廂房，還沒來得及細細研究這幢古宅，那些共同生活的人就先引起了我的注意。住在我隔壁的是一對年輕的夫婦，帶著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爸爸的脾氣不是很好，但對人很熱情。媽媽則是典型的賢妻良母，對小女孩百依百順，“心肝寶貝”不離口。每當周末，我喜歡躺在院子里那棵大樹下的躺椅上，悠然自得。在為“后街”亞瑟曼妙的歌喉陶醉時，我總會看到那個小女孩被媽媽拉著去上英語課，出門前還可愛地向我擺擺手說“古德拜”。 都說處于青春期的少年容易叛逆，我卻發(fā)現有些小孩離青春期還有十萬八千里就已經有叛逆的苗頭了。每天下午小女孩的抱怨聲就悠悠傳來，都是“我不要寫作業(yè)要看動畫片”“不要吃雞蛋蔬菜”一類的，但只要爸爸一上場，地球抖三抖后一切回歸平靜。 　最可惡的時刻會在每晚7點到來。令人發(fā)狂的琴聲不絕于耳。不要說演奏，我估計女孩那小手能把音按全就相當不錯了，如果莫扎特貝多芬聽到肯定會暴跳如雷。通常等她換下一首曲子時，我已經一邊聽著耳塞里的音樂一邊在洗自己的衣服了。有時候我也會從水中伸出手，看看上面還有沒有和琴鍵接觸所留下的印跡。
　　
　　三
　　
　　世界大戰(zhàn)終于爆發(fā)了。那天我剛推開深紅的大門，呵斥聲頓時在耳膜間轟響。小女孩一臉無辜，臉上掛著淚珠，溫柔的媽媽此刻也成了母老虎。原來小女孩只是想和小朋友玩，而媽媽卻堅持要她先練琴。我走過去給小女孩擦掉眼淚，在征得她媽媽的同意后，領她出了家門。一邁步，就是長長的河流。河兩邊是蘆葦蕩。河水很綠，綠得沒法形容。七八個小孩子或光著身子或只穿條褲衩在河里戲水。波光粼粼的河水，皮膚黝黑的小孩，還有蘆葦上一只好奇的翠鳥。我真的很想跳到河里加入他們的行列，但是我已不能。小女孩早已經歡呼雀躍地成了他們的盟軍，我在她閃亮的眸子中分明看到了自己小時候的影子，真的。
　　
　　四
　　
　　 現在終于有時間來介紹一下老宅了。它真的和郵票中的一樣。白墻黛瓦，依山傍水，像素衣女子靜靜地立在河邊。青石板路被磨得光滑而平整。龍飛鳳舞的檐角向空中張揚。正房進門就是一張八仙桌，兩邊各有一個花瓶，里面一年四季都有鮮花，寓意四季平安。幽深的走廊上暗紅的漆有些掉了，一旁是涂滿彩繪的老墻，在那金線銀線的斑駁中透出舊時的輝煌。我就是在欣賞這幢古宅時看到了那個男孩，他拿著畫板不停地畫了又擦，擦了又畫，畫那或濃或淡的影壁，畫那古色古香的桌椅……我沒有聽見他說過一句話，只看到他讓鉛筆不停地游走?！? 后來我才知道那原本是個活潑的男孩，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使他放棄了籃球和電玩，埋頭于靜靜的書堆和畫板。年少的張狂逐漸被沉默替代。有人說他是因為受到了失戀的打擊，我相信這不是唯一的理由。他有時孤單一人呆坐在天井中，一邊仰望天空一邊微笑。我不知道他為什么微笑，也不想知道，但我知道讓他微笑的一定是美好的東西。我也笑笑，雖然我看不見那種美好。偶爾，我透過竹簾的縫隙看到他在某個角落獨處。不是沉默，而是手舞足蹈，不知道在和誰說話。周圍空無一人，一滴水從屋檐上落下來。我驚愕，只是驚愕么；我害怕，只是害怕么；我同情，只是同情么?有一絲悲哀悄悄融化了。我看著他的眼睛，不知道那里面是不是有我的未來。
　　
　　五
　　
　　假期結束了。我告別了老宅，那個小女孩，那個男孩。我提著行李跨過一道道門檻，然后回頭朝著莊嚴的大門揮了揮手。小女孩依依不舍地立在門口?；秀遍g看見那個男孩在看著天，我也看天。我輕輕地走，正如我輕輕地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
　　回到家，我繼續(xù)著自己平凡的生活，在高樓大廈間奔波，在人群里穿梭?？次业男≌f，聽我的音樂，埋怨著功課，發(fā)出瑣碎的感慨，揮霍我的青春。一段時間后我收到那小女孩的信，說她已經可以流暢地彈奏曲子了，但依舊和媽媽撒嬌想出去玩。大概她沒聽過《聽媽媽的話》。她還說自己成了那個男孩的模特，擺出姿勢讓他畫在紙上。再后來，小女孩說老兩口的四個兒女回來了，吵著要分家。三間院子分不開，便把那不知多少年歷史的老宅都拆了，建起一幢四層的高樓，好像學校的宿舍樓。木材沒有用新的，全是老宅留下的。那泛著金光銀光的壁畫，那青青的石板路，那飛揚的屋檐，那暗紅的大門和鑲著老虎頭的門環(huán)，全都沒有了。只有那河流仍在，一江春水向東流。我有點傷心。我沒有再回去看過，怕觸景傷情。我也沒有再見過那個小女孩和那個男孩。還好，我不是他們。
　　
　　六
　　
　　我看著一張張郵票從幻燈片上消失。地理老師依然聲情并茂，口若懸河。她看我發(fā)呆，便叫我起來：“那位同學，神游哪兒呢?”“呃，大概是青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