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著體味入眠

宜小米

他一生中大部分的夜晚，都是睡在兩個女人身邊的。

在他上大學(xué)之前，他在母親的身邊睡了18年，這是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他是遺腹子，一出世就只有母親，夜夜睡在母親身邊。他習(xí)慣聞著母親的體味睡覺。18年里，睡在母親身邊的男人就是他。母親守寡至今，她今年快80歲了。

后來他離開母親，去上海讀了四年大學(xué)。那四年，他孤枕獨眠。

大學(xué)一畢業(yè)，母親就安排他相親，和一個又一個女孩相親，他和母親同時選中了她。她沒什么文化，也不漂亮，他不是看中了她的臉，而是認(rèn)出了她的氣味。25歲那年和她結(jié)婚，婚后三十多年歲月，大部分夜晚都是睡在她的身邊。

他在報館工作，習(xí)慣了每天凌晨三四點才睡。而她，總是在十點就睡去了。他躺到床上去，她從來不會醒來，睡得很死。

有一次，她母親病了，她回去過夜，結(jié)果他輾轉(zhuǎn)反側(cè)了一整夜也睡不著，卻不知道少了什么，后來才想起，床上少了她。他混得也算不錯，有時也會在電視里露臉；也常常參加城中名人社交聚會，他從未帶她出去露過臉。他見過很多同事朋友的老婆，而同事和朋友從來沒見過他的老婆。他的名字也常常出現(xiàn)在報紙上，他自己也寫些文章在報紙上，他甚至出過幾本書，但書里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她的名字。

他愛過一些女人。睡在一個女人身邊，想著另一個女人，那滋味很難受。但后來，那些妖般的女人又走了，像曇花在他的夜晚開過，又有別的女人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閃一下腰，眨一下眼，也走了。只有她，天天在這張床上睡姿不變，呼吸的節(jié)奏不變，想起這張床，也是三十多年不變，從新婚之夜，一萬多個夜晚，就是這張大床，這個不漂亮的女人。人生怎么如此耐得起消磨，這個女人怎么如此耐得起消磨，這張床怎么如此耐得起消磨？一對男女在這張床上睡了三十多年，那是因為他們的夜晚從不激烈，太平靜。她是這樣一個平靜的女人，似乎從不起波瀾，憶起新婚的日子，任他熱情似火，她只是靜靜地躺著，有時他也惱了:“你就不能有所表示嗎？喜歡，你就叫出來呀！”她還是沒有聲音，只是平靜地舒展她的身體。

他的很多朋友同事離婚又再娶又離婚又再娶了，他從來沒有那種想法，他覺得晚上如果沒有這個女人睡在身邊，換了別的女人，夜晚怎么過？她似乎從不懂得嫉妒，不過有一次，她嫉妒了?？蘖?，大哭大鬧。

一天深夜，有一個女同事突然打電話給他，開口就說:“我要去死?！彼龕鄣哪莻€男人是他的朋友，那個男人有妻室，受不了她的神經(jīng)質(zhì)和糾纏，要分手，她說要去死，那個男人也不理她。所以她只好打電話給他。他聽她在電話里頭歇斯底里，怕她一掛了電話就去跳樓，一直勸她，和她說了三個小時，直到天亮那個女人答應(yīng)不去死，他才掛了電話。睡在身邊的她，一直聽他講了三個小時，她所聽到的是她丈夫極盡溫柔苦口婆心和一個女人講了三個小時各種安慰的話，而他從來沒有對她講過這些話，他十年里對她講的話恐怕也沒有那三個小時多。她發(fā)現(xiàn)原來這個男人可以對一個女人這么好。

她以為他在外面有了女人。他向她解釋，又花了三個小時，這是這一輩子對她講話最多的一次，他告訴她，除了她，世上沒有哪個女人可以代替她。

他記得他對她說了這樣一些話：“你知道么？沒有你睡在我身邊，我整晚睡不著的。我只喜歡聞你的氣味，別的女人的氣味，我聞了周身不舒服。你以為女人好看就有用了嗎？年輕就有用了嗎？別的女人再漂亮，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這一輩子我只在兩個女人身邊睡得著，一個是我母親，一個是你?！?/p>

明年他就60歲了，她和他同年，也60歲。他想起一句話：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前世的事情他是不記得了，但他想和她一生相守，倒是一種宿命和姻緣。

（江曉宇摘自《現(xiàn)代女報》2007年4月27日） 編輯/孟醒石